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身農家
在湘南有一個叫三口塘的地方,地名看起來很怪,知道的人也少,因為在地圖上根本找不到。這裡離縣城有近四十公裡,處在一片大山之中。一直到在六十年代未,這裡的交通還很不發達,一天隻有一趟班車去往縣城,是以,沒有大事,很少有人會外出。這裡原本不叫三口塘,也不知道在什麼年月,突然爆發了一次很大的山洪,待山洪退去,就神奇般地出現了三口面積大約為五畝左右的水塘。當地人非常驚奇,疑是上天所賜,故立了牌坊,并将此地改名為三口塘。
三口塘雖然有點偏遠,但風景秀麗,三口塘後面是一條“V”字型山脈,正中間的一座山最高,海拔有400多米,故名“登星山”,兩翼山勢由近向遠逐次降低,直至消失在遠處的地平線上。山上樹木茂密,山下古樹參天。夏天山上綠葉蔥翠,秋天則是一片金黃,冬天略顯肅刹,但一到春天,滿山的新綠又會撲面而來,接着紅色的杜鵑花會覆寫住整個山梁,遠看象一朵随風飄動的彩雲,真是美不勝收。大自然所蘊育的生命力在此時将一覽無餘,讓人不得不贊歎它的神奇魅力。可能是此山無論外型還是高度在方圓幾十裡都是首屈一指,是以,有點傳說就不足為怪了。
相傳在清朝未年,曾有一位風水先生碰巧路過此地,猛見此山,大為贊歎,說此山乃“大鵬展翅”之貌,因而斷定以後必有貴人輩出。此言一出,信者芸芸,且一代一代相傳。但一百年過去了,除在清未出過一名秀才以外,就再也沒有出過什麼象樣的人物。
三口塘的前面是一片寬約2公理,長約5公裡的田洞。一條自東向西的山梁擋住了田洞的延伸,山梁不高,上面無樹,卻布滿了梯田,是湘南典型的丘陵地貌。
三口塘的中部是一塊長約2公裡,寬約1公裡的平地。三口水塘正位于“登星山”腳下的平地中央。山邊有一條上世界五十年代修築的鋪着小石子的簡易公路,由南向北沿山脈彎延而去,往北通往縣城,往南就到了老區政府,這是當年這個小山村通往外界的必經之路。
平地與田洞交接的地方有一座村子,名曰“唐家屋”,是方圓二十裡最大的村子,村民絕大部分都姓“唐”。村子坐北朝南,由東向西一字排開。村子建築非常奇特,有四個一模一樣青磚砌成的牌坊,以牌坊為中心形成了四個大的院落,每間院落有150戶左右,内部房屋結構以牌坊的中心線為軸,呈四橫八縱排列,遠遠望去,猶如四架馬車,很是壯觀。
但近看還是有差別的,村子的東頭房子大多是青磚砌成的高屋,而西頭房子卻幾乎是清一色的低矮士屋。由此可見,當年的先民一定是出自同一祖先,且在村子的整體規劃上是下過一番功夫的。剛開始先民們擁有的财富應該是比較平均的,隻是到了後來,貧富的差距才越來越大,以緻形成了今天的格局。
但曆史的程序又往往會跟人開一些不大不少的玩笑,六十年前那一場農民翻身得解放的運動,又再一次将這裡的貧富差距徹底抹平。那次運動給窮人帶來了福音,卻給富人帶來了惡運,他們的财産被無條件均分給窮人,他們的社會地位也一落千丈。而許多曾經因貧窮及社會地位低下而擡不起頭的人卻欣喜若狂,在這翻身的人群中就有故事的主人公——劍銘的爺爺和奶奶。
劍銘的爺爺解放前在地主家已打了二十年長工,但他直到解放還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無産者,上無半片瓦,下無半分地,身無半紋錢,僅有的半間士屋還是靠地主施舍的。
劍銘的奶奶是一個童養媳,十歲便來到了“唐家屋”,在上個世紀四十年代初曾育有一子,但兩年後年青的丈夫突然因病而去,留下母子無依無靠。
也許是同命相憐,也許是當時的社會的确讓人的思想得到了解放,兩個苦命的人很快走到了一起,并在政府的關懷下,在村子西頭分到了兩間士屋,雖然低矮,還有點破舊,但必竟從此有了一個家。
是以,在那個時代,感謝偉大領袖毛主席就成了貧苦人發自内心的呐喊。一直到現在,在劍銘祖屋的牆壁上還殘留着“翻身不忘共産黨,享福莫忘毛主席”的智語。
劍銘的爺爺奶奶很快就溶入了那個時代,先是參加了互助組、後又加入了合作社,成了社會主義旗幟下的一名社員,他們把所有的辛勞、汗水和希望都奉獻給了那個激情似火的時代。
日子雖然仍就過得艱苦、清平,但是在一點點變好,終歸是能看到希望了。就在解放一年之後,劍銘的媽媽和姨媽相繼出生了,彼此相隔六歲,分别取名金香、端香,可見當年劍銘的爺爺奶奶對生活的感覺還是十分“香甜”的。
金香、端香生長在新社會,有幸讀過幾年書,終于沒有象父輩一樣成為文盲。她們吃得仍然是粗荼淡飯,穿得仍然是粗布衣服,但還是順順利利地長大了。她們參加了民兵隊伍,後又成了紅衛兵小将,她們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打上了那個時代留給人民的鉻印。
金香是一個非常聰慧的女孩,學習非常用功,學業成績始終名列前茅,但國小畢業後,她就綴學了,沒有别的原因,還是因為那個時代。要知道當時對一個女孩而言,能有機會上完國小已經很不錯了,這在現在看來好象有點不可思議,而在那時卻是再正常不過了。
沒有人會知道當年的小金香在面臨不得不綴學時,心裡會是什麼滋味?是痛苦、失望、迷茫…,還是無所謂;也沒有人知道她是否曾經也有憧憬和夢想。
小金香回家後很快在生産隊有了第一份工作,放養兩頭牛。小金香對這份能幫助家裡每天掙到五個工分的工作,沒有拒絕,而是非常負責任地接了下來。小金香每天非常專心地照看着牛,不敢有絲毫的松懈,她每天将牛趕到很遠的地方去吃最好的青草,她每天放牛的時間都是最長的,為得是能讓牛吃飽吃好。就這樣,時間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一年,小金香放養的兩頭牛越來越壯實了,連牛的毛發都亮了許多。為此,她得到了隊長的表揚,還漲了1個工分。從此以後,小金香工作更加努力了,并在兩年裡連續獲得先進,一切好象都那麼自然、順利。
但在一個初夏的下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突然發生了。小金香正在山邊專心放牛,突然有一個一起放牛的小夥伴跑來告訴她,山上有甜的野果子,趕快去摘,去晚了就沒有了。小金香開始不想去,怕牛跑了,但最後還是抵不住甜野果的誘惑,就和小夥伴去了。到了山上看見那麼多好吃的野果,别提有多高興,但一高興,就把時間忘了。傳回山下時,牛早已不知道跑哪去了。
“糟糕”,小夥伴們尋着牛蹄印一路找去,心急如焚。他們一口氣尋出了了兩裡路,謝天謝地,她們終于看到自己的牛了,但同時也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因為牛正在田裡吃别人的禾苗,這在當時可是不得了的錯誤,弄不好要被人扣上一頂“破壞公家财産”的大帽子。她們想盡快跑過去,趁着沒人看見,趕快把牛牽走,但還是晚了一步,牛已被剛才從鄰村沖出來的社員們給抓住了。
“叔叔、伯伯,我故道我們錯了,把牛還給我們好嗎?”小金香一邊說着,一邊沖過去,用兩隻稚嫩而又布滿繭的雙手緊緊抓住牽牛的缰繩。其他小夥伴此時都站在小金香的身後,他們不敢向前,隻是呆呆地站在那裡,有的連大氣都不敢出。
“你個細妹子,說得輕巧,你牛吃了我們生産隊的禾苗,乍辦?你說放就放了。牛我們肯定得牽回去,你回去叫你們生産隊長拿谷子來換。”一位老社員說着用力一拉缰繩,執意要牽走牛。但他怎麼也拉不動,回頭一看,小金香已吊在缰繩上。
小金香身子雖然已離地,但雙手仍然緊緊抓住缰繩,嘴裡還在不停地哀求,“叔叔、伯伯,你們行行好,放了我的牛,我保證下次再也不敢了”,小金香也許是害怕?也許是剛才受了驚吓,眼淚已奪眶而出。
“不要再難為細妹子了,不就是牛吃了幾株禾苗嗎?多大的事。”
“是黃會計啊!,你來得正好,你看乍處理。”老社員說着手就松了。說那時快,小金香一把将缰繩奪了過來,并順勢将牛牽到了自己的身後。
“我看就算了吧!都鄉裡鄉親的,再說還是個孩子,哪能不犯點錯。”
“好吧!既然黃會計說了,你走吧!,下次可要看好你的牛哦。”看得出老社員對黃會計的處理還是不太滿意,有點無奈地走了。
此時,小金香才回過神來,用感激的眼光仔細地打量眼前這個幫了她大忙的人,但令她吃驚的是這個被稱為“黃會計”的隊幹部居然是個二十出頭的年青人,中等個,短頭發,國字臉,皮膚稍黑,雖算不上英俊,但有一股剛陽之氣。
“謝謝大哥!謝謝大哥!”小金香内心非常感激,但此時卻一時又找不到更合适的感謝用語。
“天快黑了,回吧!”,黃會計說完扭頭就走了。
看着黃會計慢慢地走遠了,小金香心理久久不能平靜,但當時她怎麼也不會想到剛剛走遠的這位青年後生會在八年後成為與她相伴一生的丈夫。
時間的頁面在一頁頁翻過,轉眼間幾年過去了,當年的小金香已出落成大姑娘了,兩隻大辮子烏黑發亮,标準的鵝蛋臉白裡透紅,兩隻大眼睛一閃一閃的,滿身散發着青春的氣息。此時的小端香也已經十二歲了,且早已接過了姐姐的班,正放養着隊裡的兩頭牛。
“爸、媽,我被準許加入民兵了”,金香從屋後高坡上一路奔跑下來,還未到家就已經喊開了。
金香那天起得特别早,一起來就在她那間小屋裡梳妝打扮了好一陣子,兩隻大辮子梳得比平日更加整齊,還特意系了兩個好看的紅頭繩。身上換上了她最中意的那件青白相間的花格子衣服,要知道這是她一般在逢年過節才舍得拿出來穿的衣服。腳上的白色運動膠鞋也很顯眼,是剛買不久的,看起來還非常的新。看得出來今天對金香而言一定是個很重要的日子。
金香一出門就直接去了人民公社,她今天是特意去報名參加民兵組織的。去時臉上還挂着一絲擔心,回來時已是興高采烈了。
“真的,太好了”,這時屋裡迎出來兩位半大老人,臉上早已笑開了花。他們就是我們前面提到的——劍銘的祖父、祖母,此時已年過五十。
小端香這時也從屋裡跑了出來,拿着姐姐的手在屋前的小坪裡歡呼雀躍,一家人都沉浸在喜悅之中。現在的人也許不會了解,當個民兵也值得那樣大驚小怪,但在當時,尤其對一個普通的農家小院而言,能當上民兵就意味着“苗紅根正”,就不會讓人瞧不起。
一轉眼,一年的冬季又來臨了,人民公社新一期的民兵訓練開始了,三口塘人民公社所有民兵都集中到了山腳下的“民兵訓練場”,金香被分到了新兵排。在開始訓練的第一天,公社武裝部的上司就到了新兵排做了重要訓示,并當場宣布了對新兵排排長的任命。
“是他”。金香心理突然感覺又緊張又驚奇。因為排長就是六年前的“黃會計”。
民兵訓練又緊張又充實,雖然每天都很累,但都很開心。民兵大多是未婚青年,平時大家都在各自的生産隊勞動,日出而做,日落而息。是以,很多男女青年,雖然彼此相隔不遠,但根本沒有機會認識,更不可能花前月下。他們大多數人都是在媒婆說合下才平生第一次見上面,隻有一年一度的民兵訓練,才使年青人有了難得的面對面接觸認識、展現自我的機會,這也是那個年代年青人為什麼那麼熱衷加入民兵組織的另一層重要原因。事實上很多年青人也确實是通過在民兵訓練場上相識相知而最後走到了一起,并成為終生伴侶。
不知不覺為期一個月的民兵訓練就要接近尾聲了,金香的心理慢慢地有點不對勁了,她的大腦已不知何時被人注入了一種奇怪的感覺,這種感覺甚至連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過去心地善良的“黃會計”,現在訓練場上身姿矯健、剛武有力的“黃排長”一直浮現在她的腦海中,揮之不去。訓練場上,她為他每一個精彩的訓練動作而由衷地的喝彩;休息間歇,她故意離他很遠,但又時不時會向他投去深情的一瞥。有關“黃排長”的話題,他都聽得津津有味,且樂此不疲,同時又故意裝作事不關已,高高挂起。作為情豆未開的姑娘,她甚至平生第一次有了想打聽除他父親以外的異性的沖動。但她很快就發現她根本不需要這樣做,因為每一年新兵排的排長都會很自然成為新民兵的飯後話題,“黃排長”自然也不會例外。很快,有關“黃排長”家庭的資訊就象泉水一樣流入了她的大腦。
“黃排長名叫黃大山,父母在六十年代初的那場大饑餓中已相繼去世,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妹,家中有一個後媽,但早已分開過。”
“黃排長曾結過一次婚,但老婆結婚不到兩年就病死了,現在事實上是孤單一人,命是夠苦的了。”
“黃排長為給老婆治病把家裡的東西都賣光了,聽說還欠了一大筆債,現已家圖四壁,窮困僚倒。”
“黃排長人實際上是個好人,善良正直、有上進心,聽說歌還唱得好。唯一不好的是家太窮了,沒有人願意嫁給他,真是可惜了。”
……
金香了解到這些資訊,心理是既難過,又驚喜。難過的是沒有想到在她心中那麼優秀的黃排長命竟然比誰都苦;驚喜的是已快三十的他居然還是單身。此時,在金香的心裡突然升起一股強大的力量,“好人不能沒有幸福,我要去愛他,他也值得我愛,我要給他一生幸福。”
接下來的幾天,金香都在尋找機會去接近黃排長,終于在最後一天中午的聚餐會上,金香鼓足了勇氣。她直接向黃排長走去,二十米、十米、五米、二米、一米。金香第一次主動地站在了一個男人的面前,而且是那樣的近。此時,黃排長也吃驚地慢慢站了起來,他不知道眼前這個漂亮的姑娘到底想幹什麼?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我們六年前見過面。”金香突然主動發問。她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她甚至都已經忘記了此時此刻是在人民公社的大禮堂,旁邊至少有一百多雙眼睛正在注視着她異常的舉動。
“你是?哦!想起來了,你是放牛的那個細妹子。”黃排長話還沒落音,旁邊起哄的聲音就起來了。金香此時才想起旁邊還有那麼多人,臉頓時漲得通紅,扭頭就往外跑了,看到金香遠去的背影,一股暖流在黃排長的心底悄然升起,久久揮之不去。
民兵訓練終于結束了,民兵們又回到了各自的生産隊勞動。黃排長訓練新兵的任務也順利完成了,于是傳回黃家嶺村繼續做回他的農民黃大山。訓練場上生龍活虎、熱火朝天的場面不見了,生活又一次歸于平靜。不過與往年不同的是黃大山的心理這回還真發生了一些細微的變化,每每夜深人靜時,金香的影子總是在他眼前晃動,但每一次他都暗暗告誡自己,那是不可能的。黃大山平時在人前總是信心實足,在生産隊幹活他總是一馬當先,十八般農活,他樣樣在行,特别是力氣大的驚人,别人每擔挑一百二十斤,他要挑一百五十斤;别人一天挑十五擔,他要挑十八擔;民兵實彈射擊,他總是數一數二;他還是公社文工團成員,能唱又能跳。如此多才多藝的青年為何硬是說不上一房媳婦,原因是他曾死過老婆,再就是家裡實大太窮。在那個年月,姑娘找婆家第一是不能當填房;第二是看婆家有多少房子,家具;第三是看婆家有多少勞力。多才多藝畢竟不能當飯吃。
掐指一算,黃大山的老婆走了已整整五年了,但這五年裡,沒有一個媒婆登過他的門,也沒有一個女人進過他那間又破又爛的土屋。準确地講那還不是他的屋,他原來的祖屋為了給老婆治病已經賣了,這間屋是他堂叔用來放雜物的,平時放着也是放着,後來就借給他住了。黃大山白天出去勞動,晚上回家還要自己做飯,衣服髒了沒人洗,破了沒人縫,經常吃的是剩菜剩飯,後來晚上索性連煤油燈都不點了,摸黑吃完飯倒頭便睡。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時間長了也就麻目了,後來幹脆連取老婆的事都不想了。但金香的出現使黃大山那顆原本已封閉、沉靜的心又開始活泛起來了。
又一個春節來臨了,黃大山一改往年的風格,将那間破屋子收集得幹幹淨淨,還破天荒在門口貼了副對聯。過年的那一天,他起了一個大早,特意去趕了一趟集,買了點肉和一挂鞭炮,并在集市上逛了好半天。他想讓這個年過得有點滋味。快接近響午時分,他才不緊不慢的回到了黃家嶺。快到家時,他突然驚奇地發現他家的門是開着的,煙囪上還冒着煙。他快步走進了家,眼前的一切把他給驚呆了,一個他兩個月來日思夜想的身影正在廚房忙碌着,那不是金香嗎?
“天啦!我不是在做夢吧?”黃大山在心裡暗暗地問自己。
“回來啦!你先坐一會兒,飯馬上就好了。”這時金香也看到了黃大山,沖他笑了笑,就繼續忙開了。
黃大山剛想坐下,突然覺得不對,我明明是主人,怎麼變成客人了呢?
“你是客人,你坐,我來做飯。”黃大山有點不好意思了。
“算了吧!,你們男人笨手笨腳的,哪能做什麼飯。”金香仍然是一副主人的樣子。
黃大山呆呆地坐在木桌旁,就這樣靜靜地看着金香忙碌着。
很快四個菜做好了,端上了桌面。菜是金香自己帶來的,他在集市上買的肉此時還捏在他自己的手裡。
“菜好了,餓了吧!快吃吧!”金香一邊笑着,大大方方地坐在他的對面。
黃大山仍就呆呆地看着金香,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太意外了,他不敢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吱吱喳喳的聲音。黃大山側頭一望,門口此時已擠滿了大小小的人頭,正往屋裡好奇地望着、笑着。
“大家不要在外面站着,都進來坐吧!”金香說着就起身向他們走了過去。
屋外的人群見金香大方地走了過來,反而“哄”的一聲散了。
“咋回事?”金香心理先是一納悶,但轉個身來看看這間屋子,她似乎有點明白了。屋子實在是太小了,裡面的一口小竈就已占去四分之一,一張用木闆搭成的床又占了近四分之一,剩下的空間也隻夠放下一張四人坐的飯桌了,再說木凳也隻有兩條,也實在坐不下那麼多人。
事實上這時候最尴尬還是黃大山,自從進屋看見金香起,他的尴尬就沒有停止過,他發呆表情的背後隐藏着對窮圖四壁的窘境和無奈。他看看金香傻傻地笑了笑,“你看,我實在是太窮了。”
“窮怕什麼?我們都有手有腳,下力氣還怕掙不到錢?”金香顯然對此毫不在意。金香在來找黃大山之前,已做了充分的心理準備,隻不過她眼前看見的比她想象的還要糟糕而已。
吃完飯後,金香就告辭了,她還要趕回去過年。走時,回頭甩下一句話,“正月初五,我爸媽要見你。”
“你爸媽要見我?”黃大山簡直不敢相信。五年了,第一次有姑娘主動正式向他發出邀請。也許是過于激動,或是高興過頭了,黃大山好半天都沒有說出話來,臉也憋得通紅。
“你到底去還是不去?”金香見黃大山沒反應,有點急了。
“去!去!,當然去!”黃大山終天憋足了勇氣,一口氣連說了三個“去”。
“那我那天在家等你。”金香低着頭會心地笑着走了。
黃大山目送着金香的背影漸漸遠去,他象個木頭人一樣直直地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而金香主動來看黃大山的消息卻很快在小小的黃家嶺傳播開來,于是黃大山交上桃花運的話題便成了那個小山村在春節期間最大的新聞。
你說人也怪,自從金香來過以後,黃大山整個就象變了個人一樣,見人就笑着打招呼,一有時間就滿院子串門,連一向對他不好的後媽家,他正月初一也特意買了禮物去拜了年。
雖然離正月初五約定的日子還有三四天,但他已早早地在做準備了。他正月初二去給舅舅拜年,飯後跟舅舅、婊弟說起了金香的事情。舅舅全家都很高興。婊弟特意拿出一套足有八成新的草綠色軍裝讓黃大山帶回去,以便相親的那一天好穿上精神點。
黃大山婊弟是去年才退的伍,就帶回來這麼一件軍裝,平時自己都舍不得穿,這回婊哥好不容易又有了相親的機會,于是就大方地拿了出來。臨走時,舅舅還拿出來三拾圓錢,硬塞到了黃大山的手裡。
“聽舅的話,這次去唐家屋禮一定不能輕。”黃大山一邊應着,一邊含着淚走了。是啊!關鍵時候還是自己的親舅好。
正月初三,黃大山五點就起床趕往縣城了,下午六點才回到黃家嶺,來回八十裡路,黃大山一點也不覺得累。他此次去縣城是采購禮品去了,他買回了兩瓶好灑、兩條好煙、兩斤紅糖,外加一條白色圍巾,豉豉囊囊一大包。這些東西在那個年代的鄉下可是不多見的。
正月初五的那一天,有人看見黃大山早上八點就出發了,身上穿的是從婊弟那兒借來的草綠色軍裝,頭上戴的是黃軍帽,腳下穿的是幹幹淨淨的解放鞋,精精神神地往唐家屋去了。
從黃家嶺到唐家屋實際隻有兩公裡,但黃大山磨磨襯襯地走了近兩個小時,他一邊走一邊反複地在思考到了唐家屋見了金香的長輩應該怎麼笑、怎麼遞煙,怎麼回答問題。那情形好象今天不是去相親,倒是去趕考。
大約上午十點鐘,他才走到唐家屋後面的古樹邊,一擡頭看見金香已在古樹底下等他了。
“你怎麼現在才來,我都等了你半個小時了。”金香笑着責怪道。
“快走吧!他們都在等着呢!”還未等黃大山開口,金香就領着他往坡下走去。金香的家就在古樹後面的坡底下。
畢竟時間又過去了十五年了,金香的家還是很有了一些變化,原來的兩間土房已重新被修過了,變成了三間;屋上的青瓦也剛翻新過,整座屋子好象比以前大了許多。屋子周圍種了許多樹,環境看起來挺不錯。
金香領着黃大山剛走到屋邊時,震耳的鞭炮聲就響起來,這是湘南迎接貴客的風俗。黃大山心裡頓時一陣驚喜,信心也陡增了幾分。此時,屋子邊已聚集了好些鄰居,有大人,也有小孩。
“金香,領着的是不是你對象啊!”不時還有人沖金香喊。
金香低着頭,腼腆地笑着,也不應,直接領着黃大山就往堂屋走。黃大山緊跟着金香後面,也時不時笑着同看熱鬧的人打招呼。
此時,堂屋大門口已站着四個五十歲上下的半大老人,看得出他們是在專門迎接黃大山的。
“姐姐,這就是我未來的姐夫吧?”端香此時也不知道從哪裡冒了出來。
“去!去!”金香沖着妹妹用手做了一個驅趕的動作。
“嘢……”端香沖姐姐做了一個鬼臉跑開了。
金香紅着臉害羞地将黃大山一一介紹給自己的四個長輩。黃大山急忙上前給長輩遞煙,煙是他特意從縣城買來——大前門,鄉下難得一見的好牌子。
一陣寒喧之後,主人将黃大山迎進堂屋。主賓雙方在堂屋中間的八仙桌前坐了下來。此時,黃大山一邊笑着,一邊懷着既緊張又興奮的表情開始仔細打量眼前的四位長輩,不!準确地說是即将決定他終生幸福的四位考官。
對于他們的身份,剛才金香已介紹過了,左邊兩位是金香的父母;右邊兩位是金香的姨父、姨母。金香的父親身穿青布長衫,皮膚黝黑,兩鬓頭發已發白,眼角和面額布滿着很深的皺紋,一看便知是地道地道的農民;金香的姨父皮膚稍白一些,穿一件青色的中山裝,左胸口袋中别了一枝剛筆,臉上蕩漾着農民式的自信,應該是一位老村幹部。金香的母親、姨母長得很像,都穿着湘南婦女獨有青布衫子,皮膚是古胴色,皺紋已爬上了眼角,頭上已有少許白發。他們自從黃大山一進屋就一直笑着,很慈祥。
“小黃,聽說你當過民兵排長?”金香的姨父終于打開了話匣子。畢竟是老幹部,一開口就比較關注年青人在政治上的成長。
“當過一二屆。”黃大山不敢多說話,隻是緊張地應了一聲。他此時的手心早已在發汗了。
“聽說你的槍打得不錯?”金香的姨父又追問了一句。
“還行。”黃大山仍舊十分謹慎,不敢多說,怕長輩誤認為他輕浮。
“看得出小黃還是不求上進的。”金香的姨父對黃大山的回答還是有點滿意。
緊接着金香的母親、姨母分别問了黃大山一大堆關于其家庭的情況,黃大山都一一如實做了回答。他不敢隐瞞,事實上也隐瞞不了,唐家屋離黃家嶺實在太近了,隐瞞除了表明他不誠實以外,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好處。
“小夥子還行,隻是窮了一點,年齡也多大了幾歲。”金香的母親、姨母在心裡暗暗做了一個評價,但笑容還是始終挂在臉上。
“小黃,我這個女兒自小到大,膽子比較大,自己也有主見,他自己既然看上你了,我們做大人的也不會有太大的意見,你本人對此是怎麼看的?”金香的父親終于最後發話了。看得出來,老人家是一個厚道之人,說話幹脆直接,不會拐彎抺腳。
黃大山頓時心裡一喜,老人剛才的話已明明白白地告訴他這場婚姻有門。
“大叔,我家裡的情況你們或多或少都知道了,家裡是窮了一點,我的年齡也大了一點,隻要金香不嫌棄我,我還能有啥意見,我會一輩子對金香好。”黃大山說出這句話時,眼睛已滿含淚水。
“我們還有一個想法,你聽了以後自己先考慮一下,不要急着答複我們。我們不是嫌棄你家裡窮,其實我們家境也一般……”金香的父親欲言又止。
“是這樣的,小黃,我姐夫家漆下無兒,隻有兩個女兒。所有,希望你與金香結婚以後能在唐家屋生活。”金香的姨母此時是快言快語,把姐夫剛才沒好意識說出來的話全部倒了出來。
“我沒有意見,我在黃家嶺什麼也沒有了,隻要能跟金香在一起,咋都行。”
“那以後你們有了孩子姓……?”金香的姨父畢竟是幹部出身,最重要的環節是必須要理清楚的。
“我既然到了唐家屋,孩子以後就姓“唐”好了,反僅姓啥都是我的孩子。”
聽完,四個老人都會心地笑了。這時,金香、端香已将菜端了上來,小堂屋裡飄出的是陣陣歡笑的聲音。
轉眼間又到了第二年的開春,黃大山簡單地收集了一下,拎着一個袋子去了唐家屋,袋子裡是他全部的家産。
黃大山與金香的婚禮簡單而又熱鬧,七親八友都來了,該請的都請了,黃大山的後媽自然也不會捺下。老人在婚禮的那一天,還作為男方的長輩,被主人安排在上席上。
看見黃大山高興地在來回招呼客人,老人心理是既難過又高興。難過的是這些年來,她作為後母對黃大山的關心實在是太少了,甚至還不如左鄰右舍的人;高興的是黃大山在結婚時并沒有忘記她,親自帶着金香去請她,還帶了禮物。這說明孩子們的心地是善良和孝順的。
婚後的黃大山沒有讓金香和二老失望。在生産隊裡,他樣樣農活都拿得起放得下;在家裡他裡裡外外都是一把好手,還炒得一手好菜,算盤也打得好。遇到村子裡有要幫忙的事情,他也從不推托,能幫多少算多少。來唐家屋才小半年,生産隊裡上上下下都對他豎起了大姆指,就連一向自視清高的隊長也對他刮目相看,破格提拔他擔任了生産隊會計。對此,金香是打心眼裡歡喜,兩位老人心裡也早樂開了花。
黃大山與金香結婚一年以後,時鐘已轉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最後一年。這一年對古樹底下的這戶農家小院而言人民似乎顯得有點特别,好象會有什麼喜事就要降臨到這裡一樣。
大約在六月初的一天上午,金香的母親從村裡叫來了幾個婦女在屋子裡七手八腳地忙碌着。
“哇!”大約在中午十二點左右,從左邊的屋子裡傳出一聲嬰兒響亮的哭聲,有經驗的人從嬰兒哭聲的響亮程度就已經判定是一名健康的男嬰來到了這個世界。頓時院裡響起了喜慶的鞭炮聲,左鄰右舍的人紛紛趕來向主人道喜。
這時,最高興的自然要數已年過三十的黃大山了,金香頭一胎給他生了個兒子,激動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當然,最高興的人中還有孩子的爺爺和奶奶,他們本就漆下無兒,這頭一回就添了個孫子,可是樂壞了。尤其是孩子的祖父激動得向老天連拜了三下,嘴裡還念念有詞“老天真是開眼!老天真是開眼!”。
自從孩子降生的那一刻起,黃大山一家的作息時間就全打亂了,全家人都圍着小家夥轉,小心翼翼地照看着孩子,生怕會出什麼事。不管是白天還是黑夜,孩子的哭聲那就是指令,全家人都得動起來。
也許是第一胎的緣故,金香的奶水特别多,孩子喂養得特别好。那張小臉從剛出生時的粗黑到出生一周後的稍黃,再到滿月時的白裡透紅,簡直是一天一個樣。孩子眼睛大而有神,鼻梁高而挺直,象他的母親,但整個臉型還是象父親多一此。孩子的五官長得很柔和,也很協調,一張清秀、英俊的輪廓此時已大緻顯露了出來。
小家夥在全家人細心呵護下,一天一天地長大了,眼看就要滿百日了,全家人決定要給孩子擺一次上樣的“百日酒”。
孩子滿百日的那一天,主要親朋都來了,還特意請了一位能掐會算的老書先生,其目的是要給孩子取個好名。
飯後老書先生先是沉思了良久,後又搖頭默念了好久,黃大山一家人同親朋都圍坐在他的周圍,靜候老先生開口。
“有了!寶劍出鞘,一鳴驚人。本應取‘劍鳴’二字,但考慮孩子命中缺‘金’,故換成‘銘’,對,就叫‘劍銘’。”老先生一錘定音。
“好,這個名字響亮。”黃大山第一個贊同,全家人都随聲附和,孩子的名字就這樣敲定了。小家夥從此有了個立世的名字——唐劍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