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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師錢穆:帶着失望離開這世界

所謂對其本國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曆史之溫情與敬意。

——錢穆《國史大綱》

本文作者齊邦媛女士,1924年生于遼甯,1947年畢業于武漢大學外文系,童年擔任台灣大學外文系助教,此後先後擔任台北一中英文教師、台北故宮博物院英文秘書、中興大學英文系主任、台灣大學外文系專任教師、名譽教授,并曾擔任柏林自由大學客座教授。有回憶錄《巨流河》等行世。

回憶我的老師錢穆

文 | 齊邦媛

來源 | 必記本公号(ID:yxbijiben)

01

我與錢穆先生

有一次,在陳述編書理想時,我終于有勇氣面對錢穆先生這個人,而不是他“國學大師”的盛名。他面容溫和,傾聽人說話的時候,常常有一種沉思的甯靜。也是一種鼓勵。

那時之前,我原是為公事去爬素書樓的石階,送稿、送書、請益,去得很勤。之後,錢先生知道我是朱光潛老師的學生,談到他三十年前去四川樂山為武大講學之事。

我告訴他,我聽學長們談到,清晨持火把去禮堂上他的課的情景。是以,有時錢先生也留我坐談當年事。

沒有公事時,逢年過節和他壽誕前我仍去看他,直到他被迫離開素書樓。

十八年間我在那石階上下近百次,階旁兩排楓樹長得很高了。一九八五年我車禍住院時,錢師母去看我,說老師很惦念。一年後我再去看他,慢慢爬上石階時,才看到路旁小溝裡積滿了台灣少見的紅楓葉。

那些年,錢先生的眼睛已漸漸不能看書了。

和錢先生真正談得上話以後,雖然時時感到他自然具有的尊嚴,也感到一種寬容和溫熙,也許我沒有曆史學問的背景,也就不知道什麼是不能越過的界限。

當他問我坊間有什麼新書時,我有時會以外文系的知識,冒冒失失、糊裡胡塗地帶給他館裡出版的書,也買些坊間話題論著,如柏楊的書,送給他。

我回台大之後,也常與他談到我用作教材的一些書,譬如最早先用《美麗新世界》、《一九八四》和《黑暗之心》英文本時學生的反應,談得最多的是《寂寞的追尋》。對于追尋寂寞這種文化現象,錢先生感到相當“有趣”(他的無錫發音至今難忘)。

其實,一九八三年他親自贈我的《八十憶雙親與師友雜憶》書中,錢先生回憶他一生重要著作多在園林獨處的寂寞中構思完成,尤其詳述任教于抗戰初遷昆明之西南聯大時,在雲南宜良北山岩泉下寺中,獨居小樓一年,在“寂寞不耐亦得耐”的情境下完成《國史大綱》,七十年來此書仍是許多人必讀之書。

隻是他那種中式文人之寂寞和西方社會意義的孤獨,情境大不相同。

02

曆史動蕩中的文人

當然,1975年後,錢先生面對種種變局,憶及抗戰前後中國之動蕩,以史學家的心情觀察,感慨更自深沉,他一直盼望而終于失望的是一個安定的中國。

《國史大綱》完成之時,昆明、重慶在日本轟炸下,前線将士血戰不休,該書《引論》說:

“以大陸人今日之不肖,文化之堕落,而猶可以言抗戰,猶可以言建國,則以我全民文化傳統猶未全息絕故。”

此段文章使我更具體地了解他為什麼肯舍香港而來台灣定居,以為可以安度餘年,因為他也和那時所有中國人一樣,有八年之久相信抗日救國的必要,有捍衛華夏文化的擔當。

我不敢進入史學範疇,但是對于文化史極有興趣,尤其注意知識分子對社會變局的反應,國民中學國文教科書部編本,以及高中《中國文化史》的新編,每件事都是新聞的焦點。

在那一段時期,我身兼人文社會組和教科書組主任的雙重責任,随時有去住“保安大飯店”的可能,幸好生長在我那樣的家庭,經曆過許多大風大浪,父兄常常幽默地說,你當了這麼芝麻大的官,卻惹上了天天上報的麻煩,必須記住文告裡訓示的,應當時時“莊敬自強”、“處變不驚”。

爸爸以前曾說:“我這個女兒膽子小,經常“處變大驚”。

想不到,1970年代的國立編譯館竟是我的“壯膽研究所”。其實,輿論界也不是一面倒,民間希望學術中立的革新理想者人數并不少。大學時代《國史大綱》曾是我們的教科書,在人生許多不同階段也曾重讀。

近日知《國史大綱》在大陸又成必讀之書,果真如此,書中首頁“凡讀本書請先具下列諸信念”的要求:

“所謂對其本國曆史略有所知者,尤必附随一種對其本國已往曆史之溫情與敬意。”

對國家半世紀動蕩,飽受摧殘的人性應該有增加溫厚自尊的影響吧。

如今回憶近二十年,隔着小方桌,聽錢先生說話,如同他的《引論》,曾以不同方式,在不同變局中,對中國文化重作剖析。

錢先生說話有時平靜,有時激昂憤慨,在座有時僅我一人,有時和錢師母三個人。他的無錫話多半圍繞着這個心思意念,并不難懂。

我記得後來一次談到中國現代化轉折對文化人的打擊。錢先生說,那場動蕩結束後,五十歲左右的人仍會儲存一些國粹,他們有說話的一天,中國文化仍有延續的希望。

那些年錢先生也常談到台北的政局,尤其是文人對變動政局的态度。談到抗戰勝利後,西南聯大由昆明遷回平津,還鄉者幾乎行李尚未安頓,戰禍又起,人心惶惶。

文人和一般百姓一樣,亦不知何去何從。

錢先生回到無錫家鄉,在太湖畔之江南大學,教中國思想史等課,兼任文學院長。

他在《師友雜憶》中回憶當時:

“學校風潮時起,蓋群認為不鬧事,即落伍,為可恥,風氣已成,一時甚難化解。”

每日湖裡泛舟,或村裡慢步,心憂家國,以五彩筆纂集莊子各家注,于一九五一年出版《莊子纂箋》。後來幸存已屬不易,中國學術研究至此幾乎形成斷層。

03

失望并不絕望

1950年錢先生由廣州去香港,與友人創辦新亞學院(”必記本“注:港中大前身),最早隻有數十個學生,第一屆畢業生隻有三人,其中最傑出的餘英時在《猶記風吹水上鱗》文中談當年簡陋艱困的情況和師生的“患難之交”,他對老師重要的著作和做學問開放的态度有扼要的見解。

1970年錢先生遷居台北,政府禮遇學人,助其在陽明山管理局飯店預定地上建一小樓,名“素書樓”,可以安居,講學著述,頤養天年。

他萬萬想不到的是,晚年“歸”來定居的台灣竟也到了沒有溫情與敬意的一天,使他在九十六歲的高齡,1990年6月底,為尊嚴,倉皇地搬出了台北外雙溪的素書樓,落腳在杭州南路一所小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兩個月後逝世。

當年的繼任者,沒有意願維護前任對歸來學人的禮遇,舉國将一代大儒掃地出門的莽撞無識,其不尊重學術的景況,為台灣悲。

十二年後,2002年3月,台北市長主持開啟“錢穆故居”典禮,将它開放作為中國文史哲學研究之用。距我初登石階整整三十年,如今腳步何等沉重。

石階上的院子搭了一個小篷子,典禮下午開始時春雨下得豐沛,小篷子遮不住雨,場面相當淩亂。我進去後,在後排找到個可以不被人發現的位子,可以聽聽,仔細想想這三十年間事,錢師母的心情更可想而知。

當初議會叫嚣收回市産的時候,仍有一些史學研究的年輕學者前往素書樓探視,且為他整理、校訂舊作。

錢先生問他們:“這些人急着要這房子做什麼?”他們說:“要做紀念館。”他說:“我活着不讓我住,死了紀念我什麼?”

餘英時追悼錢先生寫了一副挽聯:

一生為故國招魂,當時搗麝成塵,未學齋中香不散。

萬裡曾家山入夢,此日騎鲸渡海,素書樓外月初寒。

他在《一生為故國招魂》文中想用這副挽聯來象征錢先生的最終極也是最後的關懷。

“未學齋”是以前錢先生書房之名,是他苦學自修的心情,素書樓“今天已不複存在了。”

這大概是餘先生以國際史學家的身外,厚道的說法。

錢先生自十六歲(1910年)讀到梁啟超《中國前途乏希望與國民責任》,深深為梁氏曆史論證所吸引,一生研究曆史,希望更深入地找尋中國不會亡的根據。他希望國家社會能在安定中求進步,而不是悍于求變,以戾氣損傷文化。

餘英時說:

“錢先生無疑是帶着很深的失望離開這世界的,然而他并沒有絕望……他所追求的從來不是中國舊魂原封不動地還陽,而是舊魂引生新魂。今天已有更多的人會同意這個看法。”

我初見錢先生的時候,已是他的紅葉階段,深秋季節,思考的葉片已由綠色轉為一種祥和的绮爛,再幾番風雨,即将落了。他八十歲生辰南遊,在梨山武陵農場寫成《八十憶雙親》一文:

“此乃常萦餘一生之懷想中者。亦可謂餘生命中最有意義價值之所在。”

此文後與《師友雜憶》合集,充滿了家人、友情溫暖的回憶,也充滿了他那一代文人在亂世,颠沛聚散的感歎:

“餘亦豈關門獨坐自成其一生乎,此亦時代造成,而餘亦豈能背時代而為學者。惟涉筆追憶,乃遠自餘之十幾童齡始。能追憶者,此始是吾生命之虞。”

忘不了的人和事,才是真生命。這也是寫《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的錢穆先生說的話。

04

學者不能太急于自售

我近年遷居,目前的書房正壁上挂着一幅錢先生贈我的墨寶,錄明儒高景逸先生的五言絕句五首,開始一首即說出他在外雙溪定居的隐逸心情:

“開窗北山下,日出竹光朗;樓中人兀然,鳥雀時來往。”

署名“丙辰重九錢穆時年八十有二”。那時他視力已差。這幅字更是珍貴。在它對面牆上,挂着莊靈所攝的一棵兀然挺立的闊葉樹,上面的枝葉明晰地投射在光影交錯的山岩上——這也是我企望的情境。

想念那些年,錢先生為什麼願意與我談話?

他是學術思想史家,在制度史、沿革地理,以至社會經濟各方面都下過苦功,而且都有專門著述,到台灣後又着手《朱子新學案》、《古史地理論叢》等整理工作,由台大中文系戴景賢、何澤恒等協助校閱。

他與我談話,從不論及更學研究,但談人生,如他在《八十憶雙親》書中說:

“退出聯合國,消息頻傳,心情不安,不能甯靜讀書,乃日誦邵康節、陳白沙詩聊作消遣。繼朱子詩續選兩集,又增王陽明、高景逸、陸檸亭三家,編成理學六家詩鈔一書。竊謂理學家主要吃緊人生,而吟詩乃人生中一要項。餘愛吟詩,但不能詩。吟他人詩,如出自己肺腑。”

由讀詩談人生,談文人在亂世生存之道,他認為書生報國,當不負一己之才性與能力,應自定取舍,力避紛擾,是以抗戰勝利之後不去京滬平津各校,回到家鄉太湖畔讀書,再由雲南去香港,來台灣,至少保住了不說話,更不必丢失的尊嚴。

到台灣後應文化學院(”必記本“注:現為文化大學)曆史研究所聘,每周兩小時由學生到外雙溪上課,并任故宮博物院特聘研究員,生活得以安排,從未發表任何政治言論,如餘英時文中說:

“時間老人最後還是公平的。是以在他的談話中,他總是強調學者不能太急于自售,緻為時代風氣卷去,變成吸塵器中的灰塵。”

自1990年8月30日錢先生逝世,我都念着,有生之年能寫此記憶。因為對曆史的溫情與敬意,世界上仍有忘不了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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