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之時
幾多恍惚，幾多驚豔
很慶幸我的青春有穿軍裝的樣子
分享一段30多年前部隊除夕的故事…
“喂--醒醒，喂喂--快醒醒...”
除夕，拂曉時分。正在酣睡的我被戰備排程值班員小趙搖醒：“有任務，馬上到師直修理廠待命，快快！”
軍令如山！我急遽翻身下床，迅速穿好軍裝，風一般地沖出宿舍，沖向營區北邊的車場。沖出宿舍的一刹那，感覺腳底一滑，險些摔個大跟頭…大地像鋪了一層厚厚的銀色絨毛，晶瑩素淨～下雪了，好大的雪！
我出生在長江以南，入伍之前從未見過真正的雪景。1985年冬季參軍北上到天津楊村，在新兵連集訓時第一次遇見下大雪，就撒丫子跑出去，各種激動，各種興奮，又喊又叫；甭管冷不冷，在雪地先踩一串腳印子再說，還死氣白咧磨着新兵連班長給我拍了幾張照片寄回家。
楊村的冬季是寒冷、蕭瑟的，但軍營裡卻不同，處處能看見斑斓的色彩，時時能聽到激昂的軍号。
楊村冬天降大雪的機率遠不及北方其他地區。當兵兩年多時間，今天這是第二次遇見下大雪，又正逢大年三十除夕之日，正可謂“瑞雪兆豐年”。擡起腳掌用力向下踩，松軟的積雪沒過腳面，行走時與鞋底摩擦發出的“吱吱”聲響讓我再一次心跳加快；深深吸一口氣，清甜、新爽、惬意，滿足感油然而生。但在此刻，我任務在身，無暇顧及眼前的雪景。
我踏着厚厚的積雪奔向北車場，快速打開車庫門，檢查儀表、潤滑部件、啟動預熱，行車前的準備工作有條不紊，一絲不苟。作為一名合格的空軍汽車兵，每個戰士都會像愛護自己的生命一樣愛護裝備，嚴格執行裝備管理的相關規定。我服役的部隊是一支具有悠久曆史和優良傳統的光榮集體，在她的光輝曆史中，曾出色地完成了受閱演習、飛行保障、機動轉場、部隊調防、物資運輸、後勤保障等各項任務，特别是在上世紀六十、七十和八十年代生活條件艱苦、車輛裝備陳舊、人員編制不足的情況下，戰鬥力絲毫沒有減弱，以鐵的信念、鐵的紀律、鐵的意志和鐵的作風，保質保量，圓滿完成了上級交給的各項戰鬥任務，能成為其中一員，我驕傲！每一次執行任務，我們都會全力以赴。
營區道路兩旁的大樹已褪去了綠衣，卻依然像是鐵骨铮铮的鬥士，幹枯的樹丫被落雪重壓而倔強地挺立着，仿佛是不屈鬥士手裡緊握着的利刃。我駕駛的是一台國産解放CA-10B型老牌特種加油車，一年365天處于滿負載戰備待命狀态。駛出車場大門，車輪像一隻巨型卷尺碾壓着皚皚白雪，一圈一圈收縮着前方的道路，車轍在身後平行而不斷延伸着。離天亮還早，老解放隻能開燈壓雪前行，像是漂浮在皚皚雲層之中，恍惚間，讓人不知道是在天上，還是在人間。“傳承先輩轍印，誓守安全底線”，這是我們一代代空軍汽車兵的職業信念。
前方的岔路口一隻手電筒朝着我不停閃爍，引導着我安全、快速、準時到達指定位置。擡眼望去，師直修理廠機庫内外燈火通明，寬敞整潔的庫内僅看見三個人在忙碌着。負責飛機發動機械專業的機械師老周是此次任務的負責人。老周也是南方人，中等身材，面目清秀，為人随和，和我這個大頭兵說話都是客客氣氣。
看人員到齊，機械師老周向我們發出指令：“全體都有，集——合！”
老周語氣堅定，铿锵有力：“同志們——請稍息！因昨夜下了大雪，機場跑道被大雪封鎖，上級指令我們以最快的速度清除機場跑道上的積雪，確定春節期間機場戰備任務。聽明白了嗎？”
“明白！”我們異口同聲。
“有沒有信心？”
“有！”
“好，準備就緒，出發。”
此時此刻，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就我們幾個人，要清除機場近3000米長的飛行跑道上的積雪，如何能做到？那得需要多長時間呀？
坐在駕駛室的老周見我一臉疑惑，笑着對我說：“小夥子，你是第一次執行跑道除雪任務吧？”
“是。”我回答道。
“噢，怪不得，”老周接着說：“是這樣的，我們是軍用機場，随時随地提供軍用飛機起飛、着陸、停放群組織、保障飛行活動的場所，也是航空兵進行作戰訓練等各項任務的基地。一般下小雪是不會影響飛機起降的。因為昨晚突降大雪，跑道積雪嚴重，為確定機場能正常運作，我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完成機場跑道積雪清理工作。當然跑道面積太大很長，要靠人工掃雪費時費力且效率不高。經過部隊幾代人的慢慢摸索，不斷嘗試，終于有了我們今天這種除雪方法：利用一台殲5的廢舊渦噴-5離心式加力渦輪噴氣發動機産生的吹力來清除積雪，即省時又快捷，事半功倍。”
老周講得很耐心，也很專業：“渦噴-5加力推力3380千克，最大推力2700千克，額定推力2400千克，巡航推力2160千克。渦噴-5離心式加力渦輪噴氣發動機開車需要燃油，解決油料供給唯一的方法就是用特種加油車來牽引渦輪噴氣發動機在跑道上做縱深機動，将油料直接注入噴氣發動機内進行作業……”
老周文滔武略，侃侃而談；我仔細聆聽，似懂非懂。
落雪的機場清幽靜谧，天地一色。跑道上的積雪沒有人踩踏，平平整整、坦坦蕩蕩，亦如清清白白、幹幹淨淨的童年人生。千姿百态的雪花是有靈性的精靈，就像青澀少年的品質一樣質樸純真。也許是看慣了江南如煙的秀美，看慣了搖曳多姿的情态，突然見到了這般潔白如玉，一種簡單深沉，一份脫俗超然，一聲驚豔感歎悅然紙上！
雪情就是指令。我們并不是孤軍作戰，機場滑行道上四站連的充電電源車也已經就位。趁着機械師老周他們做掃雪準備的間隙，我急急忙忙打開車門，跌跌撞撞下了車，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掬晶瑩貼在臉上，一種來自大自然的洗禮，還有被夜晚落雪過濾的空氣，仿佛帶着遠方家鄉的氣息沁入心底，緩緩透明、漸漸清澈。
“轟——”一聲巨響！不，是一聲咆哮，渦輪噴氣發動機啟動了，好似曠野中突然炸響的驚天霹靂，天地之間随之一陣震顫。我的解放牌戰車在風雪中氣宇軒昂，威風八面，後面牽引吐着烈焰、怪獸般存在的飛機渦輪噴氣發動機，豪情萬丈，所向披靡，所到之處，跑道上的積雪瞬間被吹散，被吹得很高，吹出很遠，借着黎明的風在空中紛紛揚揚、久久不落。我從未見過雪山崩塌鋪天蓋地般吞噬的景象，但此時此刻，我仿佛就置身于那磅礴的氣勢當中，雷鳴滾滾，撼天動地。
曾經為戰鷹拔地而起加速攀升而震撼過，今天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感受到戰鬥機引擎咆哮的威力，哪怕是坐在汽車駕駛室内，這種級别的噪音足以撕心裂肺了。與老周兩個人之間幾乎無法用言語進行溝通，隻能用手式進行簡單交流。
戴上老周遞來的降噪耳塞，我緊握方向盤，控制着前行速度，車速過快會造成清雪效果不佳。從跑道南向北，再由北向南，往返重複着行車軌迹。透過擋風玻璃凝視前方，跑道上的積雪更像是一幅鋪開的畫布，等待我們在上面盡情地表現，自由揮灑。通過汽車右側後視鏡觀察身後，被戰機引擎吹起的積雪蜿若一條銀色巨龍呼嘯而起，那氣魄勝過雷霆萬鈞，沖擊視野。
曾有人問過我：當兵是什麼感受？會不會枯燥？會不會孤獨？
其實有時候人衆并不一定熱鬧，孤單也不一定就孤獨。一個成熟的人的重要标志就是能夠承受孤獨，适應孤獨，享受孤獨，在孤獨當中能夠學會去思考，去斟酌，去探索。寒風冽冽并不影響大樹的挺拔，它們借助根莖的力量依然在傲立，枝條積蓄着力量努力向上向外伸展；它們經曆風霜，吸收了四季的營養展示出深沉、超然的魅力，給人一種曆練，也暗示着一種精神。生活中不總是晴天，難免有風有雨，有陰霾、有落雪，但陽光不會總被陰霾遮擋，總會融化積雪，驅趕嚴寒。處在逆境中的人何嘗不是如此呢。每個人都期盼歲月靜好卻很難在生活中遇到，人生中總會有那麼多的坎坷和無奈。
選擇當兵，從未後悔！
曙光乍現，軍号響起，除雪任務也已接近尾聲。除夕的太陽光芒萬丈，分外溫暖。在部隊服役無論什麼節日對戰士來說也隻是一個概念，例如“勞動節”、“國慶節”、“春節”等等，戰友們對待任何一個節日就如同對待一年365天裡的普通一天，有時連隊炊事班加個菜就算是應節了。今天除夕，我們守護萬家團圓！
……
時過境遷。雖然已退役多年，但每逢春節臨近，總會想起我的部隊和我的戰友們，而最難忘的還是機場的落雪，還有那次拂曉時分執行飛行跑道除雪任務的情景。
落雪的記憶是一串串晶瑩的樹挂，閃耀着冰雪的光芒，翩跹而高潔；
落雪的記憶是一座座紅彤的爐火，沸騰着寒冷的氣息，溫暖而濕潤；
落雪的記憶是一道道光潔的跑道，承載着戰鷹的起落，堅韌而不屈；
落雪的記憶是一盞盞甘醇的美酒，寄托着無限的思念，持久而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