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身农家
在湘南有一个叫三口塘的地方,地名看起来很怪,知道的人也少,因为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这里离县城有近四十公里,处在一片大山之中。一直到在六十年代未,这里的交通还很不发达,一天只有一趟班车去往县城,因此,没有大事,很少有人会外出。这里原本不叫三口塘,也不知道在什么年月,突然爆发了一次很大的山洪,待山洪退去,就神奇般地出现了三口面积大约为五亩左右的水塘。当地人非常惊奇,疑是上天所赐,故立了牌坊,并将此地改名为三口塘。
三口塘虽然有点偏远,但风景秀丽,三口塘后面是一条“V”字型山脉,正中间的一座山最高,海拔有400多米,故名“登星山”,两翼山势由近向远逐次降低,直至消失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山上树木茂密,山下古树参天。夏天山上绿叶葱翠,秋天则是一片金黄,冬天略显肃刹,但一到春天,满山的新绿又会扑面而来,接着红色的杜鹃花会覆盖住整个山梁,远看象一朵随风飘动的彩云,真是美不胜收。大自然所蕴育的生命力在此时将一览无余,让人不得不赞叹它的神奇魅力。可能是此山无论外型还是高度在方圆几十里都是首屈一指,因此,有点传说就不足为怪了。
相传在清朝未年,曾有一位风水先生碰巧路过此地,猛见此山,大为赞叹,说此山乃“大鹏展翅”之貌,因而断定以后必有贵人辈出。此言一出,信者芸芸,且一代一代相传。但一百年过去了,除在清未出过一名秀才以外,就再也没有出过什么象样的人物。
三口塘的前面是一片宽约2公理,长约5公里的田洞。一条自东向西的山梁挡住了田洞的延伸,山梁不高,上面无树,却布满了梯田,是湘南典型的丘陵地貌。
三口塘的中部是一块长约2公里,宽约1公里的平地。三口水塘正位于“登星山”脚下的平地中央。山边有一条上世界五十年代修筑的铺着小石子的简易公路,由南向北沿山脉弯延而去,往北通往县城,往南就到了老区政府,这是当年这个小山村通往外界的必经之路。
平地与田洞交接的地方有一座村子,名曰“唐家屋”,是方圆二十里最大的村子,村民绝大部分都姓“唐”。村子坐北朝南,由东向西一字排开。村子建筑非常奇特,有四个一模一样青砖砌成的牌坊,以牌坊为中心形成了四个大的院落,每间院落有150户左右,内部房屋结构以牌坊的中心线为轴,呈四横八纵排列,远远望去,犹如四架马车,很是壮观。
但近看还是有区别的,村子的东头房子大多是青砖砌成的高屋,而西头房子却几乎是清一色的低矮士屋。由此可见,当年的先民一定是出自同一祖先,且在村子的整体规划上是下过一番功夫的。刚开始先民们拥有的财富应该是比较平均的,只是到了后来,贫富的差距才越来越大,以致形成了今天的格局。
但历史的进程又往往会跟人开一些不大不少的玩笑,六十年前那一场农民翻身得解放的运动,又再一次将这里的贫富差距彻底抹平。那次运动给穷人带来了福音,却给富人带来了恶运,他们的财产被无条件均分给穷人,他们的社会地位也一落千丈。而许多曾经因贫穷及社会地位低下而抬不起头的人却欣喜若狂,在这翻身的人群中就有故事的主人公——剑铭的爷爷和奶奶。
剑铭的爷爷解放前在地主家已打了二十年长工,但他直到解放还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无产者,上无半片瓦,下无半分地,身无半纹钱,仅有的半间士屋还是靠地主施舍的。
剑铭的奶奶是一个童养媳,十岁便来到了“唐家屋”,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初曾育有一子,但两年后年青的丈夫突然因病而去,留下母子无依无靠。
也许是同命相怜,也许是当时的社会的确让人的思想得到了解放,两个苦命的人很快走到了一起,并在政府的关怀下,在村子西头分到了两间士屋,虽然低矮,还有点破旧,但必竟从此有了一个家。
因此,在那个时代,感谢伟大领袖毛主席就成了贫苦人发自内心的呐喊。一直到现在,在剑铭祖屋的墙壁上还残留着“翻身不忘共产党,享福莫忘毛主席”的标语。
剑铭的爷爷奶奶很快就溶入了那个时代,先是参加了互助组、后又加入了合作社,成了社会主义旗帜下的一名社员,他们把所有的辛劳、汗水和希望都奉献给了那个激情似火的时代。
日子虽然仍就过得艰苦、清平,但是在一点点变好,终归是能看到希望了。就在解放一年之后,剑铭的妈妈和姨妈相继出生了,彼此相隔六岁,分别取名金香、端香,可见当年剑铭的爷爷奶奶对生活的感觉还是十分“香甜”的。
金香、端香生长在新社会,有幸读过几年书,终于没有象父辈一样成为文盲。她们吃得仍然是粗荼淡饭,穿得仍然是粗布衣服,但还是顺顺利利地长大了。她们参加了民兵队伍,后又成了红卫兵小将,她们的身上或多或少都打上了那个时代留给人民的铬印。
金香是一个非常聪慧的女孩,学习非常用功,学业成绩始终名列前茅,但小学毕业后,她就缀学了,没有别的原因,还是因为那个时代。要知道当时对一个女孩而言,能有机会上完小学已经很不错了,这在现在看来好象有点不可思议,而在那时却是再正常不过了。
没有人会知道当年的小金香在面临不得不缀学时,心里会是什么滋味?是痛苦、失望、迷茫…,还是无所谓;也没有人知道她是否曾经也有憧憬和梦想。
小金香回家后很快在生产队有了第一份工作,放养两头牛。小金香对这份能帮助家里每天挣到五个工分的工作,没有拒绝,而是非常负责任地接了下来。小金香每天非常专心地照看着牛,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她每天将牛赶到很远的地方去吃最好的青草,她每天放牛的时间都是最长的,为得是能让牛吃饱吃好。就这样,时间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一年,小金香放养的两头牛越来越壮实了,连牛的毛发都亮了许多。为此,她得到了队长的表扬,还涨了1个工分。从此以后,小金香工作更加努力了,并在两年里连续获得先进,一切好象都那么自然、顺利。
但在一个初夏的下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突然发生了。小金香正在山边专心放牛,突然有一个一起放牛的小伙伴跑来告诉她,山上有甜的野果子,赶快去摘,去晚了就没有了。小金香开始不想去,怕牛跑了,但最后还是抵不住甜野果的诱惑,就和小伙伴去了。到了山上看见那么多好吃的野果,别提有多高兴,但一高兴,就把时间忘了。返回山下时,牛早已不知道跑哪去了。
“糟糕”,小伙伴们寻着牛蹄印一路找去,心急如焚。他们一口气寻出了了两里路,谢天谢地,她们终于看到自己的牛了,但同时也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因为牛正在田里吃别人的禾苗,这在当时可是不得了的错误,弄不好要被人扣上一顶“破坏公家财产”的大帽子。她们想尽快跑过去,趁着没人看见,赶快把牛牵走,但还是晚了一步,牛已被刚才从邻村冲出来的社员们给抓住了。
“叔叔、伯伯,我故道我们错了,把牛还给我们好吗?”小金香一边说着,一边冲过去,用两只稚嫩而又布满茧的双手紧紧抓住牵牛的缰绳。其他小伙伴此时都站在小金香的身后,他们不敢向前,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有的连大气都不敢出。
“你个细妹子,说得轻巧,你牛吃了我们生产队的禾苗,乍办?你说放就放了。牛我们肯定得牵回去,你回去叫你们生产队长拿谷子来换。”一位老社员说着用力一拉缰绳,执意要牵走牛。但他怎么也拉不动,回头一看,小金香已吊在缰绳上。
小金香身子虽然已离地,但双手仍然紧紧抓住缰绳,嘴里还在不停地哀求,“叔叔、伯伯,你们行行好,放了我的牛,我保证下次再也不敢了”,小金香也许是害怕?也许是刚才受了惊吓,眼泪已夺眶而出。
“不要再难为细妹子了,不就是牛吃了几株禾苗吗?多大的事。”
“是黄会计啊!,你来得正好,你看乍处理。”老社员说着手就松了。说那时快,小金香一把将缰绳夺了过来,并顺势将牛牵到了自己的身后。
“我看就算了吧!都乡里乡亲的,再说还是个孩子,哪能不犯点错。”
“好吧!既然黄会计说了,你走吧!,下次可要看好你的牛哦。”看得出老社员对黄会计的处理还是不太满意,有点无奈地走了。
此时,小金香才回过神来,用感激的眼光仔细地打量眼前这个帮了她大忙的人,但令她吃惊的是这个被称为“黄会计”的队干部居然是个二十出头的年青人,中等个,短头发,国字脸,皮肤稍黑,虽算不上英俊,但有一股刚阳之气。
“谢谢大哥!谢谢大哥!”小金香内心非常感激,但此时却一时又找不到更合适的感谢用语。
“天快黑了,回吧!”,黄会计说完扭头就走了。
看着黄会计慢慢地走远了,小金香心理久久不能平静,但当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刚刚走远的这位青年后生会在八年后成为与她相伴一生的丈夫。
时间的页面在一页页翻过,转眼间几年过去了,当年的小金香已出落成大姑娘了,两只大辫子乌黑发亮,标准的鹅蛋脸白里透红,两只大眼睛一闪一闪的,满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此时的小端香也已经十二岁了,且早已接过了姐姐的班,正放养着队里的两头牛。
“爸、妈,我被批准加入民兵了”,金香从屋后高坡上一路奔跑下来,还未到家就已经喊开了。
金香那天起得特别早,一起来就在她那间小屋里梳妆打扮了好一阵子,两只大辫子梳得比平日更加整齐,还特意系了两个好看的红头绳。身上换上了她最中意的那件青白相间的花格子衣服,要知道这是她一般在逢年过节才舍得拿出来穿的衣服。脚上的白色运动胶鞋也很显眼,是刚买不久的,看起来还非常的新。看得出来今天对金香而言一定是个很重要的日子。
金香一出门就直接去了人民公社,她今天是特意去报名参加民兵组织的。去时脸上还挂着一丝担心,回来时已是兴高采烈了。
“真的,太好了”,这时屋里迎出来两位半大老人,脸上早已笑开了花。他们就是我们前面提到的——剑铭的祖父、祖母,此时已年过五十。
小端香这时也从屋里跑了出来,拿着姐姐的手在屋前的小坪里欢呼雀跃,一家人都沉浸在喜悦之中。现在的人也许不会理解,当个民兵也值得那样大惊小怪,但在当时,尤其对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而言,能当上民兵就意味着“苗红根正”,就不会让人瞧不起。
一转眼,一年的冬季又来临了,人民公社新一期的民兵训练开始了,三口塘人民公社所有民兵都集中到了山脚下的“民兵训练场”,金香被分到了新兵排。在开始训练的第一天,公社武装部的领导就到了新兵排做了重要指示,并当场宣布了对新兵排排长的任命。
“是他”。金香心理突然感觉又紧张又惊奇。因为排长就是六年前的“黄会计”。
民兵训练又紧张又充实,虽然每天都很累,但都很开心。民兵大多是未婚青年,平时大家都在各自的生产队劳动,日出而做,日落而息。因此,很多男女青年,虽然彼此相隔不远,但根本没有机会认识,更不可能花前月下。他们大多数人都是在媒婆说合下才平生第一次见上面,只有一年一度的民兵训练,才使年青人有了难得的面对面接触认识、展现自我的机会,这也是那个年代年青人为什么那么热衷加入民兵组织的另一层重要原因。事实上很多年青人也确实是通过在民兵训练场上相识相知而最后走到了一起,并成为终生伴侣。
不知不觉为期一个月的民兵训练就要接近尾声了,金香的心理慢慢地有点不对劲了,她的大脑已不知何时被人注入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甚至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过去心地善良的“黄会计”,现在训练场上身姿矫健、刚武有力的“黄排长”一直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训练场上,她为他每一个精彩的训练动作而由衷地的喝彩;休息间歇,她故意离他很远,但又时不时会向他投去深情的一瞥。有关“黄排长”的话题,他都听得津津有味,且乐此不疲,同时又故意装作事不关已,高高挂起。作为情豆未开的姑娘,她甚至平生第一次有了想打听除他父亲以外的异性的冲动。但她很快就发现她根本不需要这样做,因为每一年新兵排的排长都会很自然成为新民兵的饭后话题,“黄排长”自然也不会例外。很快,有关“黄排长”家庭的信息就象泉水一样流入了她的大脑。
“黄排长名叫黄大山,父母在六十年代初的那场大饥饿中已相继去世,没有兄弟,也没有姐妹,家中有一个后妈,但早已分开过。”
“黄排长曾结过一次婚,但老婆结婚不到两年就病死了,现在事实上是孤单一人,命是够苦的了。”
“黄排长为给老婆治病把家里的东西都卖光了,听说还欠了一大笔债,现已家图四壁,穷困僚倒。”
“黄排长人实际上是个好人,善良正直、有上进心,听说歌还唱得好。唯一不好的是家太穷了,没有人愿意嫁给他,真是可惜了。”
……
金香了解到这些信息,心理是既难过,又惊喜。难过的是没有想到在她心中那么优秀的黄排长命竟然比谁都苦;惊喜的是已快三十的他居然还是单身。此时,在金香的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强大的力量,“好人不能没有幸福,我要去爱他,他也值得我爱,我要给他一生幸福。”
接下来的几天,金香都在寻找机会去接近黄排长,终于在最后一天中午的聚餐会上,金香鼓足了勇气。她直接向黄排长走去,二十米、十米、五米、二米、一米。金香第一次主动地站在了一个男人的面前,而且是那样的近。此时,黄排长也吃惊地慢慢站了起来,他不知道眼前这个漂亮的姑娘到底想干什么?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我们六年前见过面。”金香突然主动发问。她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她甚至都已经忘记了此时此刻是在人民公社的大礼堂,旁边至少有一百多双眼睛正在注视着她异常的举动。
“你是?哦!想起来了,你是放牛的那个细妹子。”黄排长话还没落音,旁边起哄的声音就起来了。金香此时才想起旁边还有那么多人,脸顿时涨得通红,扭头就往外跑了,看到金香远去的背影,一股暖流在黄排长的心底悄然升起,久久挥之不去。
民兵训练终于结束了,民兵们又回到了各自的生产队劳动。黄排长训练新兵的任务也顺利完成了,于是返回黄家岭村继续做回他的农民黄大山。训练场上生龙活虎、热火朝天的场面不见了,生活又一次归于平静。不过与往年不同的是黄大山的心理这回还真发生了一些细微的变化,每每夜深人静时,金香的影子总是在他眼前晃动,但每一次他都暗暗告诫自己,那是不可能的。黄大山平时在人前总是信心实足,在生产队干活他总是一马当先,十八般农活,他样样在行,特别是力气大的惊人,别人每担挑一百二十斤,他要挑一百五十斤;别人一天挑十五担,他要挑十八担;民兵实弹射击,他总是数一数二;他还是公社文工团成员,能唱又能跳。如此多才多艺的青年为何硬是说不上一房媳妇,原因是他曾死过老婆,再就是家里实大太穷。在那个年月,姑娘找婆家第一是不能当填房;第二是看婆家有多少房子,家具;第三是看婆家有多少劳力。多才多艺毕竟不能当饭吃。
掐指一算,黄大山的老婆走了已整整五年了,但这五年里,没有一个媒婆登过他的门,也没有一个女人进过他那间又破又烂的土屋。准确地讲那还不是他的屋,他原来的祖屋为了给老婆治病已经卖了,这间屋是他堂叔用来放杂物的,平时放着也是放着,后来就借给他住了。黄大山白天出去劳动,晚上回家还要自己做饭,衣服脏了没人洗,破了没人缝,经常吃的是剩菜剩饭,后来晚上索性连煤油灯都不点了,摸黑吃完饭倒头便睡。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时间长了也就麻目了,后来干脆连取老婆的事都不想了。但金香的出现使黄大山那颗原本已封闭、沉静的心又开始活泛起来了。
又一个春节来临了,黄大山一改往年的风格,将那间破屋子收集得干干净净,还破天荒在门口贴了副对联。过年的那一天,他起了一个大早,特意去赶了一趟集,买了点肉和一挂鞭炮,并在集市上逛了好半天。他想让这个年过得有点滋味。快接近响午时分,他才不紧不慢的回到了黄家岭。快到家时,他突然惊奇地发现他家的门是开着的,烟囱上还冒着烟。他快步走进了家,眼前的一切把他给惊呆了,一个他两个月来日思夜想的身影正在厨房忙碌着,那不是金香吗?
“天啦!我不是在做梦吧?”黄大山在心里暗暗地问自己。
“回来啦!你先坐一会儿,饭马上就好了。”这时金香也看到了黄大山,冲他笑了笑,就继续忙开了。
黄大山刚想坐下,突然觉得不对,我明明是主人,怎么变成客人了呢?
“你是客人,你坐,我来做饭。”黄大山有点不好意思了。
“算了吧!,你们男人笨手笨脚的,哪能做什么饭。”金香仍然是一副主人的样子。
黄大山呆呆地坐在木桌旁,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金香忙碌着。
很快四个菜做好了,端上了桌面。菜是金香自己带来的,他在集市上买的肉此时还捏在他自己的手里。
“菜好了,饿了吧!快吃吧!”金香一边笑着,大大方方地坐在他的对面。
黄大山仍就呆呆地看着金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太意外了,他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吱吱喳喳的声音。黄大山侧头一望,门口此时已挤满了大小小的人头,正往屋里好奇地望着、笑着。
“大家不要在外面站着,都进来坐吧!”金香说着就起身向他们走了过去。
屋外的人群见金香大方地走了过来,反而“哄”的一声散了。
“咋回事?”金香心理先是一纳闷,但转个身来看看这间屋子,她似乎有点明白了。屋子实在是太小了,里面的一口小灶就已占去四分之一,一张用木板搭成的床又占了近四分之一,剩下的空间也只够放下一张四人坐的饭桌了,再说木凳也只有两条,也实在坐不下那么多人。
事实上这时候最尴尬还是黄大山,自从进屋看见金香起,他的尴尬就没有停止过,他发呆表情的背后隐藏着对穷图四壁的窘境和无奈。他看看金香傻傻地笑了笑,“你看,我实在是太穷了。”
“穷怕什么?我们都有手有脚,下力气还怕挣不到钱?”金香显然对此毫不在意。金香在来找黄大山之前,已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只不过她眼前看见的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而已。
吃完饭后,金香就告辞了,她还要赶回去过年。走时,回头甩下一句话,“正月初五,我爸妈要见你。”
“你爸妈要见我?”黄大山简直不敢相信。五年了,第一次有姑娘主动正式向他发出邀请。也许是过于激动,或是高兴过头了,黄大山好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脸也憋得通红。
“你到底去还是不去?”金香见黄大山没反应,有点急了。
“去!去!,当然去!”黄大山终天憋足了勇气,一口气连说了三个“去”。
“那我那天在家等你。”金香低着头会心地笑着走了。
黄大山目送着金香的背影渐渐远去,他象个木头人一样直直地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而金香主动来看黄大山的消息却很快在小小的黄家岭传播开来,于是黄大山交上桃花运的话题便成了那个小山村在春节期间最大的新闻。
你说人也怪,自从金香来过以后,黄大山整个就象变了个人一样,见人就笑着打招呼,一有时间就满院子串门,连一向对他不好的后妈家,他正月初一也特意买了礼物去拜了年。
虽然离正月初五约定的日子还有三四天,但他已早早地在做准备了。他正月初二去给舅舅拜年,饭后跟舅舅、婊弟说起了金香的事情。舅舅全家都很高兴。婊弟特意拿出一套足有八成新的草绿色军装让黄大山带回去,以便相亲的那一天好穿上精神点。
黄大山婊弟是去年才退的伍,就带回来这么一件军装,平时自己都舍不得穿,这回婊哥好不容易又有了相亲的机会,于是就大方地拿了出来。临走时,舅舅还拿出来三拾圆钱,硬塞到了黄大山的手里。
“听舅的话,这次去唐家屋礼一定不能轻。”黄大山一边应着,一边含着泪走了。是啊!关键时候还是自己的亲舅好。
正月初三,黄大山五点就起床赶往县城了,下午六点才回到黄家岭,来回八十里路,黄大山一点也不觉得累。他此次去县城是采购礼品去了,他买回了两瓶好洒、两条好烟、两斤红糖,外加一条白色围巾,豉豉囊囊一大包。这些东西在那个年代的乡下可是不多见的。
正月初五的那一天,有人看见黄大山早上八点就出发了,身上穿的是从婊弟那儿借来的草绿色军装,头上戴的是黄军帽,脚下穿的是干干净净的解放鞋,精精神神地往唐家屋去了。
从黄家岭到唐家屋实际只有两公里,但黄大山磨磨衬衬地走了近两个小时,他一边走一边反复地在思考到了唐家屋见了金香的长辈应该怎么笑、怎么递烟,怎么回答问题。那情形好象今天不是去相亲,倒是去赶考。
大约上午十点钟,他才走到唐家屋后面的古树边,一抬头看见金香已在古树底下等他了。
“你怎么现在才来,我都等了你半个小时了。”金香笑着责怪道。
“快走吧!他们都在等着呢!”还未等黄大山开口,金香就领着他往坡下走去。金香的家就在古树后面的坡底下。
毕竟时间又过去了十五年了,金香的家还是很有了一些变化,原来的两间土房已重新被修过了,变成了三间;屋上的青瓦也刚翻新过,整座屋子好象比以前大了许多。屋子周围种了许多树,环境看起来挺不错。
金香领着黄大山刚走到屋边时,震耳的鞭炮声就响起来,这是湘南迎接贵客的风俗。黄大山心里顿时一阵惊喜,信心也陡增了几分。此时,屋子边已聚集了好些邻居,有大人,也有小孩。
“金香,领着的是不是你对象啊!”不时还有人冲金香喊。
金香低着头,腼腆地笑着,也不应,直接领着黄大山就往堂屋走。黄大山紧跟着金香后面,也时不时笑着同看热闹的人打招呼。
此时,堂屋大门口已站着四个五十岁上下的半大老人,看得出他们是在专门迎接黄大山的。
“姐姐,这就是我未来的姐夫吧?”端香此时也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去!去!”金香冲着妹妹用手做了一个驱赶的动作。
“嘢……”端香冲姐姐做了一个鬼脸跑开了。
金香红着脸害羞地将黄大山一一介绍给自己的四个长辈。黄大山急忙上前给长辈递烟,烟是他特意从县城买来——大前门,乡下难得一见的好牌子。
一阵寒喧之后,主人将黄大山迎进堂屋。主宾双方在堂屋中间的八仙桌前坐了下来。此时,黄大山一边笑着,一边怀着既紧张又兴奋的表情开始仔细打量眼前的四位长辈,不!准确地说是即将决定他终生幸福的四位考官。
对于他们的身份,刚才金香已介绍过了,左边两位是金香的父母;右边两位是金香的姨父、姨母。金香的父亲身穿青布长衫,皮肤黝黑,两鬓头发已发白,眼角和面额布满着很深的皱纹,一看便知是地地道道的农民;金香的姨父皮肤稍白一些,穿一件青色的中山装,左胸口袋中别了一枝刚笔,脸上荡漾着农民式的自信,应该是一位老村干部。金香的母亲、姨母长得很像,都穿着湘南妇女独有青布衫子,皮肤是古胴色,皱纹已爬上了眼角,头上已有少许白发。他们自从黄大山一进屋就一直笑着,很慈祥。
“小黄,听说你当过民兵排长?”金香的姨父终于打开了话匣子。毕竟是老干部,一开口就比较关注年青人在政治上的成长。
“当过一二届。”黄大山不敢多说话,只是紧张地应了一声。他此时的手心早已在发汗了。
“听说你的枪打得不错?”金香的姨父又追问了一句。
“还行。”黄大山仍旧十分谨慎,不敢多说,怕长辈误认为他轻浮。
“看得出小黄还是不求上进的。”金香的姨父对黄大山的回答还是有点满意。
紧接着金香的母亲、姨母分别问了黄大山一大堆关于其家庭的情况,黄大山都一一如实做了回答。他不敢隐瞒,事实上也隐瞒不了,唐家屋离黄家岭实在太近了,隐瞒除了表明他不诚实以外,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好处。
“小伙子还行,只是穷了一点,年龄也多大了几岁。”金香的母亲、姨母在心里暗暗做了一个评价,但笑容还是始终挂在脸上。
“小黄,我这个女儿自小到大,胆子比较大,自己也有主见,他自己既然看上你了,我们做大人的也不会有太大的意见,你本人对此是怎么看的?”金香的父亲终于最后发话了。看得出来,老人家是一个厚道之人,说话干脆直接,不会拐弯抺脚。
黄大山顿时心里一喜,老人刚才的话已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场婚姻有门。
“大叔,我家里的情况你们或多或少都知道了,家里是穷了一点,我的年龄也大了一点,只要金香不嫌弃我,我还能有啥意见,我会一辈子对金香好。”黄大山说出这句话时,眼睛已满含泪水。
“我们还有一个想法,你听了以后自己先考虑一下,不要急着答复我们。我们不是嫌弃你家里穷,其实我们家境也一般……”金香的父亲欲言又止。
“是这样的,小黄,我姐夫家漆下无儿,只有两个女儿。所有,希望你与金香结婚以后能在唐家屋生活。”金香的姨母此时是快言快语,把姐夫刚才没好意识说出来的话全部倒了出来。
“我没有意见,我在黄家岭什么也没有了,只要能跟金香在一起,咋都行。”
“那以后你们有了孩子姓……?”金香的姨父毕竟是干部出身,最重要的环节是必须要理清楚的。
“我既然到了唐家屋,孩子以后就姓“唐”好了,反仅姓啥都是我的孩子。”
听完,四个老人都会心地笑了。这时,金香、端香已将菜端了上来,小堂屋里飘出的是阵阵欢笑的声音。
转眼间又到了第二年的开春,黄大山简单地收集了一下,拎着一个袋子去了唐家屋,袋子里是他全部的家产。
黄大山与金香的婚礼简单而又热闹,七亲八友都来了,该请的都请了,黄大山的后妈自然也不会捺下。老人在婚礼的那一天,还作为男方的长辈,被主人安排在上席上。
看见黄大山高兴地在来回招呼客人,老人心理是既难过又高兴。难过的是这些年来,她作为后母对黄大山的关心实在是太少了,甚至还不如左邻右舍的人;高兴的是黄大山在结婚时并没有忘记她,亲自带着金香去请她,还带了礼物。这说明孩子们的心地是善良和孝顺的。
婚后的黄大山没有让金香和二老失望。在生产队里,他样样农活都拿得起放得下;在家里他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还炒得一手好菜,算盘也打得好。遇到村子里有要帮忙的事情,他也从不推托,能帮多少算多少。来唐家屋才小半年,生产队里上上下下都对他竖起了大姆指,就连一向自视清高的队长也对他刮目相看,破格提拔他担任了生产队会计。对此,金香是打心眼里欢喜,两位老人心里也早乐开了花。
黄大山与金香结婚一年以后,时钟已转到了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最后一年。这一年对古树底下的这户农家小院而言人民似乎显得有点特别,好象会有什么喜事就要降临到这里一样。
大约在六月初的一天上午,金香的母亲从村里叫来了几个妇女在屋子里七手八脚地忙碌着。
“哇!”大约在中午十二点左右,从左边的屋子里传出一声婴儿响亮的哭声,有经验的人从婴儿哭声的响亮程度就已经判定是一名健康的男婴来到了这个世界。顿时院里响起了喜庆的鞭炮声,左邻右舍的人纷纷赶来向主人道喜。
这时,最高兴的自然要数已年过三十的黄大山了,金香头一胎给他生了个儿子,激动得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当然,最高兴的人中还有孩子的爷爷和奶奶,他们本就漆下无儿,这头一回就添了个孙子,可是乐坏了。尤其是孩子的祖父激动得向老天连拜了三下,嘴里还念念有词“老天真是开眼!老天真是开眼!”。
自从孩子降生的那一刻起,黄大山一家的作息时间就全打乱了,全家人都围着小家伙转,小心翼翼地照看着孩子,生怕会出什么事。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孩子的哭声那就是命令,全家人都得动起来。
也许是第一胎的缘故,金香的奶水特别多,孩子喂养得特别好。那张小脸从刚出生时的粗黑到出生一周后的稍黄,再到满月时的白里透红,简直是一天一个样。孩子眼睛大而有神,鼻梁高而挺直,象他的母亲,但整个脸型还是象父亲多一此。孩子的五官长得很柔和,也很协调,一张清秀、英俊的轮廓此时已大致显露了出来。
小家伙在全家人细心呵护下,一天一天地长大了,眼看就要满百日了,全家人决定要给孩子摆一次上样的“百日酒”。
孩子满百日的那一天,主要亲朋都来了,还特意请了一位能掐会算的老书先生,其目的是要给孩子取个好名。
饭后老书先生先是沉思了良久,后又摇头默念了好久,黄大山一家人同亲朋都围坐在他的周围,静候老先生开口。
“有了!宝剑出鞘,一鸣惊人。本应取‘剑鸣’二字,但考虑孩子命中缺‘金’,故换成‘铭’,对,就叫‘剑铭’。”老先生一锤定音。
“好,这个名字响亮。”黄大山第一个赞同,全家人都随声附和,孩子的名字就这样敲定了。小家伙从此有了个立世的名字——唐剑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