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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先生:《史記》(四)

作者:讀錢穆
錢穆先生:《史記》(四)

編者按

本文選自錢穆先生《中國史學名著》。特此摘錄,以飨讀者。

今天講司馬遷《史記》。《史記》是中國第一部所謂的「正史」,此下接着還有二十四史。

在司馬遷當時,大家隻知有經學、子學、文學這些觀念,而沒有「史學」的獨立觀念。是以漢書藝文志裡,隻有六藝略、諸子略、辭賦略,而司馬遷的《史記》則附在六藝略《春秋》門。

可見當時學術分類,史學還是包括在經學中,并未獨立成一門學問。但司馬遷卻能創造出第一部「正史」,為以後幾乎兩千年所沿用;這不是一個極值得注意讨論的問題嗎?依照現在人講法,司馬遷《史記》可說是一個大創造。司馬遷如何能完成這創造,這是一個大問題。

上一堂講,中國曆史有三種體裁:

第一:是重事的,一件一件事分别記下,像《西周書》。

第二:是注重年代的,每一事都按着年代先後來編排,這是孔子《春秋》。

第三:注重人物,曆史上一切動力發生在人,人是曆史的中心,曆史的主腦,這一觀念應說是從太史公《史記》開始。是以《史記》是一種「列傳體」,一人一人分着立傳,就是以人物為中心而寫下的曆史。

我那年在美國耶魯講中國史,曾說曆史應把人物作中心,沒有人怎麼會有曆史?曆《史記》載的是人事,人的事應以人為主,事為副,事情隻是由人所表演出來的。

有一位史學教授特地和我讨論,他說:曆史應該以人物為中心,為主腦,這層很有意思。但這人沒有事情表現,便跑不上曆史。我說:在這上,乃是中西方學術上一很大不同之點。

在中國曆史上,有很多并無曆史事件的表現而成為重要人物的。諸位試把此觀點去讀二十四史,這樣的人不知有多少。譬如《左傳》兩百四十二年,裡面就沒有顔淵。豈不因他沒有曆史事件表現,就不上曆史。

但顔淵這一人在曆史上有他不可磨滅的地位,東漢以下人就特别看重顔淵。宋明時代人講理學,也特别看重顔淵。怎能說顔淵不是一曆史人物呢?既是一曆史人物,就該上曆史。是以司馬遷以人物來作曆史中心,創為「列傳體」,那是中國史學上一極大創造。

直到今天,西方人寫曆史,仍都像中國《尚書》的體裁,以事為主,忽略了人。今天我們寫曆史,也跟着西方化,如我寫的國史大綱,也就分年分事,而又以事為主。

但此為求簡便則可。若進一層講,也可說西洋史學還停留在我們周公《西周書》的階段,還沒有一個大的著作能像孔子《春秋》,乃至于如《左傳》般一年一月這樣分寫的;當然更沒有像《史記》之列傳體。這是史學上一極大問題。

清代乾嘉時,章實齋着文史通義,他講中國史學上盛行的是《左傳》與《史記》,分年分人;将來該發展《尚書》體,把事情作主要機關。那時西方新學還沒有來中國。

道光以後,慢慢地來了,中國人讀他們的曆史,就覺得章學誠已先見到了,西方的史學就是這樣,是以特别在清末民初,大家認章學誠是中國史學一大師。但我們還得進一步講,這問題并不這樣簡單。

在我看法,中國人從《尚書》演進到《春秋》、《左傳》,又演進到《史記》,這是中國史學上的大進步。并不能說中國的《春秋》、《左傳》到《史記》都不如西方把事情作中心的曆史體裁。這問題我雖今天隻提起這樣一句話,不拟詳細講,但這話殊值諸位注意。

今天我要講的是司馬遷怎樣會創造出這一種新的曆史體裁,就是列傳體來?他怎樣會提出一個新觀點、新主張,把人物為曆史中心?諸位今天不是大家做學問總喜歡要能創造,能開新嗎?

那麼太史公《史記》在史學著作上,他是一個極大的創造,開了一條極新的路,使得人都跟他這條路跑,繼續有二十五史到今天。請問司馬遷怎麼樣走上這條路?我們能不能在這裡用心研究一下呢?

諸位要知道,我已經講過,做學問要懂得發生問題,這就是所謂「會疑」。有了問題才要求解決。諸位不願意摹仿,要創造,那應先懂得别人怎樣創造的。這問題不是一淩空的問題。司馬遷怎會能創造出史學上的新體裁?

我們上面已講過,《西周書》和周公有關系,《春秋》則是孔子所作,即是孔子的創造。孔子最佩服周公,然而他來寫曆史,卻是一個新創造。孔子為什麼來寫這部《春秋》?為什麼要來一個新創造?我亦曾根據孟子書裡的幾句話來發揮孔子作《春秋》的大義。

現在到了司馬遷,他作《史記》,他自己曾有一番詳細講法,在他《史記》的自序裡。諸位要懂得,讀一部書,先該注意讀這書的作者自序。這也就是一個新體。孔子《春秋》沒有序,序是後來新興的。

如莊子天下篇,叙述莊子為什麼要講這樣一套思想,作這樣一套學術?也就是莊子書的自序。但此序不是莊子自己所寫。又如孟子七篇,最後一段就等于是孟子的自序。是以太史公自序這一體例,在孟子、莊子書中已經有了。

以後人寫序,不放在最後,而放到最前來。這不是一重要問題。那麼我們要讀一人的著作,最好應該注意先讀他的序,他自己說怎樣、又為什麼來寫這一部書,應有一講法;這部書的價值就在這地方。

有的序隻短短幾句。如顧亭林日知錄、黃梨洲明儒學案開頭都有一篇序,都很重要。至于我們寫了書請人家來寫序,這又另當别論了。

今天我就根據《史記》太史公自序來講《史記》。或許諸位已經讀過這序,但此文不易讀。最好是讀了太史公自序,便去讀《史記》;待讀了《史記》,再來讀自序,庶乎易于明白。

當知讀一篇文章大不易。但隻要能讀一篇,就能讀一切篇。這一篇不能讀,别篇也一樣不能讀。今天大家讀白話文,在學術上夠标準的著作不多,大家隻是随便翻,不懂得用心,都是一目十行地看過去,我們稱之曰翻書,又或說查書;所查又稱是參考書,沒有說讀書。這樣總不行。

照太史公自序講,他們這個司馬氏家是「世典周史」的,他的祖宗就掌管周史,做曆史官。到了《春秋》時代,周惠王、襄王時,司馬氏跑到晉國,那時周朝已衰。到了晉國後,司馬氏一家又分散到魏國、趙國,又到秦國。

司馬遷就生在黃河的西岸,陝西的龍門。他父親司馬談「學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楊何,習道論于黃子」,他雖是一史官,也學天文、曆法、學易、學莊老。曾寫有一篇論六家要指,讨論戰國諸子各家大義。

這文章寫得極好,他分别着戰國時六大家思想,各自長處在那裡?短處在那裹?他自然寫到儒家。當時的易經就算儒家了,但實際上易經就近于道家,是以司馬談的最後結論是佩服道家的。他在漢朝是做的太史令,但他不僅通經學,又通百家言,而推尊的是黃老。

漢武帝去封禅泰山,司馬談同其他一般方士講封禅的意見不同,漢武帝就不要司馬談跟着去,司馬談就留在洛陽。他兒子司馬遷到外邊去遊曆,那時還很年輕。

回來時,他父親在洛陽病了,就對司馬遷說:「若使我死後你再做史官,不要忘了我所要讨論的很多事,你須把它寫出來。」是以我們說太史公寫《史記》是承他父親遺命。這些或許諸位都知道。

而太史公自序裡講他父親的話,更重要的在下面,讀太史公自序的人或許會不注意。太史公自序又記他父親說:

天下稱頌周公,言其能論歌文武之德,宣周召之風,達太王王季之思慮,爰及公劉;以尊後稷。

他說:我們到現在為什麼大家推尊周公?這因周公作了詩經之雅、頌、二南,而雅頌二南就是周人的曆史,從後稷下來,一路到文、武、周、召。周朝人的曆史,由周公寫出。

我也根據孟子說「詩亡而後《春秋》作」,來證明詩經跟曆史有關系,一部周代的開國史盡在詩經。不過我們今天來講中國史學名著,照一般講法,隻講《尚書》,不講詩經。

其實司馬談就以史學眼光來看重周公的詩經。而周公詩經的貢獻,依照這話講,便在它能宣揚周代開國的曆史。是以又有一句話:

湯武之隆,詩人歌之。

這是說詩人所歌的便是曆史了。後來直到唐代,韓昌黎平淮西碑,李義山詩極稱之,謂其:

點竄堯典舜典字,塗改清廟生民詩。

這就是把《尚書》和詩經并提。當然我們不能根據李義山來講堯典、舜典是真《尚書》,但可講詩經也就是曆史。這裡便見各人讀書,可以有見識不同。諸位不要認為一句書隻有一條路講。

我此所說,從古代直到唐時人,像李義山是一個詩人,他也懂得詩、書兩經都同史學有關系。周公為什麼被人稱重?由司馬談講,是因他在宣揚史學上有了貢獻。周代到了幽、厲之後:

王道缺,禮樂衰。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學者至今則之。

這就是孟子所說「詩亡而後《春秋》作」了。諸位至此應知,我此刻講中國史學名著,從周公《西周書》講到孔子《春秋》,接着講太史公《史記》,其實太史公父親就已這樣講。他又說:

漢興,海内一統,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餘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餘甚懼焉!

他是說:我做漢朝的太史官,我沒有能把漢代這些事情好好兒記下,那麼這個天下的史文不是在我手裡廢了嗎?這幾句話,就是我上面所引「無忘吾所欲論者」的話。

而後來讀太史公自序的人,隻注意了上一段,不注意到下一段。甚至于說,司馬談因漢武帝沒有要他跟着上泰山,他氣出病來,對他兒子說:等我死了,你做太史官,你該把許多事情寫出來。于是遂說太史公《史記》是一部「謗書」,來謗毀漢武帝這個朝廷的。

他父親一口怨氣死了,是以司馬遷《史記》就是要寫封禅書。請問這樣,一部《史記》尚有何價值可言?太史公父親司馬談就因做了漢朝太史官,而沒有為漢朝寫下一部曆史,是以遺命司馬遷要完成父志。

今試問寫曆史從那裡來?豈不是從周公、孔子來?那豈不是曆史應以人物為中心,也就躍然紙上了嗎?

諸位聽着我前面幾堂講,便知讀書不易。讀了孟子「詩亡而後《春秋》作」,不是不懂這句話怎講麼?讀了太史公自序,恰恰有如孟子「詩亡而後《春秋》作」的注腳。

你能說司馬談沒有讀過孟子嗎?諸位隻有翻書的習慣,《史記》太史公自序是翻得到的,孟子這句話便不易翻到。讀到太史公這裡,孟子這句話便有用了。

此是書之不易讀。而太史公自序記他父親司馬談講話,大家又隻讀了上一截不再讀下一截,不是不曾讀,乃是讀了仍如不曾讀。此是讀書不易之又一例。

司馬談死了三年,果然司馬遷接他父親做太史官了。司馬遷接着說:

先人有言曰: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于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他說他父親講過,周公卒後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于今五百歲,這個作史責任,便在我的身上了。

是以他來寫《史記》,是跟着周公、孔子而寫的。五百年前有周公,五百年後有孔子,再後五百年有他。諸位試把此一番話去讀孟子最後一章,孟子也就是這麼講。

堯舜後多少年有湯武,湯武後多少年有孔子,孔子後多少年該有人出來才是。可見司馬談、司馬遷父子都曾讀過孟子,都有他們的學術傳統。司馬遷又說:有人能紹續這明世,出來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

而此易傳、《春秋》、詩書禮樂,在他那時都是經,還沒有史學。不過他是個曆史官,該要寫曆史,而所寫出來的則還是經學。我們也可說,這是太史公司馬遷理想中的新經學。

諸位今天認為中國舊史學全可不要,要學西洋新的。這也不錯。但西洋史學也應有本有原,從頭直下,怎麼來而到今天。你須先知道,才能繼續下去。做學問不能隻叫自己做一個跑龍套。不做主角,也得做一個配角,有些表演。

即做一個跑龍套,也須約略知得全本戲了才去做。要講西洋史學,也須知道有一整套西洋的史學史,然後回頭來寫中國曆史,可以周公、孔子、司馬遷、班固都不要。

我們說:我要寫的是中國的新曆史呀!諸位,這責任又是何等般的大!現在有個大問題。今天以後寫曆史,固是再不會有二十六史了,那麼下邊該怎麼?這不是個大問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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