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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煊 | 從語言看中西方的範疇觀:更好地“表述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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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煊 | 從語言看中西方的範疇觀:更好地“表述自己”

近日,由當代著名語言學家沈家煊所著的《從語言看中西方的範疇觀》在商務印書館出版。

本書将中西語言的比較上升到思維方式的高度,從語言比較來探讨中西方範疇觀,為中國文法理論的建設提供不同于西方的哲學基礎,是漢語文法研究擺脫“印歐語的眼光”的一大實績。

今刊書中精彩片段,獻予讀者。

精彩片段

文丨沈家煊

四種“中國概念”

上面從語言出發歸納中西方的兩種範疇觀,有助于我們從哲學的高度更簡明到位地闡釋中國概念,擺脫“他們無法表述自己,他們必須被别人表述”的尴尬狀态。擇要分四點說明如下。

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的這句話,被薩義德引作《東方學》的題記。

(一)天人合一

天人合一。這是中國哲學裡一個極其重要的命題,凡是受過一些西方學術熏陶的人都會提出一個疑問:既然是“合一”,“天”“人”又明明是兩個名稱,經常對舉而言,如“天有其時,人有其治”,中國哲學講究“正名”,制名以指實,“同則同之,異則異之”(《荀子·正名》),那麼這個“合一”到底是什麼意思呢?張岱年(1995)這樣解釋張載用“乾坤父母,民胞物與”八個字表示天人合一的思想:“乾坤就是天地,天地就是人類萬物的父母,人類萬物都是天地所産生的,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湯一介指出,“天人合一”不能了解為對立的“人”和“天”合而為一,而應該了解為“人”是“天”的一部分,“人之始生,得之于天”。這都是在說“天”和“人”之間是天包含人的關系,是“一生二”的動态“變在”關系。湯一介(2013)還認為,儒家和基督教的不同在于,西方基督教偏重于外在超越的問題,它必須有一個上帝,人獲救的最後力量來自上帝,人自身不能救自己,而儒家并不設定一個外在的“上帝”,人怎麼“超凡入聖”完全靠你自己,是以孔子講“為仁由己,豈由人乎”。(轉引自趙嘉、陳岸瑛 2002)這實際是講,在西方上帝和人的關系是分立關系,在中國聖和人的關系是包含關系、“變在”關系,聖人也是人,人人可以入聖,“入聖”(動态概念)是中國哲學的精神所在。(馮友蘭 2013:6)

(二)體用不二

體用不二。體用概念源自印度佛教,從梵文原義看,“體”的内涵既指具體的身體、載體(Sarīra),又指抽象的性質、道理(bhāva),指後者的bhāva一詞在文法術語中就“指抽象含義、概念等”,宋明理學的體用論,“體”已經指向某種抽象的存在。是以語言學裡抽象的規則體系“文法”和詞語實際運用的“用法”,二者的關系在哲學裡就是“體”和“用”的關系。從中國哲學的主流看,哲學家大多肯定“體用不二”“體用不離”,反對分離或割裂體用。程頤《易傳序》有兩句話叫“體用一源,顯微無間。”但是西方人會提出疑問:既然是“不二”“無間”,“體”“用”又明明是兩個名稱,“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也有反過來說的)二者對舉而言,那麼這個“不二”“無間”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朱子語類》裡說:“忠是體,恕是用,隻是一個物事。如口是體,說出話便是用。不可将口做一個物事,說話底又做一個物事。”嚴複說:“體用者,即一物而言之也。有牛之體,則有負重之用;有馬之體,則有緻遠之用。未聞以牛為體,以馬為用者也。”(嚴複 1986:558—559)熊十力(2009:7)《體用論》說:“實體是功用的自身”,“功用以外,無有實體”,“離用便無體可說”。“體用”之辯與“道器”之辯有對應關系,從“道”和“器”的關系看,朱熹說“道器一也,示人以器,則道在其中”,“體用不二”意味着抽象的“道”包含在具象的“器”之中。(楊國榮 2014)從上面這些論述中可以看出,所謂“體用不二”實際是“用體包含”的意思,用包含體,體在用之中,用之外無有體,是以不存在體用之間的交界,“體用無間”。

轉引自沈順福(2016)。

(三)有生于無

有生于無。“有”和“無”也是中國哲學的一對重要概念,“有生于無”是老子作為一個獨立命題提出來的,意義重大。按照馮友蘭的诠釋,“道”是“無”或“無名”,是萬物之所從生者,邏輯上是“有”之前必須是“無”,由“無”生“有”。已有人明确說出這是一種動态“變在”的包含關系:“無”不是什麼都沒有,而是指無限的可能性,“有生于無”的真正含義是“‘無’包含着規範着‘有’”,“無包含有、有生于無”的觀念就是老子所謂的“道”。(馮友蘭 2013:94;陳霞 2011)

(四)物猶事也

物猶事也。中國哲學很早已注意到“物”與“事”之間的聯系,鄭玄在界說《大學》中的“物”時便說:“物猶事也。”(《禮記注·大學》)這一界說一再為後起的哲學家所認同,如朱熹在《大學章句》中便承繼了對“物”的如上解說,王陽明甚至直說“物即事也”,他的“物”是指“意之所在”。這種“物—事”觀跟漢語有直接的關系,漢語的動詞用作名詞(做主賓語),中國人根本不覺得是一個問題,理所當然,而名詞用作動詞(做謂語)如“以衣衣人,推食食人”才作為一個問題提出,說是“實字虛用、死字活用”。這是因為漢語的名詞包含動詞,動詞屬于名詞,是以事當然是物,屬于物,“事物”一詞的構成就表明這一點,是以對中國人說“事即物也”是沒有意義的,說“物猶事也”“物即事也”才有意義(make sense)。漢語“名動包含”格局也表明“物猶事也”與“不以物為事”(《莊子·齊物論》)兩種說法并無沖突。

楊國榮(2016)一文強調“事”指“人事”,也說明兩種說法隻是側重面不同,并無沖突。

以上種種,天—人,人—聖,用—體,器—道,無—有,物—事,這些中國哲學最重要的成對概念,都是動态的、由一生二的“甲乙包含”關系,在中國人的心目中,這種包含關系、變在關系是常态而不是非常态或過渡态,世界本來就是這個狀态。從這個角度可以将中國哲學“和”這一重要概念闡釋得更清晰。馮友蘭說,“和”與“同”不一樣,“同”是簡單的同一,這不會有豐富的内容,水再加水,還隻是水的味道;“同”不能容“異”,“和”不但能容“異”而且必須有“異”,才能稱其為“和”。(馮友蘭 1998:132,1999:253)“和而不同”正是視“甲乙包含”為常态的範疇觀背後的中國哲學意蘊,中國人心目中的世界圖像不是二進制分裂,而是和諧一體。

中國傳統範疇觀

最後有必要澄清一點,本文闡釋的中國的範疇觀不同于西方“對立統一”的辯證觀。有人喜歡用陰陽魚太極圖來表述中國範疇觀跟西方的差别,陰陽兩端互補,相反相成,相滅相生。但是陰陽魚圖是南宋才有的,并不能确切地說明中國傳統的範疇觀,容易給人以甲乙平等對待的錯覺。如果是平等的對待關系,西方學者就會說,這完全可以納入西方的形式邏輯,在“邏輯方陣”裡對立是沖突關系,對待是反對關系,這種對待關系也可以納入西方“對立統一”的辯證觀。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張東荪曾這樣表述中國的“對待”跟西方的“對立”的差別:“甲和乙對待,相依相成,定義也不能有,隻能由反義以明之,這是另外一套名學,另外一個思想系統。”這個表述已經接近于“甲乙包含”的表述,因為在“甲包含乙”格局裡,不屬于乙的那部分甲是不能從正面定義的,例如在漢語“名動包含”格局裡,不屬于動詞(即動态名詞)的那部分名詞就無法從正面界定,隻能用“不是動詞”這個反面定義。但是張東荪的這個表述還不夠準确,中國的“對待”不是平等對待,甲和乙有本末、源流的差別,甲是本是源,乙是末是流,“本是本來就有,源是起源,末是衍生的,流是後來才形成的”。本末觀、源流觀是中國傳統範疇觀的重要内容,“甲乙包含就有兩個範疇”,這個表述既說明邏輯上的本與末,又說明曆史上的源與流,邏輯先後和曆史先後一緻,這才是“對待”的确切含義。

朱德熙(1985:16),該處取消了傳統所說的名詞的正面定義“受數量詞修飾”,因為動詞也能受數量詞修飾。

見張岱年(1995)張文就“存在”和“現象”的對待而言,這番話應适用于其他成對的範疇。另參見朱曉農(2015)。

總之,本文從語言出發提出并說明的兩種範疇觀,有助于我們在更廣的領域、更高的層次更好地“表述自己”,做出中國學者應有的貢獻,這也是對中國文化和語言有相當了解的西方學者所殷切期待的。(參見劉毅清 2014)

(注:為友善讀者閱讀,本文小标題為本期編輯所加。)

圖書資訊

沈家煊 | 從語言看中西方的範疇觀:更好地“表述自己”

《從語言看中西方的範疇觀》

沈家煊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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