建廠初年我們正上國小,在學校前的空場上大家踢球玩,球滾來滾去,一個路過的人身穿長棉猴,頭戴火車頭棉帽,沖着滾到跟前的球迎頭一腳,居然給踢到學校的栅欄圍牆外——這是哪來的野小子,我們想。
那人戴一副近視眼鏡,看不出男女,居然直接進了學校邊的女廁所,那人進去了,幾個小女生提着褲子跑了出來:一個男的進了我們女廁所!她們喊。
女老師聽聲沖進了女廁所,立即出來了:不要怕,那人是新來的女大學生!
那時候工廠的職工宿舍和家屬福利區都混在一起。我們不久就知道這位女大學生住那間宿舍。
怪不得别人當她是男的,同學說,高門樓、大顴骨,長得就像個男的,再戴副眼鏡,誰能認得出來。
在女工宿舍裡,新來的大學生和勞工都住在一起,這位新來的女大學生姓黃,住在靠門邊架子床的上鋪,這是最差的位置,一開門冷風就直接襲來,而一般人都沒有随手關門的習慣。每次都喊小黃關門。小黃懶得回回效勞,說:沒關系、我不冷。扭頭朝牆面壁,繼續讀書。
“擺知識分子的臭架子”,大家不說進門不關的人,一緻歸罪于黃技術員。勞工之間比較抱團,知識分子孤芳自賞,獨立性強。
每到禮拜六,小女工們梳妝打扮相邀去俱樂部跳舞,沒人招呼黃技術員。“看那長相,去了也邀不到舞伴”有人刻薄的撇嘴。
“别小看人家,聽說她是華僑,父親是南洋的資本家,老有錢。”總是有人消息靈通
“哦吆,看不出來,原來是資本家出身的大小姐”,有人又找到貶低的理由。

南洋風光
南洋
黃小姐的父親是南洋某國的大商人,作為華僑界領袖人物,他組織海外華僑對祖國的抗戰和新中國建設積極援助,
南洋機工在滇緬公路運輸幫助祖國抗戰
。五十年代初,他力主讓中學畢業的女兒回國上大學,報效祖國。大學畢業後,黃小姐被破格配置設定到國家重點建設項目的大工廠,成為了黃技術員。
黃技術員在畢業時選擇了條件艱苦的大西北,就是向父親表明自己是一個有獨立能力的勞動者,不畏艱難困苦。
鵝毛大雪紛飛,當她從半尺深的雪地上跋涉探路,甚至跌倒在積雪掩蓋的深坑中,她會開心地大笑,因為這遠不是她心目中的艱苦。而其他凍得發抖、皺着眉頭、縮手縮腳的女工心想,這大小姐敢情沒心沒肺、還傻樂呵。
建廠初年,一切都沒走上正軌,所有人員不分勞工幹部,都在建廠工地第一線搬鋼筋、水泥和其他建材。在開挖的深溝上,搭着竹片捆紮的闆條,踩上去晃晃悠悠,那黃技術員肩扛水泥包,三腳兩步就走過去了。
“像個男人一樣”,這可不是誇獎。
“這可不說人家是資本家的大小姐了”,總有人認直理兒。
開飯了,在大食堂,勞工們面對各式各樣的菜肴,依據自己的消費能力做出精密的選擇。小香腸,一角錢,白菜豆腐2分錢,紅白蘿蔔丁1分錢,涼拌粉皮4分錢,回鍋肉、過油肉都是一角錢,紅燒肉一角五分錢……
每個人的飯都會被别人溜兩眼,黃技術員隻吃素。
“那麼有錢,還真摳”,大家不解。
當年有一件事兒如今的人們不太了解,無論是住家戶還是單身宿舍,都不鎖門,也有就是挂一把小鎖裝樣子。結果有一天,保衛科抓住了一個在宿舍行竊的小偷。
保衛科找到了黃技術員對證,結果怎麼也對不上。
“你丢了多少錢?”
“我不知道。”
“你有多少錢自己都不知道?”
原來那小偷并沒打算偷錢,隻是想順手牽羊個毛巾、手絹、牙膏什麼的,看見了黃技術員床頭的餅幹桶,想着摸幾塊餅幹,不成想裡面是花花綠綠的鈔票……
“是的,我沒有數,我隻是把每月剩下的錢扔進去。”
小偷說所有的錢都是從這個餅幹桶裡偷的。清點結果二百多元,當年屬于巨額款項,要判重罪的。
保衛科的人說,黃技術員不承認丢了二百多元,是以無法給那個失足少年定罪。所有錢款最後上繳。
後來的人們都知道黃技術員原來是有錢不摳。黃技術員的餅幹桶放鈔票曝光天下,以後隻好到人民銀行儲蓄所公幹。
當年的大學生每月工資70多元,跟他同宿舍的小徒工們每月十幾、二十元、三年滿師才36元。
建廠時期每年報到的大中專學生不多,随着生産規劃完畢,工廠的運作走上正軌,技術人手明顯緊缺。工廠開辦的技術夜校原本是培養技術勞工,提高勞工文化修養的,現在又開設了專門的技術專業班,教授制圖和描圖有關知識。一些女工學習後可以勝任描圖員工作。
黃技術員成了黃老師。這時的黃老師已經搬到技術員宿舍,配置是兩人一間,原來的小女工室友去看她不是叙舊、為的是補習文化。
不久後細心的女工們發現,她們的頻繁造訪妨礙了别人——
“那人是誰?”
“不認識,工藝科的方塊呗”。
方塊是北京人,喜好多,五花八門都來一手,一個典型的北方人不知怎麼和南方人黃技術員搞到一起了。
“他們倆在一起挺般配”不知說話的内涵是什麼。
有人不這麼看,“不好”工藝科的頭兒私下裡跟方塊說。
方塊是工藝科的主力,上司看好的好苗子。
結果由于和資本家的女兒談對象,方塊的政治上進要求被推後了。
方塊喜歡的是黃技術員的開朗,他覺得黃技術員看待事物的着眼點開闊,性格好,沒有世俗的限制。
結婚對于兩個年輕人是簡單又快樂的,分到了一間16平方米的小單間。大家搶喜糖鬧新郎也都是走過場。一幢樓基本是空的,沒有幾戶人家,那時候帶家屬的各地援助大西北的技術勞工還沒來到呢。
在大洋彼岸的南洋某國,報紙上頭條是黃家女公子與某某締結良緣的消息。随後接受的賀禮據說裝滿了兩間房屋。當然這些事兒廠裡的職工們一無所知。
婚後不幾年,國家進入了困難時期,物資供應突然緊缺,許多商品都要憑票供應。黃女士如今已經是黃工(工程師)了。她的小姑娘剛出生不久,由于營養欠缺,出現了不應該出現的身體症狀。她在給孩子外公的信中提到了國内食糖緊缺,孩子吃奶不夠用。
不久,市鐵路東站(貨運站)給廠裡發來了提貨通知,讓工廠取貨,可是廠裡并沒有這批貨的提貨單和相應手續,于是派人到車站去了解情況,原來貨主是本廠的一個黃姓職工。貨物是整整一車皮整整幾十噸的白砂糖。
事情回報到廠裡,大家都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可是困難時期的稀缺物資啊。于是将情況上報市裡,市上司立即前來會同廠上司、貨主黃工一起協商。
沒有協商,黃工表了個态:我隻要三斤白糖,其餘的全部上交,聽憑上司們處置。
七十年代初,南洋某國換了新的上司人,對中國采取友好态度。黃工的父親即将随團來訪,有可能到本市看望女兒以及未曾謀面的女婿和外孫女。雖然隻是一句話,廠裡的上司立即忙亂起來,選擇了一套鋪有木地闆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房,配齊了全套的家具直至落地窗簾,還有當時少見的電視機。黃工一家從原來居住的小較高價的電梯大廈房搬進來,等待着與相隔十多年的老父親見面。
黃老爺子公務繁忙,在本市和女兒一家的會面隻有兩個小時,但對女兒的生活很滿意。老爺子離開後,黃工二話不說,立即回到自己原來住慣了的小屋,讓一切恢複正常。
廠裡的工作繁忙,黃工每次從廠裡到嬰兒室給小女兒喂奶,靠兩條腿跑不過來,想買一輛自行車要備有“自行車票”,工廠裡每年隻有很少名額,排隊要等到猴年馬月。黃工隻好請黃老爺子幫她買一輛車。黃老爺子覺得日本離中國近,托運車輛友善,就委托在日本的分公司給黃女士買車。
車很快就到了,上海的海關通知黃女士取車,這是一輛高檔的國外豪車,如果黃女士取了車,這大約是中國第一部私家車,估計牌照都不好辦。當時所有小轎車都是公車,由國家按照各機關的行政級别配給。
當時不知有多少雙眼睛都盯着這輛進階轎車,通過幾個機關協商,該車當仁不讓留在海關,海關調配一部《上海》轎車給本市有關部門,對黃女士的補償是一輛國内少見的進口變速自行車。黃女士知道該車太招搖,到手後不敢騎,鎖在家裡,等于還是沒解決問題。據說後來有人用《鳳凰18型》小坤車前來交換,這是後話。
又過了幾年,黃工的丈夫終于獲得了自己追求的政治目标,光榮入黨并被提拔為工廠的中層上司。黃女士的小家庭生活日益美滿。但是不幸也随之降臨——黃女士的父親去世了。
還沒等黃女士着手辦理回南洋吊唁,北京外事有關部門已經派人前來本市幫助打理行程,并有專人代表國家陪同前往吊唁這位功勳卓著的老僑界領袖。
在宣讀的遺囑裡 黃老爺子給了女兒七家工廠和商行。黃女士跟随行人員說自己不打算接受,說自己隻是一個普通技術人員,不會經商打理公司,更主要的是不想當資本家。結果随行的有關方面人員立即打消了她的顧慮,告訴她如果接受就是給國家日後進入東南亞商界打開了局面,并說,不必要你親自打理,隻要出具委托書,國家有關部門會幫你打理這些企業,于是黃女士簽了字。
回國後,黃工依舊辛勤工作直到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