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才子配佳人,美女愛英雄,結局大團圓:民間故事總是套路得人心

文|德霖

《故事法則》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中國民俗學會副會長施愛東新近出版的一本小書。在他看來,民間故事是一種結構穩定的功能組合、一個自組織系統、一棵生命樹。

“總是套路得人心”,此言非虛。古往今來,故事的結構貌似在無序生長,實則所有情節都有一套相對穩定的結構或套路,而所有的套路,都是特定功能互相制約的最優結果。

可以說,每一則脍炙人口的民間故事,都是特定語言遊戲中的最優玩法。

才子配佳人,美女愛英雄,結局大團圓:民間故事總是套路得人心

《故事法則》 ,施愛東 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故事結構很固定

文學理論領域有一則關于福樓拜的經典故事。

有一天朋友去看望福樓拜,發現他正在失聲痛哭,朋友問他:“什麼事使你這樣傷心?”

福樓拜說:“包法利夫人死了!”

朋友問:“包法利夫人是誰?”

福樓拜說:“我小說中的女主人公。”

朋友就勸:“你既然不願她死,就别讓她死呗。”

福樓拜無可奈何地說:“是生活的邏輯讓她非死不可,我沒有辦法。”

這個故事常常被用來說明“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的必然命運,是生活邏輯的必然結果”。

雖說事物是普遍聯系的,聯系的方式是無限多樣的,但在故事世界中,隻有有限的人物、有限的事物、有限的聯系。故事被限定在密閉時空之中,是以要按照特定規則去運作。

而對讀者來說,盡管故事世界與生活世界的差距很大,人們卻很少會去較真。因為讀者在聽故事之前,就已經預設了這是“故事”而不是“新聞事件”,從一開始就是以故事的邏輯進入閱讀的。

由于故事是發生在獨立空間裡,《故事法則》指出,遊戲的故事具有封閉性特點。

故事角色之間的關系封閉,不能出現多餘的、沒有功能的角色。比如,故事中的壞人也是“箭垛式”的壞人,壞到“頭上長瘡、腳下流膿”,那麼,如果“長瘡”的功能由某個角色擔當了,往往“流膿”的功能也由該角色擔當。這與小說等有明顯不同。

此外,故事隻考慮角色之間的關系,不考慮角色之外的“吃瓜群衆”。如《白蛇傳》的“水漫金山”、《窦娥冤》的“六月飄雪、大旱三年”,都不會考慮百姓無辜受災的問題,因為群衆不是故事角色,不被列入故事倫理的考慮範圍。

故事的功能項和道具是封閉的。通俗地說,功能項就是故事人物的行為,這些行為對推動故事情節是有意義的。這意味着故事中不能出現多餘的、沒有意義的行為。

比如,在《漁夫和金魚的故事》中,在漁夫來到海邊之前,隻需要用一句“漁夫到海邊打魚”作為交代就可以,完全不必詳述漁夫如何起床、如何刷牙洗臉、如何吃早餐、如何檢視天氣、如何收拾漁具、如何跟老婆道别出門等細節。

才子配佳人,美女愛英雄,結局大團圓:民間故事總是套路得人心

故事的邏輯是自洽的,情節是自我閉合的,也就是說,沖突的産生和解決必須相對應地存在。

比如《水浒傳》,梁山英雄征田虎和征王慶就是一個後期添加的獨立單元。在這個單元中,征田虎時收納了十七員降将,到了征王慶時,梁山好漢一個未折,而田虎的十七員降将折損殆盡,梁山英雄的所有名額都回複到剛剛招安時的狀态。所有沖突都成對出現,自足解決。

故事是一個“自組織系統”,具有在特定環境中自動适應、自動優化的特征。這種自适不是哪個人的行為,而是在口口相傳的流通過程中不斷修訂、變異、改良,集體優化的結果。

此外,故事情節在邏輯上必須自我封閉、自我完善,不能留有缺失,隻要有缺失,就會形成“緊張”。每一處緊張都必須引進新的母題加以消解,直到圓滿為止。

大團圓結局受歡迎

民間故事的結局是既定的、封閉的,故事情節隻是朝向既定結局的一個過程。一般來說,大凡熟悉民間故事的人,聽了故事的開頭,基本上就能知道故事的結尾。這是因為民間故事的結局本來就是預先設定的。《故事法則》把預先設定的民間故事結局稱為“元結局”。

在施愛東看來,大團圓結局是一種最典型的元結局。為了實作大團圓結局,故事中的角色甚至可以違背生活倫理、生活邏輯。

比如,在許多機智人物故事中,壞人都是說話算數、信守承諾、又蠢又萌。因為如果壞人不蠢萌,他就不上當;如果壞人不信守承諾,就無法對他們實施懲罰。

相反,好人或者機智人物常常是謊話連篇、說話不算數、不講誠信的。因為如果好人不撒謊,事事講誠信,他就沒法得到壞人的信任,也沒法以弱勝強,以巧取勝。

美學家朱光潛曾經揶揄說:“戲劇在中國幾乎就是喜劇的同義詞。中國的劇作家總是喜歡善得善報、惡得惡報的大團圓結尾。劇中的主人公十有八九是上京趕考的窮書生,金榜題名時中了狀元,然後做大官,衣錦還鄉,與相愛很久的美人終成眷屬。或者主人公遭受冤屈,被有權勢的奸臣迫害,受盡折磨,但終于因為某位欽差或清官大老爺的公正,或由于他本人得寵而能夠報仇雪恨。戲劇情境當然常常穿插不幸事件,但結尾總是大團圓。”

有人幹脆将這類故事歸結為簡單的十六個字:“公子落難,小姐養漢,狀元一點,百事消散。”

甚至有人将之編成民間歌謠:“才子佳人相見歡,私訂終身後花園。落難公子中狀元,金榜題名大團圓。”

才子配佳人,美女愛英雄,結局大團圓:民間故事總是套路得人心

王叔晖工筆重彩《西廂記》。《西廂記》以大團圓的結局收場。

事實上,大團圓故事是一種世界性的民間文學現象。

施愛東考察過200則意大利童話,其中至少有150則是以大團圓收尾。即便是迪士尼動畫故事,其内容也都是英雄曆經種種危險,最終必将化險為夷。

《故事法則》認為,精英知識分子批評傳統戲劇的團圓之趣,往往是因為不能了解戲劇演出在民俗生活中的社會功能。鄉村演劇并不是單純的文學行為,更重要的是作為節日活動或慶典儀式的一部分,需要迎合背景主題。此外,它還擔負着倫理教育,即價值觀教育的功能。

正因為如此,“與其将大團圓追求歸結為國民性,不如歸結為世俗性、民間性、人類性”。

不過,《故事法則》同時提出,精英知識分子對大團圓的批判,主要是出于啟蒙目的。無論啟蒙文學還是革命文學,最重要的是必須确立對社會現狀的“不滿”主題,唯其不滿,才能喚醒群眾,以激發其精神、召喚其鬥志、奮起改變其現狀。而大團圓故事被認為是粉飾現實、麻痹鬥志的文學,有悖于啟蒙目的,是以遭到精英知識分子的嘲諷和批判。

金庸小說好在哪兒

民間文學雖然普遍是模式化的叙事,但是很受市場歡迎,是以,即便是在當代,作家或編劇在創作時,仍無法逃離這些“套路”的限制。不過,優秀的作家或編劇會努力嘗試在“套路”中加入一些變數,進而帶給讀者和觀衆新奇的感受。

《故事法則》将史詩文學和金庸武俠小說放在一起作了比較。史詩集口頭文學之大成,借助史詩藝人的表述,集中展現了普遍性的民族意志、公衆願望和審美理想,其英雄塑造和人物關系都已形成固定模式。金庸小說和史詩文學類似,有一定的模式,一些可以反複使用、不斷改良、不斷賦予新鮮意義的模式。

最基本的架構是,無論史詩英雄還是武林英雄,其成長大都會經曆“特異誕生、苦難童年、迅速成長的少年時代、成功求婚、遭遇重大挫折、建功立業大團圓”這樣一個過程。兩者的英雄形象會有一些共同特點:英雄的身世具有神秘性;英雄從小缺少父愛;複仇是英雄人生的一大使命;英雄有驚人的成長速度;英雄周圍有衆多美女,英雄寵愛最出色的那一位……

金庸小說之是以能成為經典,赢得衆多“鐵粉”青睐,還有自己的許多“秘方”。比如在英雄形象的塑造上,金庸既遵從了英雄故事的既定結構,亦兼顧了節外生枝的形式技巧;既有英雄母題的不變成分,亦有話語技巧的可變成分;既有必不可少的叙事功能,亦有信手拈來的民間趣味。

才子配佳人,美女愛英雄,結局大團圓:民間故事總是套路得人心

83版《射雕英雄傳》劇照

以《射雕英雄傳》的“桃花島賭賽”為例,金庸将“三道難題”“傻女婿故事”和“與惡人賭賽型故事”等民間故事糅合在一段情節之中,使這場婚姻賭賽變得險象環生。

為了確定傻女婿在賭賽中的勝利,金庸又安排了老頑童周伯通一場戲,讓郭靖先在老頑童處學得絕活,背下《九陰真經》,而這恰恰又是民間故事中傻女婿誤聽誤信,不識變通,反而因禍得福,以及弱者戰勝強者型故事的妙用。

民間故事中,與可愛的傻女婿相對,總是有一個漂亮的巧媳婦,于是金庸又為我們塑造了一個美麗的女主角黃蓉。黃蓉天性聰穎,略帶刁蠻,恰是傻哥哥郭靖的頭号克星。小到吃喝拉撒,大到臨陣對敵,郭靖都是在黃蓉的支配下行動着,這些行動往往是機械行為,于是平添了許多令人捧腹的奇趣。

當《射雕英雄傳》結束的時候,傻女婿的故事卻還在繼續,《天龍八部》中的段譽和虛竹,都曾在不同階段,冒着傻女婿的呆傻氣,處處誤打誤撞,卻又傻人有傻福。

此外,民間文學中有大量鬥智不鬥勇的機智人物小故事,金庸将之巧妙地點化入文,頗有奇趣。

華山論劍一場,歐陽鋒走火入魔舍命相搏,居然逼退了黃藥師和洪七公,眼看就要奪取天下武林第一的寶座,黃蓉急中生智,用激将法讓他和石壁上自己的影子相鬥,歐陽鋒果然上當,結果手腳打在石壁上,疼痛難當。

施愛東認為,這一情節明顯受到印度童話《獅子和兔子》故事的啟發,故事中獅子要吃兔子,兔子用激将法讓不可一世的獅子和井裡的倒影相鬥,結果獅子被井水淹死。

德國文學理論家姚斯有言:“隻有當作品的延續不再從生産主體思考,而從消費主體方面思考,即從作者與公衆相聯系的方面思考時,才能寫出一部文學和藝術的曆史。”可見,每一部優秀作品的成功絕非偶然。

才子配佳人,美女愛英雄,結局大團圓:民間故事總是套路得人心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