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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大淵的遺憾

汪大淵的遺憾

圖檔來源:圖蟲創意

汪大淵出生時,馬可·波羅已回國,《馬可·波羅遊記》也已問世。

他怎麼也想不到,八百年後,有人會将他與馬可·波羅聯系到一起,他不知道馬可·波羅是誰,也沒讀過《馬可·波羅遊記》,但他卻被後人稱作“東方馬可·波羅”。

在馬可·波羅來中國前,對于大多數歐洲人來說,盛産瓷與絲的中國,還是個令人向往的傳說,而馬可·波羅之言,不管真假,都成了大航海時代的預告。

他的名字裡有《論語》

還在西方航海家響應馬可·波羅的預告之前,汪大淵就行動起來早早下西洋了,比鄭和下西洋早了75年,比哥倫布大航海早了162年,比達·伽瑪繞過好望角早了167年,還好,他沒有被人遺忘,鄭和下西洋時,就随身攜帶了他寫的《島夷志略》。

随鄭和七下西洋的馬歡,這樣評價《島夷志略》,說他随鄭和“曆涉諸邦”,所至之處對照《志略》,“目擊而身履之”,然後,“知《島夷志》所著者不誣”。

同樣是下西洋,鄭和代表國家,有官船200多艘,官軍數萬,公帑無數,而汪大淵隻代表自己,自費出海,靠經商維持航行,是以,有人就說他是“海商”。可他第一次出海時,才19歲,此前,他顯然不是海商,此後,他才有可能成為海商,但很難說成為海商是他此行的目的,更何況,真正的海商,通常做轉口貿易,不會脫離自己的商業航線去漫遊、去探險,而他則更像是為了航海的需要而經商。

他究竟為什麼要出海?看來是個謎,在《島夷志略》自序中,他沒有說明出海時自己的身份,隻說了一句,“大淵少年嘗附舶以浮于海”,就再無别的交代。

我們除了從他的姓名來看,“汪大淵”,跟大海似乎有着宿命之緣,還可以從他字“煥章”——出自《論語·泰伯》“煥乎其有文章”,為他的出海找到思想根源。

孔子身後,留下一聲歎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如此感歎,最易打動少年心腸。而元朝,正是個“道不行”的時代,他便響應孔子的号召,真的“浮于海”。

而他成長的那一方水土,雖非沿海一帶,卻也是個連山通海的所在,在其出生地——南昌市青雲譜區施堯村汪家壟,至今尚存一首排工号子《南昌城南掌故多》:“南昌城南掌故多,将軍渡口波連波嘿;象湖源上風光好喲嗬,施家堯去劃龍舟來嘿;王老丞相來迎接喲嗬,相府千金坐花樓羅嘿。汪家壟住航海客喲嗬,飄洋過海到夷洲羅嘿!”

号子的最後兩句,簡直就是沖着他唱的,他不就是“汪家壟住航海客”,曾經“飄洋過海到夷洲”嗎?他是大海之子——汪大淵,他是《論語》之子——汪煥章,他把兩者結合起來——“浮于海”,也許孔子那一聲長歎成了他大航海的原始動力,而“大道之行也”才是他大航海的目的,他撿起孔子失落的歎息,像孔子周遊列國一樣,航海去了。

帶着孔子的感歎,他從南昌出發,由贛江南渡,到了泉州。

跟着瓷器出海去

通常,人們很難把南昌跟大航海相聯,可汪大淵的出現,使人不得不将它們聯系起來問一聲:何以大航海時代,由南昌人捷足先登?其究竟有二因緣。

其一,這跟秦漢以來南昌作為造船基地有關。漢武帝時,就有豫章大舡出海;其二,這跟唐宋以來海上陶瓷之路有關。唐宋時,景德鎮瓷器已多有出口。至元時,景德鎮窯便取代了龍泉窯,作為中國瓷業龍頭,而景德鎮本土的昌江,也就成了海上陶瓷之路的源流,從昌江入贛江,南昌就成了海通樞紐。

南昌人接過景德鎮轉口貿易第一棒,或經由長江,往太倉出海,或通過贛江,往廣州、泉州出海,唐時多往廣州,宋、元改由泉州,明、清又改往廣州。

汪大淵到了泉州,想必會有一番望海賦詩、臨波興詠的沖動,但他卻未留下片言隻字,也許是命運不濟,丢失了文字?可惜了他那一片“浮于海”的心意。

我們沒有從他筆下看到泉州的樣子,但50年前,馬可波羅到過那裡,後來在遊記裡描述了泉州的樣子,他說“刺桐港”就在那裡,印度船至,皆停靠于此,舶來香料及其他一切貴重貨物均由此進口,故“商貨寶石珍珠輸入之多竟至不可思議”。

馬可波羅還特别提到了“蠻子商人”,說刺桐港是“蠻子商人常至之港”,這當然是用了蒙元貶低南人的口吻——“南蠻子”,來稱呼南方商人,說他們由此港販運貨物到“蠻子”境内,還将刺桐港與西方最大的亞曆山大港做了一番比較,認為刺桐港的舶運量要大得多,如果說從亞曆山大港或其他港“運載胡椒一船赴基督教國”,那麼“刺桐港者,則有船舶百餘”,規模竟然相差百倍,“是以大汗在此港征收稅課,為額極巨”。

假如馬可波羅在泉州相遇了汪大淵,他會怎麼說?說是蠻子商人,還是蠻子書生?這說明當時歐洲人同中國海商直接交往不多,多由阿拉伯人做中介,是以,若是阿拉伯人,就不會這麼說,與汪大淵大緻同時的摩洛哥穆斯林法學者伊本白圖泰,在汪大淵出海以後,也來到了中國,并到過泉州,還到過杭州,可以說他完全被中國震撼了。他說,中國地區是最安全最美好的地區,全境無一寸荒地,沿河兩岸,都是花園、村落、田野,一個單身旅客,雖然攜帶大量财物,行程九個月也盡管放心。

像馬可波羅一樣,伊本白圖泰也談起杭州,贊不絕口,因為,杭州是他“在中國地域所見到的最大城市”,他說,杭州城裡,“每人有自己的花園,有自己的住宅”,“港灣内船艇相接,帆樯蔽天,彩色風帆與綢傘,相映生輝。雕舫畫艇,十分精緻”。

而泉州的港口,更是世界大港之一,甚至是最大的港口,港内停有大船約百艘,小船無數,大船以帆計,有十帆、三帆不等,帆以藤篾編織,其狀如席,船上,有水手600名,戰士400名,甲闆四層,内有房艙,分官、商艙,官艙附有廁所,并有門鎖,且以木槽種植蔬菜鮮姜,他還發現,中國人交易時用紙币,而将金銀熔錠封存起來。

看來,大船多為官營,是以,設有官艙,還有戰士随船護航

泉州萬貨雲集,吸引他的有絲和瓷,絲綢極多,價錢便宜,“一件布衣可換綢衣多件”,談到瓷器,他說“瓷器價格在中國,如陶器在大陸一樣或更為低廉”。

汪大淵來到泉州時,他不知道自己的前面已經有了一個叫做“馬可·波羅”的先驅,也不知道接踵而來的,還會有一位名叫“伊本白圖泰”的伊斯蘭教的傳教士,我們若将這三人以及他們的三本書放到一起來讀,就可以讀出那一時期的一個世界樣式。

這三本書,最重要的一本,是第一本,也就是馬可·波羅撰寫的那一本——《馬可·波羅遊記》,為何被當時人認為是最不靠譜的一本書,卻變成了後人所推崇的最重要的一本?以本人口述,由他人筆錄,本來很難經得起曆史推敲,但它卻在曆史的風口上,成為一個時代的風向标。

地中海的中國熱

中國瓷器,“運銷印度,直至馬格裡布”。“馬格裡布”,指非洲西北地區,意為“日落之地”,宋人《諸蕃志》稱“默伽獵”,分布于阿特拉斯山脈至地中海之間,為摩洛哥、阿爾及利亞、突尼西亞三國總稱,有時也包括穆斯林統治的西班牙部分地區。

是以,瓷器進入歐洲,馬格裡布是一條重要通道,但不是最重要的,伊本白圖泰之是以要特别提起它,或許是由于鄉愁,因為,他就是馬格裡布摩洛哥人。

當時,還有另一通道,比馬格裡布更為重要,那就是埃及。

伊斯蘭化的埃及,大約與宋朝同時,從公元十世紀到十三世紀,興起了法蒂瑪和阿尤布兩個王朝,它們作為地中海沿岸東西方貿易樞紐,并在與十字軍的對抗中,一度成為伊斯蘭世界的中心。與之互動的,主要是意大利各城市,不但貿易往來,還有宗教戰争。戰争造就了阿拉伯人的民族英雄薩拉丁,作為阿尤布王朝的開創者,他不僅頂住了十字軍東征,收複聖城耶路撒冷,還用同東方貿易來影響歐洲,誘發了歐洲文藝複興。

中世紀,歐洲與阿拉伯都是宗教領地,一個基督化,一個伊斯蘭化。而東方,則有印度和中國,印度也是個宗教領地,其國家一度也被伊斯蘭化,可中國一直就是個世俗化的人文世界,本來希臘也是,但希臘作為一個國家,實體早已消失,其人文主義僅以希臘化方式表現,而不能以國家形态存在,唯獨中國人的人文理想能以國家表達。

對于歐洲的人文主義覺醒來說,希臘化與中國化都不可或缺,一個是聽從曆史理性的召喚,一個是對現實榜樣的追求,希臘是曆史理性,中國是現實榜樣,這兩樣一起構成了文藝複興的合力。也可以說,中國是一面鏡子,對照這面鏡子,歐洲人從文明倒挂中,重新發現了古希臘,原來在歐洲的文化傳統裡,就有那麼個人文主義淵薮。

在馬可·波羅出現以前,歐洲人還沒有以中國為鏡子來認識自己,因為他們還得吃阿拉伯人留下來的東西方貿易的剩飯,還得經由阿拉伯人轉運而來的絲綢和瓷器接觸中國,而阿尤布王朝則通過與中國貿易,使埃及成為了地中海兩岸最繁榮的國家。

三上次男的《陶瓷之路》,對中國古瓷在埃及出土情況言之甚詳,因絲綢易腐,很難作為文物遺存,而瓷器就不同了,哪怕是碎片,也具有不朽的文物價值,是以,研究中國文化對世界的影響,瓷器很重要,他兩次埃及之行,訪古瓷六、七十萬片,逐片審查,選出其中萬餘片,除了對它們作分類和測定,同時,還對那時的埃及做了考察。

經考察,他發現,其時開羅市民不但富有,且嗜好珍奇,喜愛中國産品,尤其瓷器,福斯塔特出土中國瓷器,不限于少數民居,在大部分住房中都有發現,可見已普及到了多數家庭,當時開羅的财富與一般居民生活水準,遠比我們所想像的要高。

而且,他還發現,一旦出現新類型的中國瓷器,當地人都能把它仿制出來,輸入唐三彩,就仿制出埃及三彩;輸入白瓷,就仿制出白釉陶器;輸入青白瓷,就仿制出青白陶器;輸入青瓷,就仿制出青釉陶器,中國陶瓷受到珍視,同時,又燒制大量迎合時尚的仿制品而受人喜愛,可能是因為當時埃及盛行的中國風尚,掀起了中國熱的緣故。

阿拉伯人的“中國熱”,傳遞到地中海的那一邊,那些意大利的城市國家也跟着“熱”起來了,薩拉丁做了一件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與對岸的威尼斯結盟,同威尼斯一道分享“中國熱”帶來的東西方貿易紅利,那紅利培植了馬可·波羅的家族生意。

馬可·波羅出現,要具備兩個條件,光有“中國熱”還不夠,還要有蒙元勢力覆寫,歐洲之與中國,原來隔着個阿拉伯世界,這世界,造成了歐洲與中國的隔閡,盡可能隔斷中歐之間往來。到了蒙元時代,蒙古人的勢力範圍,不僅覆寫了中國天下和阿拉伯世界,還深入到東歐一帶,這樣,就去除了隔閡,打通了隔斷,開放了中歐通道。

可以說,馬可·波羅生逢其時,生在了古代中西交通的一個大一統時期——蒙元時期,是以他來中國很順利,早來有阿拉伯人限制,晚來有奧斯曼帝國制止。

接踵而來的汪大淵、伊本白圖泰也都生在了這一時期,他們也都成為了蒙元時代中西交通的天之驕子。那個時代,努力地要把中國推薦到歐洲去,同時,又召喚着歐洲到中國來。據說,忽必烈曾有過一個主意,那就是将中國的瓷器賣到歐洲去,用從歐洲賺的錢組織軍隊去攻打歐洲,這樣的大戰略,漢人從沒想過,隻有蒙古人想得出來。

忽必烈的抱負雖未實作,卻推動了一個時代,一船一船瓷器,從中國東南沿海各港口出發,下南洋下西洋,抵達紅海岸阿紮布港,經由尼羅河轉入地中海。

汪大淵抵達時,形勢發生了變化,阿尤布王朝衰落了,北非伊斯蘭中心轉向馬格裡布,他有可能到了摩洛哥,那是伊本白圖泰的出生地,若能再進一步,由此跨過直布羅陀海峽,他就到達歐洲了,抑或從地中海穿越一下,他就率先進入大西洋了。

可惜,他沒有邁出這一步,不光他沒有邁出,馬可·波羅和伊本白圖泰也都沒有邁出,因為,蒙元帝國的勢力範圍未及于此,蒙元時代的進取也就到此為止。

三人之中,惟有馬可·波羅沒有被蒙元時代所局限,他借了蒙元時代的中國之光,啟發了一個更加偉大的時代,意大利的文藝複興幾乎同《馬可·波羅遊記》一同到來,是以,《馬可·波羅遊記》也可以當作意大利文藝複興運動的一部分,被抛磚引玉。

終于在100多年後,引出哥倫布來。據說,哥倫布懷裡就揣着那本遊記,嚷嚷着“到中國去”,但他并未沿着馬可·波羅的路線前進,因奧斯曼帝國阻擋,他決定走出地中海,走向大西洋,于是,從意大利來到了西班牙,同蒙元時代反其道而行了。

歐洲提防青花瓷

這些都是後話,可以暫時放下。還是回到汪大淵這裡,再問一聲:為何不向歐洲邁開那決定性的一步?這一問,不是問向他那個時代,而是問向他本人,蒙元時代的格局到此為止了,他本人為何也在此裹足不前?這有可能跟青花瓷貿易有關。

我們試看一下《島夷志略》,100來個篇章,有40多篇記載了瓷器貿易,其中,又有20多篇談到了青花瓷貿易。對于青花瓷的命名,以目前所掌握的材料來看,最早出現在《島夷志略》裡,汪大淵稱之為“青白花瓷”、“青白花器”,書中寫道:在加裡納,今伊朗,貿易之貨,用青白花瓷碗,在天堂,指麥加,貿易之貨,用青白花器。

當然,也有人認為,汪大淵說的“青白花瓷”,是指青白瓷,而非青花瓷,這樣說來,原無不可,但基于兩點原因,我們選擇了青花瓷一說:其一,汪大淵出行時,青花瓷已經成熟,此前,也不見有人稱青白瓷為青白花瓷;其二,若汪大淵未帶青花瓷,很可能就邁出那關鍵的一步了,可為什麼帶了青花瓷就邁不出那一步呢?因為那時的歐洲人不需要青花瓷,需要的是青瓷、白瓷,是以,去了,也是白跑一趟,還有可能生敵意。

為什麼會生敵意?這就跟青花瓷的來曆及其所蘊含的意義有關了。

青花瓷,要以白瓷打底,飾以藍彩,而藍彩,則以钴料生成。還在古埃及和巴比倫王國時期,藍彩就已出現。在中國,出現也很早,戰國時,可見外罩藍彩的陶胎珠子,到了唐代,給钴料加上助熔劑,使釉上發出藍彩,因而産生了藍釉唐三彩。

除了藍釉,還要有白瓷,而白瓷之于中國,在東漢墓葬中就有出土,至唐代,便已成熟,以始于北齊興于隋、唐的邢窯為代表,相對于南方越窯,形成了青、白兩種格調——“越青邢白”,陸羽《茶經》,基于品茶,比較它們,稱“邢瓷類銀,越瓷類玉,邢瓷類雪,越瓷類冰,邢瓷白而茶色丹,越瓷青而茶色綠”,認為青瓷更宜于其茶道。

詩人皮日休,就沒有陸羽那樣偏好,其《茶瓯詩》雲“邢客與越人,皆能造瓷器”,他以為邢越皆妙,當齊驅,一者“圓似月魂墜”,一者“輕如雲魄起”。

唐人重青瓷,亦好白瓷,形成了“南青北白”兩大體系,尤其是對于新興的白瓷,更是推廣有加,以至于李肇《國史補》說“天下無貴賤通用之”,不但破了青瓷一統天下的格局,而且遠銷日本和阿拉伯世界,對于邢瓷品質,阿拉伯商人蘇來曼在遊記中,稱“中國人能用陶土做成用品,裡面裝了酒,從外面能看到”,其所言者即為透影邢瓷。

唐人魄性大,不經意的就在“類銀類雪”的白瓷上,來了幾筆藍花花,這應該就是青花瓷的源頭了吧?唐青花遺物,那些白地藍花殘器,有的在揚州出土。看來,那是準備從揚州港出口的貨物,阿拉伯世界是它們的去處。

1998年,從印度尼西亞勿裡洞島所屬海域,打撈出阿拉伯沉船黑石号,在出水器物中,就有三件唐代釉下彩青花瓷,據說,它們就出自東都洛陽附近鞏縣窯。

有人将這三件出水瓷與揚州唐城遺址出土的青花瓷碎片作了對比,發現紋樣相似,而其紋樣,在唐代器物中少見,卻同一道打撈出來的金盤紋樣類似,當為同一批出口器物,黑石号上的發現表明,唐代不僅可以燒造青花瓷,而且已經用于出口了。

中國首批外銷瓷,應該是銷往阿拉伯地區,先是青瓷,被阿拉伯人青睐,認為有食物偵毒功能,觸及有毒食物,會冒汗,會變色,甚至斷裂,故有警示效用。

阿拔斯王朝時,為仿青瓷,伊拉克工匠于陶胎塗白色錫釉,伊朗工匠繼以钴藍飾之,這才啟發了中國工匠,以白地藍花的品位,用白瓷飾以钴藍,開出青花。

但唐代青花還是跟着伊斯蘭化的口味走的,中國本色尚未開顯。盧浮宮裡藏有一件八世紀的伊斯蘭藍花陶器,從表面看,與黑石号出水的唐青花類似,相比之下,僅有質地的差異,一為陶器,一為瓷器,而其精神氣質的樣式則與伊斯蘭風格一緻。

宋代青花,開始低調轉型,中心産地從北方轉往南方,從洛陽轉到浙江,龍泉、紹興兩地,已有這一時期的青花瓷殘片出土,觀其工藝表達,則從釉上青花轉入釉下,其紋飾特征亦從伊斯蘭化轉向中國化,或曰,唐有青花,而兩宋未興,何也?識者多以審美言之,以為宋貴素瓷,不尚繪事,故難免于此,實亦由其中國化未完成所緻。

當景德鎮窯興起時,其轉型便以兩條路線,一條是青瓷與白瓷融合路線,由此産生了青白瓷,不但在工藝技術上,更在審美品位上,完成了南北兩大瓷系的綜合;另一條是白瓷與藍彩相加的路線,産生了青花瓷,完成了伊斯蘭化與中國化的結合。

青花瓷的完成,要到元、明時期。馬可·波羅來中國時,還是元初,青花尚未成熟,是以,被他注目的并非青花,而是白瓷,因為“國朝尚白”,亦稱“中國白”。

他在泉州港,觸目所及,也是多為白瓷,其遊記提到,泉州附近,别有一城,名曰“迪雲州”即今德化,德化瓷,以白瓷聞名于世,如其所言,“既多且美”。據說,他還帶了一隻白瓷罐回到威尼斯,以此來證明他所說的“中國”是真的,對此,我們還是有點存疑,作為商人,他會隻帶一隻瓷罐回去?他可是來追求财富的,順便才傳播一下文化,何以對貿易懶得一提,難道元世祖忽必烈對他另有賞賜?

到了元朝,青花瓷就推廣開來,作為文化傳播,成了蒙元大一統的一個顯著标志——中國白與阿拉伯藍相結合,而這一結合,正是天主教的歐洲要謹防的。

以“東方”為假想敵的羅馬天主教,在文明的沖突中,難免要将蒙元大一統視為整個“東方”——中國式天下與阿拉伯世界在蒙古人的統治下的一次總集合,這恐怕也是汪大淵萬裡航渡而至,卻徘徊于歐洲的地中海門口,過其門而不入的深層原因吧。

要到了16世紀,等到文藝複興運動完成以後,蒙元時代也早已時過境遷,青花瓷這才源源不斷輸入歐洲,輸入兩個世紀以後,青花瓷的青花作為“中國圖案”,在18世紀歐洲的洛可可風格中大出風頭,遺憾的是,蒙元時代的王大淵看不到了。

作為個體的汪大淵,差一步就到了歐洲,這一步确實有點遺憾。可代表了國體的鄭和,差得何止一步?簡直連遺憾都談不上了。但他們都遺憾了嗎?沒有,連一點感覺都沒有。漢唐時期,還有個羅馬帝國時不時來招呼一下,留個念想給東方。蒙元時代,卻沒個對等的國家來互訪。

是以,在汪大淵們看來,歐洲不是要非去一趟不可的地方,我們替他遺憾,是因為我們知道後來歐洲的曆史有多麼重要,他隻要往前走一步,就走入意大利文藝複興了,如果在文藝複興運動中出現了一位中國人,想想吧,那樣的文明該多麼美妙!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1-7卷,中信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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