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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燦鵬:“三九天子”——陳霸先的艱難時世

作者:古籍

題解:此為套用宋人曾慥《類說》卷一二引《紀異錄》“三九相公”條(唐僖宗時宰相鄭畋)的說法,意謂陳霸先年十九為小吏,凡十九年出仕廣州,又十九年為天子,終年五十七,故号“三九天子”。言其出身微末,世路浮沉,創立帝業之艱難也。誠如呂思勉先生所雲:“陳氏開創之艱難,實十倍于宋、齊、梁三朝而未有已也。”

趙燦鵬:“三九天子”——陳霸先的艱難時世

在南朝幾位開國皇帝中,陳武帝陳霸先的起點最低。他是吳興郡長城縣(今浙江長興縣)人,家世卑微。起初在鄉間作裡司,接着到京城作油庫吏(《建康實錄》卷一九記述陳霸先早期履曆略異),後來作梁朝宗室蕭映的傳教(傳達教令的小吏)。這些吏職實質上屬于專門從事雜役的特殊戶口,社會身份十分低下(參見唐長孺先生《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吏役》、周一良先生《魏晉南北朝史劄記·陳書劄記·陳霸先早年經曆》、嚴耀中先生《關于陳文帝祭“胡公”》等論著)。陳霸先受到蕭映的賞識,從此人生開始逆轉。大同六年(540),蕭映擔任廣州刺史,陳霸先為其掾屬,随之赴任。史載陳霸先多武藝,有韬略,明達果斷,在嶺南立功揚名,逐漸發迹。大同七年,交州土豪李贲反叛,連結數州,嶺南地區局勢混亂。陳霸先頻戰屢捷,受命随交州刺史楊㬓南讨,平定李贲之亂。太清二年(548),東魏降将侯景叛亂,次年攻陷建康,梁武帝在幽困中去世。陳霸先起兵入援,聯結嶺表豪族,攻破嶺北割據勢力,力量不斷壯大。大寶三年(552)二月,與王僧辯率領的荊州軍于湓口(在今江西九江)會師,東讨侯景,獲得勝利。

是年五月,陳霸先封長城縣侯,九月為征北大将軍、開府儀同三司、南徐州刺史,至此成為梁朝末年軍方舉足輕重的大人物。

“陳霸先火耕水耨之夫,荜門圭窦之子”(語出《文苑英華》卷六四五《為行軍元帥鄖國公韋孝寬檄陳文》),一朝青雲直上,到達權力金字塔的高端,從人之常情來講,夫複何求。假使不是受到新形勢的刺激,陳霸先未必會萌生觊觎神器的野心。

關鍵是梁元帝蕭繹,在平定侯景之亂以後,沒有還都建康,造成公權力體系的裂縫和缺陷,緻使“奸雄生心”。

蕭繹于普通七年(526)至大同五年(539)為荊州刺史,太清元年(547)再任荊州刺史,前後經營将近二十年,人地稔熟,日久情深。經過侯景之亂,京城建康殘破,宮室毀壞,江陵殷盛繁華(《太平禦覽》卷一九六引《渚宮故事》記載蕭繹宮室苑囿之美),彼此如何取舍?梁元帝一直猶豫不能決定(參見《文館詞林》卷六九五《梁孝元帝議移都令》)。朝中文武大臣也分為正反兩方,曾經在後堂開五百人大會,梁元帝說:“勸我離開江陵的人,就脫袖露出左臂。”結果露出左臂的人超過半數。主張還都的周弘正、王褒等人,提出的意見頗中要害:“帝王所都,本無定處。但是普通百姓,如果沒有看到陛下的車駕進入建康,還以為您仍然是列國諸王,未登大寶。”(《陳書·周弘正傳》)最後以蔔筮決定行止。歸根結底,由于苟且因循的惰性,以及荊州人士推衍“建業王氣已盡”“荊南之地有天子氣”的符瑞神話,梁元帝終究在江陵建立了帝業(張金龍先生《治亂興亡:軍權與南朝政權演進》第十二章指出,執掌軍權的領軍将軍胡僧祐的反對,可能是梁元帝未能下決心還都建康的一個重要因素)。

江陵于春秋時期為楚國郢都,自古有“王霸之氣”。至三國時期,東吳末帝孫晧初年,方士流傳“荊州有王氣,破揚州而建業宮不利”的說法,影響很大,是以有徙都武昌之舉。此時恰好發生山賊施但反叛,平定之後,孫晧還使數百人鼓噪進入建業,号稱“天子使荊州兵來破揚州賊”,以為厭勝之術(《三國志·吳書》卷四八《孫晧傳》裴松之注引《漢晉春秋》)。在東晉以後,更出現了荊州“沙洲百數”的“王氣”新理論。《水經注》卷三四《江水》二引南朝宋盛弘之《荊州記》雲:“自(枝江)縣西至上明,東及江津,其中有九十九洲。楚諺雲:‘洲不百,故不出王者。’桓玄有問鼎之志,乃增一洲,以充百數。僭号數旬,宗滅身屠,及其傾敗,洲亦消毀。今上(按:指宋文帝)在西,忽有一洲自生,沙流迴薄,成不淹時,其後未幾,龍飛江漢矣。”長江中遊荊江一段,自古以來因地勢平緩造成普遍的泥沙沉積,新舊沙洲及江岸斷續相聯,并有汛期與枯水季節的互動影響,數目呈現動态變化。對此種自然現象,從天人感應視角進行的特殊解讀,前後遞相沿襲,為時甚久。到了蕭繹稱帝前夕,又出現洲數滿百的吉兆,荊州群臣以此進谏:“古老相承雲:‘荊州洲數滿百,當出天子。’今枝江生洲,百數已滿。陛下龍飛,是其應也。”(《資治通鑒》卷一六五梁承聖二年)具體情形詳見《太平寰宇記》卷一四六引《梁典》:“太清末,枝江縣陽閤浦忽生一洲,群公上疏稱慶,明年元帝即位。承聖末,其洲與大岸相連,惟九十九而已。”帝業興廢與沙洲形态變遷之間,仿佛有對應關系,自然是一種迷信。

從後來形勢的發展判斷,梁元帝未還都建康,在政治上是失策的(即便純粹從軍事層面考慮,江陵亦非最佳選項。雖然北齊勢力已達長江北岸,建康受到攻擊的危險指數很高,但是梁朝在下遊的軍事力量較強,有王僧辯、陳霸先兩支大軍,總體而言比較安全)。梁元帝江陵即位以後,北齊仍然有遣軍“将襲建康,納湘潭侯退”之舉(《資治通鑒》卷一六五承聖二年),企圖扶植梁武帝之侄蕭退建立傀儡政權,說明建康無主的狀況已經産生了嚴重的後果。

在梁朝方面,承聖二年平定陸納在長沙的叛亂,于峽口擊破蕭紀的巴蜀軍隊,三年西魏和蕭詧聯軍攻圍江陵,兩次調發王僧辯西上征讨,以陳霸先移鎮舊都建康。一來二去,人非木石,以緻萌生野心,又怪得了誰呢?所謂“倒持太阿”,将劍把(權柄)拱手交給别人,就是這個意思。孔子說:“唯器與名,不可以假人。”名器關系到人心的趨向,果不其然。

不僅陳霸先有這個問題,即使是梁室忠臣王僧辯(此就展開的曆史圖卷來看,古人心事難明,觀其行迹至為要緊),也不能保證絕無離心的危險。雖然王僧辯、陳霸先都有子侄留在荊州作為人質,但是制約的效力有限(等到西魏攻破江陵,王、陳兩家子侄被俘虜入關,效力基本歸零)。在敵人眼中,這個政治局勢極為明顯。江陵被圍,蕭詧就試圖捏造謠言,告訴圍城中的梁元帝:“王僧辯聞台城被圍,已自為帝。”(《隋書·裴政傳》)可憐王僧辯赤膽忠心!(胡松柏先生注意到《梁書·王僧辯傳》載王母“事君忠烈”的家教,參見其碩士學位論文《陳朝政治研究》第一章)然而世事未可料定,君不見五十年前,沈約勸說蕭衍代齊稱帝的一套說辭:“今與古異,不可以淳風期萬物。士大夫攀龍附鳳者,皆望有尺寸之功,以保其福祿。”(《梁書·沈約傳》)縱然是至仁君子,本無此心,部下倘以黃袍加身,又能奈何呢?

襲殺王僧辯,是陳霸先通往帝王之路的頭一件大事。

陳霸先自己說,因為王僧辯迎立北齊傀儡蕭淵明為梁主,有不臣的企圖,是以他才舉義起事。這顯然是一個托詞。官方版本如此寫到——陳霸先對身邊親信說:“我與王公俱受重寄,語未絕音,聲猶在耳,豈期一旦,便有異圖……觀其此情,亦可知矣。”(《陳書·高祖紀》上)後來向北齊報告,“雲僧辯陰謀篡逆,故誅之”。(《北齊書·蕭明傳》)用通俗的話說,就是倒打一耙。現存梁陳史書中,在陳朝立場上作過粉飾的地方很多。如《梁書·王僧辯傳》載王、陳大軍于白茅洲會師,雙方第一次見面,突然神來一筆:“霸先倜傥多謀策,名蓋僧辯,僧辯畏之。”實則不可信據。

王僧辯與陳霸先兩人,都是高明的軍事家,幾乎戰無不勝。但差别在于,陳霸先出身寒素,幾經磨難,有着豐富的人生閱曆和社會經驗。在政治家的素質方面,王遠不逮陳,故而受制于人。侯景戰敗之後,王僧辯率軍進入建康,部下大肆劫掠,并縱火焚毀宮室,百姓号泣失望。如果借用西漢名将韓信的話頭,大概王僧辯能“将兵”,而不善于“将将”。與此相反,後世史家每稱道陳霸先豁達大度,多用降将,知人善任,能得其死力,以成帝業(詳見《陳書》卷六《後主紀》魏徵所作論贊,趙翼《廿二史劄記》卷一二《陳武帝多用敵将》),很有漢高祖劉邦的手腕和魄力。

史載王僧辯府僚韋鼎通曉相術,“陳武帝在南徐州,鼎望氣知其當王,遂寄孥焉。因謂陳武帝曰:‘明年有大臣誅死,後四歲,梁其代終,天之曆數當歸舜後。昔周滅殷氏,封妫滿于宛丘,其裔子孫因為陳氏。仆觀明公天縱神武,繼絕統者,無乃是乎!’武帝陰有圖僧辯意,聞其言大喜,因而定策”(《隋書·藝術·韋鼎傳》)。這個例證是梁末政治未能走上正軌,士大夫階層離心力暗流湧動的表現(按:嚴耀中先生論文《關于陳文帝祭“胡公”》,探讨陳朝帝室姓氏淵源,似可補入此條史料作為佐證)。韋鼎為梁朝名将韋叡之孫,以孝義知名,他對府主的背離,也說明了在王僧辯、陳霸先二人的競賽中,陳霸先以綜合實力勝出。

從表面看來,王僧辯與陳霸先有親密的交情,兩人還結為兒女親家(王僧辯第三子王頠娶陳霸先女,因王僧辯母喪而婚禮展期)。王僧辯可能是心思比較單純的人(若與其家族信奉佛教相聯系,可稱菩薩心腸是也。有關南朝太原王氏信奉佛教情況,參見嚴耀中先生論文《陳朝崇佛與般若三論的複興》),對陳霸先過于信任,“推以赤心,結廉(頗)、蔺(相如)之分”(《南史·王僧辯傳》),不加防備。雖然長子王顗多次提醒,但他不以為然。是年九月甲辰夜,陳霸先水陸大軍突襲石頭城,王僧辯左右隻有數十人,因衆寡不敵而束手就擒,當天夜裡王僧辯王頠父子被立即絞殺。《梁書·王僧辯傳》記載陳、王二人最後的對話,于不經意間留下了陳霸先以陰謀奪取權力的蛛絲馬迹。三年前的白茅洲會師,王僧辯、陳霸先歃血為盟(張金龍先生《治亂興亡:軍權與南朝政權演進》第十三章指出,盟約可能是陳霸先主動提議締結),盟文由著名文學家沈炯起草,文末雲:“臣僧辯、臣霸先同心共事,不相欺負,若有違戾,明神殛之!”兩人共讀,慷慨激昂,淚下霑襟。時光彈指一揮間,這才真的是“語未絕音,聲猶在耳”,王僧辯遇害之前,假如回想起這一幕情景,不知是否會有世道澆漓,白雲蒼狗,不堪回首之感。

多年以後,北周大将韋孝寬率軍伐陳,戰前釋出檄文說:“王僧辯秉文經武,挹義懷仁,志在鷹揚,誠深鶴立,掃江表之巨寇,複梁室之宗社。提挈霸先,成其羽翼,而背恩忘德,毀器折枝,密相奄襲,忍加屠害。節士為之扼腕,名臣是以涕流。”(《文苑英華》卷六四五)在陳霸先襲殺王僧辯事件上大做文章。下文又攻擊陳霸先篡位弑君,後人仿效肆行篡戮[按:陳霸先世子陳昌,被陳霸先侄陳蒨(陳文帝)殺害;陳蒨子陳伯宗(陳廢帝),又被陳蒨弟陳顼(陳宣帝)廢黜然後殺害],“殘虐相襲,報複循環”,文章筆鋒尖銳,用心十分惡毒。此戰陳朝軍隊一敗塗地,淮南之地盡沒于周。陳朝軍心的渙散,除了前此一年陳軍于呂梁覆敗的沉重打擊之外,與北周的道義宣傳戰術,很難說沒有關系。

王僧辯之子王頒,少年時留在荊州作為人質,後來被西魏軍隊俘虜入關,仕于北周。入隋獻取陳之策,并請纓參戰,奮不顧身。在陳朝滅亡之際,王頒召集其父舊卒千餘人,連夜發掘陳霸先陵墓,斫棺焚骨取灰,“投水而飲之”,以雪家仇(《隋書·孝義·王頒傳》)。王頒所為在當時被看作義舉,但就陳霸先本人而言,就顯得命運極為悲慘。

《太平廣記》卷三三六《常夷》引《廣異記》,記述了一個人鬼相會的故事。唐代建康人常夷,與陳朝初年去世的吳郡秀才朱均,叙話梁陳間事,其中有雲:“陳武帝既殺王僧辯,天下大雨百餘日。”這個記載連野史也算不上,可歸入天人感應性質的虛幻想象,但似乎是某種指責的聲音曲折隐微的表示。

陳霸先于梁太平二年(557)十月禅代稱帝,改号為陳永定元年,三年六月去世。他生于梁天監二年(503),即位時五十五歲,在古代人的觀念裡,已經是飽經風霜的老人。據《陳書·高祖紀》下所記,六月十二日丁酉生病(按照君主疾病是國家機密的通例,陳霸先或許早已患病,此時情況危急才公布消息),二十一日丙午駕崩,前後不過十天,當屬積勞成疾,至于不治。

陳霸先在位三年期間(實算僅有一年八個月),抗擊北齊入侵,征讨割據勢力,内憂外患,戰事頻仍,民生凋敝,太平時節尚未來臨,實為“多事之秋”。與農業生産相關,有連年水旱不調的氣候問題。唐人杜光庭撰《道教靈驗記》卷一四載:“陳武帝禅位之初,江南大旱,稼穑皆傷。……二年亢旱,戶口凋減。”永定元年、二年的旱災,正史不載,但《陳書·高祖紀》下有永定三年夏閏四月大旱的記錄。《隋書》并記載了陳朝初年多個災異與天文現象:

一、永定二年五月,建康地震。時王琳立蕭莊于郢州。

二、永定三年,有人長三丈,見羅浮山,通身潔白,衣服楚麗。京房占曰:“長人見,亡。”後二歲,帝崩。(以上二條并見《五行志》下)

三、(永定)三年五月丙辰朔,日有食之。占曰:“日食君傷。”又曰:“日食帝德消。”

四、(永定三年)六月庚子,填星钺與太白并。占:“太白與填合,為疾為内兵。”

五、永定三年九月辛卯朔,月入南鬥。占曰:“月入南鬥,大人憂。”……後二年,帝崩。(以上三條并見《天文志》下)

這些災異及天象記錄的密集程度很高。第一、二、三條記錄亦見于《陳書·高祖紀》下,但《隋書》增加的占辭和事驗部分值得注意。第二、五條是标準的“事-占-驗”格式,即一則災異/天象記錄,一則相應的占辭,一則曆史事件,災異/天象、占辭與事驗之間,有密切的對應關系。第三、四、五條出自“五代災變應”部分,從篇名的“應”字,即可看出記述内容重在占驗。這些記錄中有史實錯誤,陳霸先于永定三年六月生病去世,第二、五條的“後二歲”“後二年”應作“其年”;第五條的幹支也有問題(檢陳垣先生《二十史朔閏表》,永定三年九月乙卯朔,是月無辛卯),且時間已在陳霸先去世之後。抛開這些細節不談,按照傳統觀念了解,這些災異及天文現象展現了天的意志,古語雲“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就是人間批判意見的折射。

趙燦鵬:“三九天子”——陳霸先的艱難時世

連帶地要說到陳朝大臣沈衆之死。

沈衆是南朝文豪沈約的孫子,入陳官中書令,以帝鄉名門,頗受敬重禮遇,但在陳霸先去世之前三天被殺。沈衆的罪名是“曆诋公卿,非毀朝廷”(《陳書·沈衆傳》)。時當陳朝初建,所謂“非毀朝廷”,應當是涉及陳朝政權合法性的問題,以緻“高祖大怒”。《陳書·沈衆傳》載沈衆家财萬貫,然而“自奉養甚薄”,朝會時“衣裳破裂”,“恒服布袍芒屩,以麻繩為帶,又攜幹魚蔬菜飯獨噉之”(《南史·沈衆傳》作“麥飯䬳”),把他寫成一個古怪的守财奴(其行為或許含有特别的意義),受到朝士譏诮,“于是忿恨”,因而胡說八道,獲罪身亡,上下文之間不甚通暢。傳雲“(高祖)不欲顯誅之”,言下之意是罪行不友善說在明處,顯然有所隐諱,有曲筆在焉。

與前代相較,陳朝疆土局促,僅能控制東南一隅之地。長江中遊地區,江陵有後梁政權,是西魏、北周、隋朝附庸,曆三世三十三年,與陳朝相始終;郢州有梁朝大将王琳,擁立梁元帝之孫蕭莊為帝,兵敗奉主投奔北齊,至陳太建五年(573)覆亡。

陳朝創業之際,為建構其統治的合法性基礎,在政治宣傳、符瑞制造、崇奉佛教等多個方面作過空前的努力,例如陳霸先禅代之前冊封陳公的《九錫文》,為一代文宗徐陵精心撰作的“大手筆”,文中列舉陳霸先功績二十項,這個數目遠遠超過劉裕(九項)、蕭道成(九項)、蕭衍(十四項)等南朝創業君主(參見牟發松先生論文《陳朝建立之際的合法性訴求及其運作》)。雖然如此,陳朝政權的合法性仍然存在問題。陳光大年間,陳朝使者聘問北周;同時有後梁使者袁敞赴周朝貢,因為其朝會班次在陳使之後,袁敞拒不從命,說:“昔陳之祖父,乃梁諸侯之下吏也,棄忠與義,盜有江東。……若使梁之行人在陳人之後,便恐彜倫失序。”周武帝最後沒有辦法,隻得讓後梁使者與陳朝使者錯開日期,分别朝會(《周書·蕭詧傳》附《袁敞傳》)。

陳朝末年,何之元撰寫史書《梁典》,自齊永元元年起,迄于王琳敗亡,共七十五年史事,分為六個部分,在《敬帝》部分之後,有《後嗣主》部分。序言中解釋道:“骠騎王琳,崇立後嗣,雖不達天命,然是其忠節,今以如幹卷為《後嗣主》。”(《陳書·文學·何之元傳》)無所忌諱,堪稱良史直筆。與《梁典》相較,姚思廉《梁書》沒有為蕭詧、王琳等人立傳,所記梁朝曆史顯得不夠完整(趙翼《廿二史劄記》卷九《梁書悉據國史立傳》)。

姚察、姚思廉父子撰寫《梁書》,從陳太建末年算起,至唐貞觀十年成書,前後通計有五十餘年。修撰時間如此長久,其中原由,方北辰師著《魏晉南朝江東世家大族述論》認為,乃是姚氏父子親曆梁、陳、隋、唐四代更替(加上姚氏家族分處南、北朝的因素),曆史書寫多有忌諱的緣故,這是很有道理的。具體來講,即指梁陳易代之際的複雜史事,包括後梁、蕭莊政權等棘手的問題。

到了唐玄宗開元年間,王僧辯兄長之孫王緒,撰著《永甯公輔梁記》十卷(永甯公是王僧辯的封号),貶斥陳朝,不把陳氏作帝王看待。當時又有著名學者蕭穎士,是梁武帝蕭衍之弟蕭恢七世孫,采用孔子《春秋》筆法,撰寫自漢至隋編年史傳百篇,梁陳之際直書“陳霸先反”,以江陵後梁政權為正統;并著《梁蕭史譜》二十卷,及《梁不禅陳論》,把王緒著作的義例加以闡發(《新唐書·藝文志》二,及《文藝中·蕭穎士傳》)。

從傳統儒家的立場看來,陳霸先獲得政權的手段不盡合乎仁義之道(按:呂思勉先生《兩晉南北朝史》第十三章第五節說:“從來人君得國,無如陳武帝之正者”,基調在于推崇陳霸先抵禦外侮、再造中國的功勳,有借古諷今的意味,似非确論)。某種反對的聲音,在曆史深處隐微曲折地表示出來。除了上面《常夷》的故事,《太平廣記》中還有兩則志怪傳奇,也表達了這個意思。一則為《梁武帝》,二則《韋戴》,前後相聯,同在卷一二〇,并出于《還冤記》。一則說梁武帝幾次托夢于會稽虞涉(《南史·侯景傳》附《王偉傳》有虞隲,疑即此人),讓他轉告陳霸先,“篡殺于(陳)公不利”,虞涉不敢言;陳霸先自立之後,虞涉得病,六七日死。二則說義興太守韋戴,在王僧辯被殺後,幾次打敗陳霸先軍隊,後來刑白馬為盟,方才歸降;陳霸先即位後,“因宿憾斬之”,随即于殿中屢見韋戴前來,驚走避之,“是以得病死”。這裡的韋戴應為韋載之誤,《陳書·韋載傳》記韋載卒于太建年間,并非于陳朝初年被殺。《還冤記》還有其他一些史實上的錯誤,但無礙于提示某種異樣聲音的存在。《常夷》那則故事中,還講到陳霸先未發達時,家甚貧,擔任雇工雜役,因盜取長城縣豪富包氏池中魚,被捉住捆綁吊在擔竿上,幾乎要死;即位之後,就将包氏滅門。當然,這則志怪傳奇的史事可信度較低。

在南朝開國皇帝之中,陳霸先受到的诋毀最多。這可能與南朝門閥世族社會的階級固化觀念有關。陳霸先作為一個底層社會出身的“寒賤之子”,因緣時會,通過個人奮鬥奇迹般地登上皇位,世人皮裡陽秋可以想見。在政治坐标體系中,陳霸先的前輩梁武帝父子是學術思想文化的巨人,創造了将近五十年的太平盛世,在如此強大的陰影籠罩之下,其制度多依前代故事,行迹亦頗見相似(例如皈依佛教),加以世運艱阻,天不假年,極難突破。

趙燦鵬,暨南大學古籍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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