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了他,我給你解藥。」顧雲亭帶着誘哄意味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做不到。大人,您放過我吧……我真的做不到。」
我卑微地向他爬去,臉上已經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
「好一副情真意切的樣子。」他挑起我的下巴,「你猜,如果他知道你是我送來的,他還會不會信任你?」
那一刻我想,我逃不開既定的命運,也逃不出這個男人的手掌心。

1.
初見顧雲亭那日,是一個寒冷的冬夜。
我穿得破破爛爛,還挂着手鐐腳鐐,頭發像枯草一樣團在頭頂,滿面塵土面如菜色。
無需旁人說,我自己清楚,一定醜極了。
他則是另一個極端,他身上的绫羅綢緞在明燭照耀下華貴得仿佛在發光,他讓我擡頭,我便看見了他那張傾國傾城男女莫辨的臉。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人,一颦一笑間狹長桃花眼仿若自帶一種風流,一時之間看得呆了,他便笑起來,開口時聲音溫柔如四月春風。
「你是陸凝眉?」
我愣愣地點點頭。他端詳我片刻:「底子似還不錯,隻是太憔悴了些。」他說完,手一揮,吩咐手下人,「帶下去梳洗收拾,好好養着,不養得珠圓玉潤雪膚緞發不要帶來見我。」
因他這句話,我被他手底下的人擡下去,開始了漫長的休養。
那時我是随将軍府流放的罪人,吃不飽穿不暖,虛虧太久,身子壞了,人也憔悴着,臉上凍出了裂口,手糙得像樹皮,要養回來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我在他府上白吃白住了大半年看着才好了些。
這期間,我出不得廂房半步,沒見過他一次,服侍的人次次都是來去匆匆,從不與我多說一句話。是以大半年了,我還不知他姓甚名誰,究竟是什麼人物。
等他見我時,已經是秋日了。我被帶到他面前,跪在地上。
他走到我身前,手持一把折扇挑起我的下巴:「養白了果真是美的,都說大将軍的女兒生得玲珑剔透美豔無雙,果然不假。」
我垂着眸子不敢看他,也不敢多問,他彎身靠近我:「凝眉,你想給将軍府翻案嗎?」
我不做聲,他似乎是等得不耐煩了,撤了持扇的手,我的頭驟然垂了下去。
我突然感到很惶恐。雖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能将我從流放的隊伍中救出來,必不是什麼小人物。如今我是罪臣之女,死生隻在他一念之間,若他覺得我沒有利用價值,我會是什麼下場?
思及此,我伏身在地上:「求公子指點。」
我隻說了這麼一句,沒說我想翻案還是不想翻。
因為我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答案。
「你若想給将軍府翻案,我手中有丞相誣陷大将軍的鐵證,隻要你替我做件事,我便呈給皇上,保洗清你陸家滿門冤屈。」
他說完,停頓了片刻:「自然,你若不想,那證物灰飛煙滅,你便從哪來的,回哪去。」
我心中長出一口氣。
隻要我還有價值就好。
我擡起頭,直起身子:「我連公子是誰都不知,如何相信你?你若根本沒有證物呢?若你不兌現承諾呢?」
他笑起來:「我顧雲亭從不食言。」
顧雲亭。
原來他是顧雲亭。
普天之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人物,錦衣衛指揮使,誣陷忠良,掌控皇帝,耳目遍布天下,經他手的冤案不計其數,手上不知道有多少條人命,惡貫滿盈。
瞧着他的樣子,我實在難以把他和這個身份聯系起來。這麼一号人物,難說陸家的冤案和他全然無關。
他好似看透了我的心思一般,端起茶杯抿了抿:「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想你父親的死與我有關,想你家傾覆是我做的。若真是我,便沒理由救你回來,養個禍害在身邊。」
我很清楚他的話不可全信,但眼下我也沒第二條路可走,隻得應下來:「不知大人想讓我做什麼。」
「你幼時曾救了豫王一命,他念念不忘至今。隻是你被你父親帶在身邊常年在邊關,他始終未曾見你。你家出事,他比任何人都心焦你的下落,卻尋不得。」
我被顧雲亭藏在這,他自然尋不得。
不過他話說到這份上,我便懂了。
「你便去他身邊。有幼時的恩情在,他不會薄待你。我想你這張臉,他會喜歡。」
「然後呢?」
「然後?」顧雲亭放下茶杯看着我笑,但眼神中分明沒半點笑意,陰冷至極,「殺了他。」
我被他眼神中的淩厲陰狠震懾,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我想這才是他,溫柔和煦如春風都是假象,能坐上這個位置的人,骨子裡就是冷的。
但他随後說出的話更讓我周身發涼。
「不過,凝眉,為防你心有旁骛,我得使些手段。」
2.
我衣着破爛被扔在豫王回府的必經之路上,滿身是傷。
傷是顧雲亭找人做的,說這樣真些,我想既然如此為何非要讓我養回來,他說總得瞧瞧我究竟長得如何,若是相貌平平,即使有幼年情分在,怕也是入不得三皇子眼的。
豫王駱儀璟,當朝三皇子,寬和賢明之名天下皆知。我擔憂他的馬車會直接從我身上碾過去,顧雲亭卻笃定他一定會停車。
他說對了。
馬車在我身邊停下,我聽見駱儀璟的聲音,讓人捎起我帶回府裡醫治。
我在有人靠近我時艱難地爬起來,淚水漣漣:「我無需醫治,求你帶我找到三皇子府上,隻有他能救我。」
轎簾掀起,駱儀璟探出身來,他打量着我詢問道:「你是何人?」
「我……說不得……」我疼得說話都斷斷續續,這不是裝的,顧雲亭下手是真的半分沒留情。
「我便是三皇子,你有什麼對我說便是。」
聽了他這話,我爬到馬車邊,抓住木框,壓低聲音:「你果真……果真是三皇子麼……」
「果真。」
「我是凝眉……陸凝眉。」
他一把将我抱上去,我剛一落進他懷裡便人事不知。
不是裝的,我真的暈過去了。
畢竟顧雲亭是真的可以毫不顧忌下死手的,在被扔來之前,我已有三日水米未進了。
他太擅長折磨人了,打我時也是,餓我時也是,精準地掐住那個勁兒,讓我既死不了,又半死不活。
惡名滿天下的錦衣衛指揮使,名不虛傳。
3.
我是罪臣之女,陸凝眉這個名字不能再用,駱儀璟給我起了個新名字,叫陸婉秋。
我細細咂摸這個名字,喜歡得緊。
他待我極好。他不耽于女色,府上連個侍妾都沒有,我是他帶回府的唯一一個女人。是以,我在豫王府雖說沒正經身份,但府裡上下都是将我當主子侍奉着的,有什麼好的珍奇的,他都送到我這裡來。
我問過他為什麼待我這樣好,他說幼時他落水,是我救了他一命,若沒我,便沒今日的他。他念我的恩,愛我的人。
他隔三差五便宿在我房裡,待我極溫柔,他這般珍而重之地對待我,令我愧疚。
因為我是顧雲亭送來殺他的。
這個念頭一天天越來越沉地壓在我心頭,壓得我喘不過氣。一日溫存過後,他盯着我問:「近日見你總覺你有心事。在想什麼?」
我搖搖頭,恍若無事般對他笑了笑:「隻是想啊,你對我這樣好,我不知該如何報答你。」
他便将我攬進懷裡,柔聲說:「無需你報答,隻要一直陪在我身邊就好了。」
我愧疚更甚。他說他要離京三日巡田,叫我照顧好自己。我一面不舍他離去,一面卻是慶幸的。
明日是我毒發的日子。
顧雲亭給我下了毒,每月發作一次,百毒蝕骨的痛楚,無藥可醫。我聽他的話,他便會把解藥給我,我若不聽,便隻能死扛。時日久了,發作間隔會越來越短,症狀也會越來越嚴重,直至日日發作,最終形容枯槁去世。
如今我入豫王府已然三月有餘,我有無數次機會殺掉駱儀璟,卻遲遲沒下手,是以顧雲亭在上個月就停了我的解藥,我得瞞着駱儀璟扛過去。
我毒發時,鎖了門窗,蜷在床上死死咬着錦被,披頭散發狀若瘋魔。突然間,一個人在榻邊坐下。
然後我就聽到了顧雲亭的聲音。
「還不動手嗎?」
我張嘴吐掉被子,硬撐着答話:「你如何進來的?」
他伸手捋了捋我被汗水浸濕的頭發:「錦衣衛出身,這天底下有我進不去的地方嗎?」
他對我伸出手,掌心躺着一個瓶子。
是解藥。
我伸手去抓,他卻收回手:「殺了駱儀璟,我給你解藥。」
我頹然放下手,臉上已經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了:「我…做不到。大人,您放過我吧……我真的做不到……您手眼通天,換個人做這事,理應并不難……是不是?」
「錯了,凝眉。他身邊跟着的都是好手,等閑刺客無法得手,送進他府中的人又會被查底,稍微有些不妥便進不來。隻有你,他不會查你的底細。這事非得你來做不可。」
「如果……如果我不做呢……您會殺了我嗎?」
「反正隻要沒有解藥,你早晚會死的,不用我多此一舉。你也别想讓駱儀璟救你。如果他知道你是我送來的,你覺得他還會不會信任你?」他說着,一把将我拎起來,「我不知道駱儀璟有多好,迷得你失了心竅,但你不想給将軍府翻案了嗎?」
好,隻要他不會即刻殺我,我便認了。
就算命不久矣,隻要最後的時光中能和駱儀璟在一起,我認了。
哪怕駱儀璟喜歡的是陸凝眉,根本不是我,我也認了,我甘願做替。
是了。将軍府冤屈與否與我何幹?我從未想過要給将軍府翻案。
因為我根本就不是陸凝眉。
4.
我不是陸凝眉,我是蘇紉秋。
是以我才愛極了駱儀璟給我的新名字,陸婉秋。他每每柔情萬千地喊我秋兒時,我總覺得那一瞬,他愛的人是我,真實的我,而不是陸凝眉。
陸将軍駐紮在邊塞,他唯一的女兒陸凝眉被他帶在身邊。陸凝眉我見過,她才當真擔得起顧雲亭所說的玲珑剔透美豔無雙,和她相較,我什麼都不是。
我在邊城最大的青樓長大,我母親是樓裡的一個妓子,我繼承了她的美貌,卻還是比不上陸凝眉半分。
邊城極亂,來往的有漢人也有胡人,樓裡也有美豔胡姬,我在樓裡打雜,隻待年紀一到,便要跟我娘一樣登台彩衣娛人了。
可陸将軍給我和我娘贖了身。我還想着該怎麼伺候這位将軍時,他與我說了實情。
将軍府遭奸人所害,氣數已盡。他知他和他的公子們将問斬,問斬必得驗明正身,他沒得逃。但女眷隻是流放,他希望無論如何起碼保住陸凝眉。
是以他買了我替陸凝眉流放。
他答應我,隻要我乖乖替下陸凝眉,我娘便會得到一筆不菲的錢财,往後能過安生日子,再不必以色侍人。
我答應了。自那日起,我成了陸凝眉。沒過多久我便随着将軍府一幹人等被流放。
有時我感激顧雲亭。若沒有他,流放途中我會遭遇什麼,可想而知。可有時我也恨他。他救我隻是為了利用我,讓我去殺一個我根本舍不得殺的人,為此以蝕骨之毒百般折磨我。
像我這樣的人哪有能力主宰自己的命運,但最後的時光,我想由着自己的心活一回。
我在青樓長大,見多了男人的龌龊面目,從不曾知道,原來天底下還有駱儀璟這般的男子。
更重要的是,他待我那麼好,我不能對不住他。
三日後,駱儀璟回京。他問起了一個我根本不想面對的問題。
「凝眉,你想給你家翻案嗎?」
這時候他便叫我凝眉,而不是秋兒。凝眉肯定是想的,但秋兒不想。
我知道我若說不想,他也許會懷疑,但我還是說了真話。
不想。
他沉默片刻,抱着我說:「我知道你也許是憂心翻案不成反而害了還活着的人,害了你自己。但你相信我嗎?我已經查出了将軍府一案的真相。」
我不想聽,我不想知道什麼真相,我不是陸凝眉。
但他不可能聽見我心裡的求告,他繼續說下去:「你可知道錦衣衛嗎?這事是錦衣衛做的,指揮使顧雲亭,想必你也聽過的。」
我沉默不語。
當初顧雲亭說他手握丞相陷害将軍府的鐵證,如今駱儀璟矛頭指向顧雲亭。
我自然相信駱儀璟。
他接着說:「父皇的意思是定案了不再問,可不是沒有其他法子。隻要你張挂在城門昭告天下,洶洶民意自然會讓父皇處置了顧雲亭,你也能為你父兄報仇了。」
我還是沒說話。許是他看我臉色不太好,沒繼續說下去,吩咐人上膳。
桌上有幾道葷腥,我素日愛吃的,這日卻不知怎麼着,聞見便惡心想吐。駱儀璟急忙讓人撤了下去,又請了醫家給我診脈。
我有喜了。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我高興得整個人幾乎要飄起來。即便我沒多久可活,但我一定會撐到孩子降生的那一日。這是駱儀璟的孩子,我要他平平安安地降生。
我擡臉看向駱儀璟,問他高不高興。他笑着說高興,但随即臉上便出現愁色。
我問他怎麼了,他歎息說:「秋兒,我想給你和孩子一個名分,但我不能娶一個罪臣之女。認識你的人那麼多,哪日這事被捅出去,牽連的不止你我。」
我的欣喜被一下子打落,沉沉墜在地上。
我忽然想明白了。
我用着陸凝眉的身份,那我便是她。我一日是罪臣之女,便一日嫁不得駱儀璟。我無所謂,可我不能讓我的孩子也沒名沒分。
我問他:「若我家翻案,你便能娶我了嗎?」
他握住我的手:「你家翻案那日,我便娶你。」
我點點頭:「你拿出證物,我去張挂。」
5.
控訴連帶證物被一同張挂在城門口,我沒表露身份,但這張布告還是一石激起千層浪。不為别的,那上頭有顧雲亭獨有的印鑒。
他很謹慎,為防有人在這上頭做文章,他做印鑒的石料是特殊的料子,有天然的紋理,沾了墨印出來有獨特的紋路,是刻不出來的,即使用同種石料也仿制不出一模一樣的紋路。那印章确鑿無誤是他的,他無從抵賴。
當初找我來時,顧雲亭信誓旦旦地說将軍府不是他所害,證物擺在眼前,我對他半分信任也沒了。
民意洶湧,駱儀璟谏言,聽說連西廠提督也上了折子請求皇帝徹查此事。結果是顧雲亭下了獄,将軍府一案交由刑部重審。
這結果在我意料中。我相信駱儀璟,他說能成,便一定能成。此後再也沒人會要挾我殺了駱儀璟,唯一的遺憾就是,我再也不可能拿到解藥了。
我肚子的孩子一日日長大,我滿心歡喜等着駱儀璟娶我。
但我怎麼都沒想到,他娶了丞相的女兒。
丞相之女秦若姗,知書達理,才貌無雙。她過門那一日,府上人人歡慶。我從沒見過那樣鮮豔熱烈的紅,鋪了滿府。
叫人羨慕,也叫人絕望。
而我被人關在房裡,隻能聽着鑼鼓喧鳴喜宴鬧嚷。我走到門口想聽得真切些,卻聽見看管我的小厮連聲罵着晦氣,因着要看管我,都不能去跟人吃杯酒。
是了。
秦若姗才是府裡的主母,有了她,我便什麼也不是了。
我隻是想不通。駱儀璟說愛我都是假的麼?他要我給将軍府翻案不是為了娶我嗎?那些兩情缱绻柔情蜜意,都算什麼?
我甚至忘了憤怒,我隻想見見他,問一句,他若說都是假的,我便也死心了。
真也好,假也好,都是屬于陸凝眉的東西,蘇紉秋有什麼資格悲哀?
二更時分,喜宴才散,小厮在門口打盹。我悄無聲息離開廂房,徑直奔向駱儀璟所在的地方。
我拼命敲門,門開了,出來的卻不是駱儀璟,而是一身正紅的秦若姗。
秦若姗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你便是那個死纏爛打的丫頭秋兒?」
我怔在當場。
死纏爛打的丫頭。這就是駱儀璟給我安排的身份嗎?
秦若姗手一揮,便有家丁一左一右按住我,叫我跪了下去。
她居高臨下地看着我,輕笑道:「不管你是誰,在豫王府裡便是個死纏爛打的丫頭。聽說你還有了王爺的孩子,我是容不得的。」
她說完,身後一個侍女端着一碗藥上前,掰開我的嘴往裡灌。
我拼命掙紮。我可以受任何苦楚,但我的孩子不能這麼不明不白就沒了。駱儀璟待我再狠心,連自己的孩子也不要嗎?
秦若姗說,不管我是誰,在豫王府也隻是丫頭。這說明她分明知道我身份不簡單,但她還是要處置了我。
我一頭撞翻藥碗:「你私下殺了王爺的孩子,不怕王爺明日知道了動怒嗎!」
她笑得嘲諷:「不隻是我容不得這個孩子,王爺也一樣容不得。還留你一命,是王爺最後的仁慈了。」
聽完她的話,我突然失去了反抗的力氣,任由她的侍女把落胎藥灌進了我嘴裡。
即便他變心,或是從未愛過我,我甯可他自己說,而不是這樣借着别人的手來傷害我。往日那個磊落坦蕩溫柔寬和的他仿佛突然消失,一個人對自己的孩子都能這麼狠,哪裡可能是個寬厚的好人?
秦若姗叫人把我扔出了豫王府,我腹痛如絞,無處可去。
天下這麼大,竟不知哪裡是家。
我不熟帝京,隻認去豫王府的路和顧府的路,意識迷蒙中,在天甫亮時,我跌跌撞撞爬到了顧府門口。
不過半月光景,顧府門庭蕭瑟寥落。
是了,顧雲亭已經下獄了。
沒人能再救我了。
而且他下獄還是我害的。
愧悔憤恨恥辱哀痛悲涼,種種情緒一同湧上我心頭。我隻恨我過去瞎了眼睛,沒聽顧雲亭的話早日殺了駱儀璟。他縱然折磨我,利用我,至少他不會騙我。
神思恍惚間,有人站在我臉前。我聽見那人開口問我:「姑娘這是怎麼了?為何清早來顧府門前呢?」
是個陌生的男聲,我已來不及思考他是誰,生不如死地蜷縮着身子:「我做錯了事……」
我翻身平躺在地上,手能觸到地面上似乎粘膩溫熱。
那是我的血,是我的孩子。
更是我的心。
「但我……怕是無法彌補了。若能重來一回……我一定聽他的話。」
6.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總之醒來就在一個簡樸的房間裡。我不知道這是哪裡,隻覺得凄涼。
是誰都好,總之我又要被卷着往前了,不是麼。
我恨極了駱儀璟,但我不知我能如何報複他,我什麼都沒有,隻有一個罪臣之女的身份,亮出去更是福禍未知。我從小在青樓長大,沒眼界沒學識,我連恨人都恨得迷茫沒有方向。
這一刻我想,我若是真的陸凝眉便好了。
也許那樣我便能做很多事。
門開了,一個侍女站在門外,看見我醒來,跑去通傳了。不多時,一個男人走進來。
我冷眼打量他:「是公子救了我麼?」
他點點頭:「姑娘年紀輕輕,怎麼落了胎,傷身呢。」
他生的不錯,但看着又溫吞又遲鈍。可我不嫌棄他溫吞。
就算癡傻都好過算計我。
我沒法回答這孩子是哪來的,又是為什麼沒了,隻能轉開話頭:「不知公子是何人,公子救我一命,我日後必當報答。」
他笑起來,樣子很老實:「我叫駱儀璋。」
我心頭一頓。
這名字叫我想起駱儀璟。
尋常人哪能同皇親國戚撞了名諱,那便隻有一個答案。他也是皇子,是駱儀璟的兄弟。
我試探性叫了一聲:「您是王爺?」
他點點頭:「我是睿王。」
我不知說什麼好。皇上定封号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麼?通達敏慧為睿,駱儀璋的外表和這個字實在是半點不沾邊。
「王爺為何救我?」
他反應了一會,才慢吞吞地說:「我見你暈倒了,不能見死不救。你還說你做錯了事,你做錯了什麼事才傷得這麼重?」
我苦笑一聲。
「我錯信了不該信的人,沒做本來該做的事,還害了别人。落得今日這個下場,也算我咎由自取。」
他很困惑的模樣,問我害了誰。
我看着他單純的樣子,突然覺得有了希望。
橫豎他也是個王爺,能否幫我?
反正再糟也不過是我死,顧雲亭也死。有沒有這事,顧雲亭都鐵定是活不了的。
若到了這份上,我還想不通駱儀璟和顧雲亭有大過節,也太傻了些。他們都想置對方于死地,都利用了我,不同之處在于顧雲亭利用我暗殺駱儀璟,而駱儀璟利用我做文章。
我說不清他們誰更不磊落,二人都不光明。但起碼顧雲亭沒有騙我的感情,沒有殺我的孩子,沒有在他的新婚夜喂我一碗落胎藥扔我出府自生自滅。
想到這,我心一橫:「我若坦白了,王爺能保證不往外說嗎?」
駱儀璋重重點點頭:「我一定不往外說的。」
「顧雲亭。我害了顧雲亭。」
駱儀璋又反應了好久:「前段日子下了獄那個顧雲亭?」
我點頭。
他不說話,似乎在想什麼,我追問道:「王爺能幫我見他一面嗎?我想我該親自與他道個歉。是我害了他。」
他有些為難,這一為難又是很久,看來他是真的不聰明。
我心焦地等待他的回答,他雖為難,但還是答應了:「好,我幫你見他,有些難辦,但你這麼可憐,我會盡力幫你的。」
我想,若說有誰能扳倒駱儀璟,應當隻有顧雲亭,我也隻認識顧雲亭。不管是為我自己,還是為補償他,我都想救他出來。
盡管我不知道朝堂中那些恩怨糾葛,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我,還是想試試。
7.
出了小月之後,我喬裝成家奴被駱儀璋帶進大牢,顧雲亭坐在牢房角落閉目養神。他曾經那般豐神俊朗,被牢獄生活磋磨得瘦了一圈,臉色也變差了,囚服穿在他身上如同挂在骷髅架子上。
我蹲在監牢外,抓住欄杆。
「大人。」
他睜開眼,望向我,眼神很冷。
是了,他理應是恨我的,我甯可死也不幫他成事,還反手将他害到這個地步。他想必是後悔救了我的。
他半分理我的意思也沒有,重新閉上眼,我硬着頭皮自顧自往下說:「如今我才知自己錯了,但道千遍萬遍歉意也彌補不了,我知道。
「若早知今日,我應當聽你的話,早早殺了他。可人世哪來那麼多早知道,我悔也晚了,隻想問問我是否還能為你做些什麼,以彌補萬一。
「若我真是陸凝眉,我一定殺了他,可我不是。對不住,大人,我為活命,沒有說實話。我不是陸凝眉。是以我也不想給将軍府翻案。」
他突然睜開了眼睛。
我瑟縮了一下。
盡管他囚在裡面出不來,昔日懾人的氣場卻還在,況且本就是我理虧,如何能不怕。
他凝視我良久,久到我疑心是不是非得我死了他才能出了這口氣,他開口了。
「我早知你不是陸凝眉。」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他,他勾着唇角,笑得頗為諷刺:「錦衣衛天南海北地查案,兩年前我去過邊關,見過陸将軍和陸凝眉,我知道她長什麼樣子。」
我往前了兩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那你為什麼不捅破?為什麼送我去豫王府?!」
「因為我沒有選擇。為什麼選你,原因我已經說過了,隻有陸凝眉才能殺了他。見你是陸凝眉時,我便知真的陸凝眉想必已經跑了。天大地大,我無從追回她,時間耽擱不起,我隻能用你。你不坦白,我便也裝糊塗。」
他早知我不是陸凝眉。
但他還是送我進了龍潭虎穴。
駱儀璟不是好人,他也絕非善類。
我是誰不重要,我的命不重要,反正在這些達官顯貴的眼中就是可以随意作踐的東西。
真可笑。
我嘲諷又痛苦地笑出聲,他無動于衷:「隻是我低估了江霧,想來他們也早看出你不是陸凝眉,我去見你時,他們便偷了我的印鑒,不然他們如何能掌握得了我的行蹤,如何能得手?」
顧雲亭想用我殺了駱儀璟,卻被駱儀璟和江霧反将了一軍,身陷囹圄。而我被兩頭利用,卻懵然不知。他們雙方皆知我不是陸凝眉,卻都短暫地認下我陸凝眉的身份給我編個美夢,讓我為他們所用。
若我當初就流放了,日子會比現在好過些麼?
他閉上眼:「你既來找我,想來是在駱儀璟那遭了禍,又身受蝕骨之毒,你也害我锒铛入獄,誰也不欠誰,你我兩清了。」
這怎麼能兩清?我被動地卷進這些我根本不懂的是非中,我遭受的,他遭受的,這樣輕而易舉便能兩清嗎?又不是市集上交易,給了錢拿走貨便錢貨兩訖,人與人之間的虧欠從來就是一筆爛賬,隻要糾葛起來,就再也算不清了。
我深吸一口氣:「我要做些什麼才能救你出去?」
「就憑你?你沒這本事。」
「隻有你能扳倒駱儀璟。殺了他。」
「原是為了自己報仇,我便說你沒那麼好心。」
我語塞。我是有私心,但對他也沒壞處。
他突然走過來,離我近在咫尺。
「你從此便跟着睿王。你救不了我,他才能。問問他要你做什麼吧。」
我愣住了。
那個腦袋不靈光的,睿王?
8.
我從大牢裡出來,和駱儀璋一同離開。我偷偷瞧他,還是那副溫吞的樣子。
也許這些權利中心的人都太懂得僞裝。如我初見顧雲亭時,他滿面春風和煦;又如駱儀璟,能生生做出一副寬和善良癡情模樣。而眼前的駱儀璋,想必也是隐藏了鋒芒的。
我問他:「王爺,您能救顧大人出來嗎?」
他還是那副為難的樣子。
我索性挑明:「顧雲亭說了,我救不了他,隻有你能,他叫我跟着你。」
他那副溫吞遲鈍的模樣驟然收斂,仿佛一霎時變了個人,雙目一片清明:「看來他算是信任你。」
我苦笑一聲:「我害他如此,他會信我?不過是沒路可走了,死馬當活馬醫罷了,我是陸凝眉,這個身份用好了能做出文章,就像駱儀璟一樣。他把我交給你,并非指望我真能做什麼,不過是讓你也用我做文章罷了。」
他輕笑一聲:「你也不傻。」
我厭惡被人欺騙的感覺。我之前還當他是傻子,原來我才是。可是我沒有辦法。
我詢問他将軍府到底是怎麼回事,顧雲亭和駱儀璟又有什麼過節,他簡要說了幾句。皇上身體越發差了,但卻還沒立太子,陸将軍支援已故先皇後的二皇子端王承繼大統,西廠提督江霧和丞相府都是支援駱儀璟的,江霧和丞相出手做出了這樁冤案,然後才有那些事。
我又問那顧雲亭怎麼會摻和進來,駱儀璋反問我,若你登基,有這麼個前朝時專幹髒活且勢力驚人的人,你會留他嗎?
我不禁想,他們真的開心嗎?
回了睿王府,他給我安排了身份,他的貼身侍婢,往後就跟着他。
平時他還是那副遲鈍模樣,我看着都替他累。
我進了睿王府半月後,宮裡來人說要辦大宴。駱儀璋問我想不想進宮,我說不想。但他卻說我進宮多認認人有好處,往後不一定哪個是仇敵哪個是盟友。
我便跟着駱儀璋進了宮,席間以紗巾覆面,反正隻是侍女,不露真容也無所謂。
駱儀璟的座位就挨着駱儀璋。
但諷刺的是,他沒認出來我。
秦若姗也陪同他進宮了,她壓根沒有多瞧我一眼。畢竟誰會在意一個侍女呢?
我不知道該慶幸還是該悲哀。
衆人到齊後,皇上才帶着一個妃子出來,聽通報。是叫柔嫔的。皇上年歲不小了,須發皆白,但這柔嫔卻是年輕明豔。紅顔鶴發,走到哪都是造孽的事,偏偏在皇宮中便是理所當然了,多諷刺。
那柔嫔座席比皇上矮一些,她落了座,擡起頭,我便瞧見了她的正臉。
我一時怔住了,反應過來時,趁着給駱儀璋斟酒悄聲問他:「那位柔嫔娘娘,姓什麼?」
「似乎是姓江。」
我放下酒壺:「她不姓江。」
駱儀璋疑惑地看向我,直起身前,我輕聲說。
「她是陸凝眉。」
9.
陸凝眉的美豔玲珑世間僅有,見過一次便忘不了。被流放時,我怨恨地想過她會在哪,也許過着平淡的生活,災禍與她無幹。當以陸凝眉的身份卷入紛争時,我便更恨她。
但我怎麼也想不到,她竟然進了宮,改頭換面成了皇上的妃妾。皇上命不久矣,她圖什麼?
思來想去,也隻有給她父兄報仇這一個動機了。
我突然心慌起來,總覺得今晚這大宴隻怕不安生。酒酣耳熱時,皇上說柔嫔善舞,要柔嫔起舞助興,她應下了便去換衣服,我心慌更甚,跟駱儀璋打過招呼便悄悄跟出去。
她換好衣服從偏殿出來,我在小徑上攔住了她。
她皺眉看着我:「你是何人,敢私下攔本宮?」
我揭開面紗,她目光中的驚異不比我剛認出她時少半分。
我們見過,她自然是認識我的。她一把拉住我:「你怎麼會在這?」
「說來曲折,陸凝眉這個身份帶給我的除了災難别無他物。你又為何進了宮?」
短暫地沉默後,她放開我:「是我陸家對不住你。我知道我父親希望我好好活下去,但我實在無法苟且偷生,我非得替父兄報仇不可。今日皇上若死,我必不能活,望你能替我給父兄上柱香。」
我大驚:「你要刺殺皇帝?!」
她點點頭,就往前走。
我趕緊拉住她:「你殺了皇帝也無用!害你将軍府滿門,他不是主謀!」
她停下腳步,回頭審視地盯着我:「不是他指使顧雲亭滅我将軍府滿門麼?」
「不是!」我慌忙搖頭,「是相府和西廠,顧雲亭被陷害了。前因後果我都參與,我清楚,我沒必要袒護顧雲亭,你信我。丞相秦敬明,和西廠提督江霧,這兩個人你可知道麼?」
她突然變了臉色,臉色霎時間蒼白。
「你說,江霧?」
陸凝眉為什麼會是這種反應?
我突然記起,方才駱儀璋說,這位柔嫔娘娘現在是姓江。
她突然抓住我的肩膀:「你沒說謊诓我?!」
「我沒必要诓你。」我深吸了一口氣。今日這局面太複雜,她若一轉性轉而刺殺江霧,成功了還好,失敗了隻怕更難辦。
且還是失敗的可能性大些。西廠提督武藝無需質疑,若沒點真本事,早死了千八百回了。
我得穩住她。
「可是證物我也瞧見了,那上頭分明有顧雲亭的印章,獨一無二無法仿制。」
「以西廠提督的本事,偷來一枚印章并不難,不是嗎?」
她沉默着,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聽進去了沒有,隻能繼續往下說。
「陸小姐……不,柔嫔娘娘,憑你,憑我,都扳不倒江霧,扳不倒丞相,隻有顧雲亭能做到。」
「顧雲亭……」她咀嚼着這個名字。
「能與西廠抗衡的隻有錦衣衛了。柔嫔娘娘,皇上寵愛你,你要想法子救他出來。」
10.
大宴當晚無事發生,大宴過去一月之後,顧雲亭被從獄中放出來了,官複原職,權勢如舊。
我不知道陸凝眉在皇上那做了什麼,總之,結果是好的。
顧雲亭和駱儀璋在一間茶樓的雅間見面,我跟在一旁。顧雲亭看着駱儀璋:「你動作倒是快。江霧和秦敬明難對付,我以為總得一年半載。」
駱儀璋搖搖頭:「不是我。」
「嗯?」
「我還在籌備,不知道你是如何被放出來的。」
顧雲亭眼睛轉了轉,最終落在我身上。
我坦然迎向他的目光:「是我。」
二人都有些驚異。在獄中顧雲亭還說了我沒這本事,轉眼卻是靠我才出來。駱儀璋稍微一想便明白了。
「大宴當晚你出去時,求了陸凝眉?」
「不是求。」我鎮定地糾正他,「陸凝眉明白利弊,她比誰都想給将軍府翻案。」
顧雲亭剛出來,還什麼都不知道:「陸凝眉?找到她了?」
駱儀璋喝了口茶:「不知道她為何改姓了江,進了宮,如今都是嫔位了。」
我将大宴當晚我和陸凝眉的對話和盤托出,末了,我說:「她得知是江霧時那般反應,她如今又姓江,想來總和江霧有關。」
「我倒是聽說,江霧是會往宮裡送人。」駱儀璋不疾不徐,「畢竟他是宮裡出身,往後宮送人總友善。隻是,他知不知道陸凝眉的身份?」
這事兒非得顧雲亭才能查出來,他手下無數錦衣衛,想查些什麼,不難。
一月後,陸凝眉的事被查出來了。她輾轉到了帝京,在一間青樓容身,化名為橫波。不知怎麼,她在青樓見了江霧,得了他喜愛,被帶出了樓,後來不知怎麼,便姓了江,名喚雲落,成了江霧的妹妹,入了宮。
雲落便是霧,這名字倒是配。
隻是我不禁有些唏噓。過去我是青樓出身,她是将軍嫡女。後來我頂了陸凝眉的名,她卻流落青樓。誰也沒能過得好。
造化從來如此弄人。
11.
但除了我們自己,其餘人哪會為我們颠倒的命運傷懷。他們在權利中心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其他人的沉浮舛錯愛恨是非,統統與他們無關。
隻有我自己想着這些,他們的話題很快便轉了。
「近日似有風聲傳出,說皇上的身體日日不好了。」顧雲亭慢悠悠地喝茶,臉上全然不見對皇上的擔憂之色,似乎隻是在說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
「連朝都不上了,可不是不好了。」駱儀璋這句話接得不鹹不淡,我偷偷瞧他的臉色。那是他的父皇,顧雲亭不擔心,他也不擔心嗎?
「一旦皇上不理政務,也不召見,我見皇上便不如江霧友善了,畢竟沒什麼名目觐見,比不得江霧,好歹算是近臣。」
顧雲亭和江霧兩相比較,江霧确實是近臣。
因為江霧是個閹人。
錦衣衛和西廠東廠差不離,做的事都不甚光明,經手的冤假錯案數不勝數。他們隻聽皇上的話,任誰都支使不得,也動不得,也不參與朝會。但錦衣衛是從開國時就有的,從源流上總比西廠正很多,西廠則是當今皇上親設的,目的不僅是監察百官,也是為牽制錦衣衛。
正因是皇上親設,是以這廠公就選了近臣,首選就是江霧,毋甯說這西廠根本就是為他設的。
那時江霧侍奉在禦書房,人機靈聰敏,善于揣摩上意,是以很得皇上歡心器重,漸漸的,皇上若有些什麼不好經别人手的事,就交他去辦。他也是樣樣都辦得漂亮利落,漸漸的,皇上便覺得,他侍奉在書房反而不友善辦事,侍奉筆墨誰都行,而江霧能辦的事,别人辦不了。再則,皇上私底下辦的事多了,臣子也多有覺察,這早晚有一天要擺在明面上。這麼一來,就有了西廠。
他本就是皇上身邊的太監,成了西廠提督後更是為皇上鞍前馬後,入宮是常事,又憑着自己對後宮和對皇上喜好的了解時常往後宮送美人。照理說他送去的女子本質是間人,怎麼能得盛寵,可如今六宮無主,竟連個能勸谏的人都沒有。
換言之,皇上的前朝後宮,事實上都被江霧把持了。
東廠廠公在西廠設立後不久便被下了獄,東廠也名存實亡,錦衣衛能留到現在,全仰賴顧雲亭周旋。
當然,憑我自己是沒能耐知道這些的,這都是顧雲亭還沒出獄的時候,駱儀璋說與我聽的。
我隻是有一點不解。趁此機會,便問出了口。
「在還沒有西廠的時候,那些皇上不友善擺到明面上的事,為什麼不是交由顧大人去辦,而是交給一個小太監?」
顧雲亭笑了笑,我看不出他這笑容裡是什麼情緒:「因為有些事不是好事,我不願意做。你也以為錦衣衛無惡不作陷害忠良是不是?」
我默然。
普天之下誰不如此以為?
他沒有在意我的反應,自顧自說下去:「可皇上打定主意要做,我便沒有辦法,我不做,就讓别人做。如果早知道會養出江霧和西廠這麼個勁敵,我甯可當初就把那些該做不該做的都做了。」
傍晚時分,駱儀璋與顧雲亭告别,我随着駱儀璋回府。
如今我名義上是他的近身侍女,他特許我與他同乘。路上他問我:「你也覺得顧雲亭是壞人麼?」
我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麼評價這個人。說他善,那些經他手的冤案普天下皆知,難道是其他人硬扣在他頭上的嗎?他不顧我的死活利用了我也是事實。可若說他惡,他下獄後還留了解藥給我,還讓駱儀璋送我走。我來到帝京不過一年多光景,已見識了許多我無法完全明白的事。同一個人可以每一面都不同,每一面都紛雜,每一面都叫我捉摸不透。
終究,我也沒能回答這個問題。
甚或我想,我本就不該太在意。顧雲亭為了達成目的可以不問我究竟姓甚名誰,那我為了達成目的,也可以不問他究竟是好是壞。
如果這是在達官顯貴當中周旋的生存法則,那我想,我學會了。
12.
雖然顧雲亭進不了宮,但駱儀璋還能。兒子探望父皇,再正當不過。他進了宮一趟後回來,帶來了皇上病情的确切消息。
皇上重病卧榻,連起身都難,眼下全憑藥吊着命,最多不過半年的光景了。
不過更意外的是,他帶來了陸凝眉傳出來的消息。
她捎出來的條子上寫,皇上已有意立駱儀璟為儲,她想幹預但不能,讓我們盡快想辦法。
駱儀璋把條子扔進炭火盆,看着跳躍的火苗若有所思,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半晌,他突然開口。
「我們需要宮裡的消息,但是我頻繁進宮,駱儀璟和江霧必然生疑,柔嫔娘娘又沒法兒繞過江霧的耳目主動遞消息出來。」
我似乎預見了他接下來要說什麼。
果不其然,他頓了頓,繼續說:「若有個人從中牽線是最好的。這人得是我們信得過的人,還要機靈。」
我在心底歎息一聲。
「你願意進宮嗎?若你願意,我在宮中也有些門路,能将你送到柔嫔娘娘宮裡做宮女。」
我不願意,我一點都不願意。可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就算我願意,我也是不能去的。」
「為什麼?」
「我這張臉。」我指指自己,「駱儀璟和江霧都認識我這張臉。江霧不是查過我麼?」
駱儀璋沉默地思考了一會兒,淡淡開口:「換張臉而已,在顧雲亭那理應不是什麼難事。」
言盡于此,我便明白了,我進宮去做這個線人已成定局,駱儀璋根本就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見,他隻是告知我一聲而已。
人生已錯位成這種境況還不夠,竟然連臉都能換。
可能這就是人在其中身不由己,過去我的身份不是自己,現在連這張臉,我也不得不舍棄。
13.
錦衣衛有一種易容秘術,隻耗費一月時間,就能給我換一張新的臉,隻是一旦換了臉,卻是再也換不回去的。
倘若大計未成我死在宮裡,這世上還有誰知道我是我?
蘇紉秋這個名字大概就像炭火盆裡的條子一樣,化為灰燼,風一吹,就散了。
在換臉開始之前,顧雲亭給我畫了張像,這時我方知他還會畫畫。骨節分明的手指撚着畫筆,叫人恍惚間忘了那雙手也殺人。
我垂眸望着自己在他筆下成型,我覺得那畫上的我,比我自己要美,恬淡安靜又顧盼生姿,他畫技當真了得。
而我自己已然心死沒有光彩。
我像是死的,那畫上的我才像是活的。
畫畫好了,他展示給我看,我看着畫上那陌生又熟悉的我自己,隻覺得不真實。
他問我:「像你麼?」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形似,神不似。」
他沒說什麼,把畫好的畫收起來,一月後,我已然變了一副面孔。
看着鏡子裡的我,我始終沒有實感。
非常普通的一張臉,說不上醜,隻是無法叫人注視。如街市上随處可見的女子,來往路過時,沒人會多看一眼。要在宮裡保命必得謹慎行事不引人注目,是以注定了我隻能長這樣。
駱儀璋通過他的門路将我送進了宮,塞進陸凝眉宮裡當宮女。我垂着眸把茶水端給她時,她瞟了我一眼。
「瞧着眼生,新來的嗎?」
「是。」我恭恭敬敬地答了一句,「奴婢秋兒,今晨剛分來侍奉娘娘的。」
她擡眼多看了我幾眼:「聽你聲音,總覺得耳熟。」
我低着頭不說話,她又多問了兩句:「你本來姓什麼?有名字嗎?」
「賤名不值一提,奴婢本家姓蘇。」
她臉上有隐忍的震驚,但到底是在宮裡待過的,情緒壓得極好,不着聲色地看了看其他侍奉的宮人,站起身:「本宮困了,你侍奉本宮午睡吧。」
我應了聲,扶她進内室。
内室裡隻有我們兩個人,她目光灼灼地盯着我,壓低聲音:「你名字叫什麼?」
我從那副恭順的奴才模樣裡脫離出來,擡起頭:「蘇紉秋。」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的臉,盯了半晌才問:「你如何變了一副模樣?」
「錦衣衛秘術。往後您若有話傳出,可交給我,我會轉給睿王。」
她看着我良久,一聲歎息。
「值得嗎?」
值得嗎?
我也問過自己。
而最後我想出的答案是,很多事,最好不要去想值不值得。
14.
在陸凝眉身邊待了七八日,我漸漸覺察了不對。
這七八日來,皇上竟一次未召見過她。其他嫔妃輪流侍疾,從沒她的事。
我便問她,為何她不用去侍疾?
她笑容淡漠看不出情緒,反問我,你難道便沒瞧出來,我早已失寵了嗎?
我一怔。
是了。她是江霧送進宮的一枚棋子,但她想辦法撈出了江霧的死敵。江霧怎麼會需要一枚不聽話的棋子,還留她一命已是仁慈。
天下美人那麼多,找出一個人,甚至很多人,來取代她,一點兒都不難。
我無暇為她傷懷,或者說她自己也許并不傷懷。她怎麼會真心實意喜歡那個年紀足夠做她祖父的昏庸帝王?
隻是,她失了寵,什麼都做不了,那我換了副模樣進宮來,還有意義嗎?
我想改變現狀,但我沒有能耐幫她重新得到皇上的寵愛。皇上重病卧榻,早無力寵幸妃嫔了。
但很快,駱儀璋就帶來了一個讓我不得不幫陸凝眉複寵的消息。
15.
那日駱儀璋又進宮來探望皇上,約我在宮裡一處人迹罕至的廢棄宮苑見一面,我如約而至,還什麼都沒說,他便把一個小瓷瓶交到我手上。
「這是什麼?」我端詳着瓶子問他。
「劇毒。」他薄唇一張一合,吐出這兩個字。
我霎時覺得這瓶子危險得懾人,擡眼看向他:「你給我這個做什麼?」
劇毒必要殺人,誰是他想殺的人?
「皇上不理政務,也已經無力理政了,朝政被江霧和秦敬明全盤把持着,我們無法扳倒他們。」
我稍微想了想:「無法越過他們扳倒他們,是以你們就想了别的法子……你要我殺誰?」
「皇上。」
我震驚地看着他,他臉上沒有半分表情,看不出悲喜。
此時我才發現,他竟甚至不願意喊皇帝一聲父皇。
他笑了笑:「何必這麼大反應,這是目下最好的選擇。」
「我不懂。」我老實承認了自己的疑問,「朝政已然被江霧和秦敬明把持,若皇上死了,大權不更落到他們手中?到時江霧理所當然迎駱儀璟登基,我們還有什麼法子阻攔?」
「帝王驟崩,隻要還沒正式立儲,那麼誰都有可能坐上那個位置。駱儀璟有江霧,我也有顧雲亭。我們也希望能兵不血刃地走上去,當這種可能無法實作時,就隻能釜底抽薪。皇上一死,就會從權謀之争變成兵戈之争,當天宮變,誰勝出,誰坐皇位。若是敗了,那是謀事在人天不成事,死生不怨。」
我突然覺得他很陌生。這麼有風險的計劃,我覺得怎麼也不像他和顧雲亭會做的。憑我對他們淺薄的了解,他們似乎都是謹慎的人。
「從前沒瞧出來……王爺這麼好賭,連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能押進去。」
「我當然是有必赢的把握才敢孤注一擲。」他表情變得嚴肅了些,「顧雲亭已私下聯絡了禁軍統領。一旦宮變,西廠的人一個都跑不了。」
他語氣很平淡,我卻憑空從中聽出一股子狠辣。西廠再作惡多端,那也是無數條人命,但在他們眼中是最不值錢的東西,随時可以犧牲。
當我想到這裡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從他們把我送進宮裡這一刻,我就已經被犧牲了。
毒殺皇上,我必不可能全身而退。就算當夜就宮變,隻怕我也難以活命了。
我卻怎麼今日才想明白呢?
至于他們是如何把禁軍統領拉到了自己這邊,我沒問,他也沒細說,隻是其間想必有無數的勾鬥和交換,那就不是我該擔憂思量的事了。
我攥着藥瓶默不作聲,良久,他開口。
「這是錦衣衛秘制的劇毒,隻消一顆,服下去不出一刻鐘就會身亡,但不會有中毒的症狀,即使宮中太醫亦看不出破綻。隻要你做事隐秘些,不會牽連到你。」
我又升起了些希望。
看來他們還是給我留了後路的。
我回到宮中時提了盒桃花酥,以作為我出去這麼久的掩飾。現在問題擺在我眼前。我要毒殺皇上,那首先得能見到皇上,起碼也得能接觸到皇上的吃食,但我一介宮女實難做到。
我思來想去,若想成功,隻有一個法子,陸凝眉得重新得寵,她見到皇上,我才能随行着見到皇上,然後找機會下藥。
許是我太心神不定,陸凝眉看出了端倪。内室無人,她便問我:「你有心事麼?」
我良久無言,最終還是和盤托出。
我本是不想将她牽扯進來的,這樣的事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我要成功就需要她重新獲寵,幫她複寵的事難道還能瞞得過她?
我展示出那瓶藥:「這是錦衣衛特制的,服下之後一刻鐘就會死,沒有中毒的症狀,連太醫也驗不出來。隻是我接觸不到皇上的吃食。」
她一直盯着我不說話,眼神很複雜。我被她盯得有些心慌,問她怎麼了,她又說沒事。
越是遮遮掩掩,就越是有事。這我還是很清楚的。可她不說,我也問不出來。
半晌,她從妝奁裡拿出一個镯子給我,那镯子翠綠瑩潤得仿佛要滴下來,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好的東西。
她将镯子交給我:「我上次侍寝是三個月之前,你去太醫院找個信得過的太醫吧,這個拿去打點。要避開院使和院判,那是江霧的人。」
我一怔,她補充道:「如今皇上已不能寵幸妃嫔,想見到皇上,除非有喜。這是大事,不會連皇上一面都見不到的。」
「可如果被發現是假……」
「發現什麼?」她擡起頭來,反問我,「見了面,他便要死了,誰會發現?若睿王和顧雲亭賭赢了,會有人計較我腹中這個先帝遺子的下落麼?」
我佩服于她的雷厲風行,點點頭,拿着镯子去了太醫院。今日趕上季考,院判和院使會同禮部去主持了,我沒怎麼費勁便找到個年輕的太醫。
他兩年前剛考入太醫院,面龐尚算稚嫩,不似那些老了的人精似的太醫。人越老越不好糊弄,我出身青樓,也算三教九流形形色色的人都見識過了,深知這一點。
帶他回宮的路上,我把镯子交到他手裡,他大驚失色,連連推卻,我卻還是堅執地塞進了他手裡。
「林太醫,我們娘娘許久沒見過皇上了,娘娘能不能再見到皇上重得聖寵,全仰賴您今日的診斷了。」
他也不知道是沒明白我的意思還是在裝糊塗,連連點頭:「秋兒姑娘的意思我明白,我們醫家自當謹慎行事,若娘娘身體真有不好,我必然不會瞞,定會如實上報。」
「您沒明白我的意思。」我目不斜視,隻有聲音飄進他耳裡,「如今皇上自己便病着,哪還有心思管後宮這些人病不病的?您診出來的,得是個好事,大好事。」
他終于明白了我的意思,聲音都有點兒發抖,趕緊把镯子給我還了回來:「這可是欺君的大罪……」
我又把镯子推回去。明明是一件難得的珍品,但當它帶上了某種使命時,就成了衆人避忌的罪孽之物。
「您大可放心,這孩子不會降生,不會有人追究。您對皇上的身子也是有數的,想來也難撐到瓜熟蒂落。」
他更慌了,慌忙阻止我往下說:「這話可不能亂說!」
我無視了他的阻止:「到時我們娘娘因為哀傷過度,這孩子順勢便沒了。娘娘不過是想見皇上一面罷了,您不肯成全嗎?」
任我怎麼勸說,他依然固執己見不肯同流合污,但他卻沒有停下跟我回宮的步伐。
真想拒絕,轉身走了便是。不是麼?
人總有想要的東西,是我還沒開出價碼,他在等。
「若我們娘娘重得皇上的寵愛,到時替你美言幾句,你能步步高升,我們娘娘了了心願,這是合則兩利的事。退一萬步講,這樣好的東西随便就能拿出來賞人,我們娘娘是不會虧待你的。」
他終于松了口,收下镯子。
果然,是人就有弱點。隻是他的弱點太過外露,以至于連我這樣粗淺的眼光也瞧得真切。也不湊巧,他的弱點是最好抓也最難舍的那一種。
看着他年輕白淨的臉,我突然覺得很抱歉。
他等不來他渴盼的步步高升了。
隻是抱歉歸抱歉,我卻沒恻隐之心。因為這段時日以來,我漸漸明白了,有時候為了必須要做的事,人命是可以犧牲的東西。
這是顧雲亭和駱儀璋教會我的。
16.
進了宮門搭了脈,都無需陸凝眉囑咐,林太醫便得出了有喜三月的診斷,立刻去回禀皇上了。皇上雖在病中,但經過這段時間的休養,精神好了不少,已經能起身了。恰逢今日天氣好,皇上便在左右的侍奉下出了寝宮,轉來陸凝眉宮裡看她。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皇上,上一次是在宮宴上。皇上較那時消瘦憔悴了許多,如果說那時尚且看得出九五之尊的威嚴,那如今他和尋常垂暮老人的差別便隻是那身明燦燦的龍袍了,即便是他硬撐着精氣神和氣勢,透出來的也隻有深切的風燭殘年之感。
他知道自己命不久矣麼?或許知道,隻是自欺欺人覺得自己是真龍天子有天命護佑定能不死吧。隻是天命或許管得了病痛痼疾,卻管不得我。
我為陸凝眉和皇上上茶。陸凝眉那杯是尋常的雨前毛尖,皇上那杯,卻是加了東西的。
他還不知自己死期将至。
皇上高高興興地聽完太醫的論斷,對陸凝眉噓寒問暖,她虛情假意地迎合,并且下令讓我送太醫出門。
這正合我意,就算她不下令,我也是要送的。
送他出了宮門,我告訴他娘娘還有東西要給他,讓他随我去隐秘處。
到了隐秘處,他眼中有期待。我手心的帕子裡藏着一顆藥,是從駱儀璋交給我的瓶子裡倒出來的。這一路上,我捏着帕子提心吊膽,倒不是怕他發現,而是怕這東西哪怕隻是觸碰皮膚也會置我于死地。
我假意湊近他,趁他不防時飛快掰開他的嘴把藥灌了進去。
他反應很快,但到底是沒防備,藥進嘴了。我死死捂住他的嘴,他拼命掙紮,很想把藥吐出來,看着我的眼神中滿是不可置信和憤恨。
這是我此生頭一遭爆發出這麼大的力氣。極端情況會激發人的潛能,我不能讓他脫逃,不能給他機會吐了藥。隻要我讓他張不開嘴,即便他不咽下去,藥也會在他口中津液的浸潤下慢慢滲下去。
「對不住,林太醫,你不得不死,隻有死人才能永遠保守秘密。需要你保守的秘密,當然不是娘娘這一胎,而是即将發生的,更大的事。」
這藥比我想象中起效快得多,壓根沒有一刻鐘,他便委頓在地。饒是如此我也不敢松了手,生怕他是做戲引我放松警惕。可是突兀之間,他劇烈咳了一聲,有什麼溫熱的液體噴在了我手掌心。
我緩緩拿開手,他嘴邊,和我手上,都沾了帶着腥氣的黑血,粘膩,帶着死亡的不祥。
任我怎麼擦拭,都無法拭幹淨。看着他死不瞑目的臉,我才意識到我并沒有我想象中對人命那麼淡漠,我還是懼怕死亡。
也懼怕親手締造了他人死亡的自己。
我飛速逃離這裡,用帕子包着手往回跑。我甚至還沒忘了找駱儀璋留在宮裡的人,叫他遞話給駱儀璋,說事成了。
做完這些,我反倒冷靜了下來,回陸凝眉宮裡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駱儀璋說,這藥服下,不會有任何中毒的症狀,連太醫都驗不出來。
那林太醫那副樣子,是什麼?
思及此,我便覺得他那大睜的雙眼就在我眼前。
揮之不去。
17.
此時擺在我面前的有兩條路,一,随便找個地方躲起來,等皇上毒發身亡顧雲亭和禁軍統領促成宮變後,隻要他們成功了,我也就活下來了。
二是照舊回陸凝眉宮裡去。可皇上死狀有異,我是她宮裡人,必脫不了幹系傻子都知道怎麼選。
可我回去了。
我連傻子都不如。
我想起在我将這個計劃和盤托出時陸凝眉複雜的眼神,想必那時她就知道會是今日這樣的境況。是了,既然是劇毒,必然侵蝕五髒六腑,這世間哪有讓人瞧不出症狀的劇毒,若真有,錦衣衛也好,西廠也好,要殺人還用如此大費周章巧立名目麼?一顆藥灌進去,人殺得神不知鬼不覺,那不好麼?
可是這麼拙劣明顯的謊言,當時我竟沒反應過來。
我從不是他們那樣的人精,能遊刃有餘地在權利中心輾轉騰挪。我以為他們會留生路給我,可到底我還是被犧牲的那一個。弑君不可能沒代價,我便是那個替罪羊。
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明明一早就知道他們是什麼樣的人,卻還是對他們存了一線期望,一時忘了我的命也在他們股掌之間,被算計得無計可施。
陸凝眉早就預見了結果,卻還是幫了我,大抵她對殺了她父兄的人當真極恨,才願意犧牲自己的命攪進來。可她最後卻支開了我,為我拖延了時間。
值得嗎?我想這麼問問她。計劃本來就是我帶去的,本來就是我要做的事,如果留我在宮裡,她可以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那是理所應當的,不是嗎?
顧雲亭和駱儀璋計劃裡那個該犧牲的人是我,她是無辜的。
倘若我回去,或許能保她一命,我想。
18.
我回到宮裡的時候,宮裡已經一團亂了。皇上口鼻全是黑血,屍身被挪到了内室的榻上,處置皇上身後事的人還沒來,陸凝眉和一衆宮人待在正殿等待既定的命運。當她看見我去而複返時,眼中有掩不住的震驚。
果然,她就是故意支開我的,給我創造一條生路。
如今,我把這條生路還給她。
她見了我,把我拉到内室。皇上的屍身就躺在那裡,若他魂魄未去,不知道是否能聽見我們的談話。
「你為什麼要回來?」她壓低聲音問我,語氣中有焦急。
「來承擔我應承擔的。」我聲音淡淡的,「這事總要有人負起責任來,若不是我,便隻能是你。我不能拖累你。」
她眉目哀傷:「你以為就算你回來,我就跑得了麼?你是我宮裡的人,我總歸脫不開關系的。」
「我一力承擔。」
「如果當初不是我父親買了你,你本不必過到如今這步田地,摻和進這些你本不該摻和的事。」她說完,頓了頓,「從我父兄斬首那天,我便立志,隻要大仇得報,我便随他們去了,絕不苟活。」
我一時之間沒了話,我從未想過她竟然是懷着必死的信念的。
也是。若不是懷着必死的信念,昔日的将府嫡女怎麼甘心委身青樓,怎麼甘心侍奉這昏庸無道年事已高的殺父仇人。
「我已回不了頭了,你明白麼?」她看着我,「就算睿王成功了又能怎麼樣?我是先帝嫔妃,還有别的地方可去麼?還能出宮麼?不死也是老死宮中罷了,那還不如死了。可你現今隻是宮女,又是睿王的人,他登基後,也許你還能出宮。」
我們相處的時間并不長,我從未想過她竟然這般為我考慮。
她接着說下去:「你還有改頭換面過回自己的日子的機會,可這樣的機會,我永遠沒有了。」
我苦笑着搖搖頭:「弑君這樣的大事,顧雲亭和睿王怎麼可能讓我活下來?我也是回來的路上才想明白的。睿王告訴我這毒藥服下去不會有任何症狀,分明是想讓我沒有顧忌不計後果地投毒,讓我不去想皇上死了我該怎麼脫身。他的計劃裡,從來就沒有讓我活下來這一環。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就是該死的。」
我之于駱儀璋,就如林太醫之于我。
在我掌控了别人的生命的時候,别人也掌控了我的。
權力頂端的人才能脫出這無望的輪回,那個頂端的人,當然不會是我。
19.
很快,内務府,禮部,太醫院,以及西廠的人,全都趕到了。
剛才能跑的時候我沒跑,如今我就算想跑也沒得跑了。所有人都被嚴密看管起來,陸凝眉跪在正殿,我跪在她身後,看不見她的臉,隻能看見她挺直的背脊。
不知道她怕不怕,我卻是心涼的。
顧雲亭沒到。
跪在陸凝眉身後時,我看見了江霧看她的眼神。并不如我想象中複雜,沒有憐惜,沒有不舍,甚至沒有憤怒,有的隻有探究。
之前在大宴上我也見過江霧一回,但那時我的身份是駱儀璋的随行侍女,還要避免被駱儀璟和秦若姗認出來,全程低着頭,無暇觀察他。此刻大局未定生死攸關,我卻有機會時時偷眼打量他兩眼了。
平心而論,他生得并不像個太監。若非早就知道他是西廠提督江霧,我定然無法将他與閹人這個身份關聯起來。他聽着多方的彙報,有條不紊地下指令,臉上看不出什麼情緒。
當他周圍的人都散去,他走到了陸凝眉跟前。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她,她沒有擡頭。
「你膽子大了。」江霧對她全然沒有對天子嫔妃的尊敬。也是,如今天子已死,他也沒什麼可避忌的了。
「您教導有方。」我聽見陸凝眉冰冷的聲音。
「我何時教你弑君呢?」
我很想挺身而出說此事與她無關,陸凝眉的手卻在背後朝我擺了擺。
「聽說你懷了大行皇帝的孩子,你不會以為這是你的免死金牌吧?」他的聲音不輕不重,說出大行皇帝四個字時也沒有任何的悲傷。
皇上駕崩,便成了大行皇帝,也許這也是他早就想要的結果。
陸凝眉正想說什麼時,外面響起了如山的腳步聲。江霧臉色陡然一變,回身往外看去。
我也不禁擡起頭來看過去,黑壓壓的大軍站在宮門口,站在最前頭的是顧雲亭和一個我并不認識的人,想來那就是禁軍統領。
我突然覺得我得救了,如果駱儀璋和顧雲亭不會執意殺了我的話。
20.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仿佛看見顧雲亭朝我這個方向瞥了一眼。
他大步上前,走到江霧面前。
江霧面對大軍逼近沒有一絲慌亂,挂着一絲意味不明地微笑盯着他:「顧大人,這是要做亂臣賊子啊。」
顧雲亭神色如舊,對亂臣賊子這頂天大的帽子沒有任何特殊的反應:「先帝驟然崩逝,對身後事沒留下隻言片語,生前也未曾冊立太子,當此權位未定大局生疑之際,我身為先帝近臣,不得不清君側,正國本。」
「先帝沒留下隻言片語?是麼?」江霧緩緩掏出一封诏書,展開,「先帝遺诏,衆臣跪接遺诏。」
顧雲亭臉色一變,但還是随同其他人一起跪下了。。
「先帝遺诏:自古帝王承天命,禦四海,當慎建儲,勵國本,以保帝祚永延,江河永續。朕感天命将近,平生無憾,唯憂國本。皇三子儀璟,天資過人,寬和溫良,勤勉仁孝,深孚衆望,天意所屬。朕欽承身後儀璟繼位為君,當勵精圖治,承皇天之命,秉後土之德,繼列祖之志,興後世之隆,穩宗廟之續,成社稷之福。啟平二十七年四月初一。」
滿宮人鴉雀無聲。
這變化我始料未及。皇上怎麼會留有遺诏?
江霧笑吟吟地看着顧雲亭:「先帝遺诏,瞧瞧吧。」
他遞過遺诏,顧雲亭接過去迅速掃了一遍。
「可是先帝親筆無疑吧?」
顧雲亭沒回答,但他沉重的臉色似乎已經昭示了答案。
他站起身,直視江霧:「孤證不成,我如何能知這遺诏是否為你僞造。遺诏如何會在你手中?」
「我承蒙先帝厚愛,奉命保管遺诏,顧大人要抗旨?」
顧雲亭沉着臉一言不發。
沒有遺诏,他是肅清小人一力匡扶新君上位;有遺诏,他就是禍朝亂國的亂臣賊子。
我相信也許那一瞬間他心裡是有糾結的,但江霧沒給他糾結的機會。
江霧一擺手。
「錦衣衛指揮使顧雲亭聯同禁軍統領,當此先帝駕崩天下生疑之際,置先帝心意于不顧,興兵作亂,使得先帝九泉之下魂魄不安——拿下。」
21.
西廠的人直沖了上來,都不是赤手空拳,個個提刀。
他們這哪是要拿下顧雲亭,分明就是要他死在當場。
我跪在陸凝眉身後,手攥得緊緊的,手心全都是汗,背後的衣裳都被汗濡濕了。
我死死咬着牙,在心中默念顧雲亭一定不能死,我知道從下毒的那一刻我就很難活,但若他和駱儀璋成事,我總還有些活下去的希望,我不想死。
他沒有選擇束手就擒。過去我隻知他身手了得,卻從未親眼見過,如今一見,方知此言不虛。他抽刀出鞘三兩下就打退了近身的西廠廠衛,從正殿裡殺出去。
禁軍統領眼看此勢心知已經騎虎難下,就算有遺诏在又如何,他和江霧總得死一個。反正已經起兵,與其被江霧不明不白地折磨至死,不如放手一搏。
禁軍,西廠廠衛,以及錦衣衛,三方就在這不大的宮殿内外混戰起來,從宮苑到宮道上,全都是各色盔甲袍服的人。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場面,想必也是最後一次。
江霧并沒有貪生留在殿内。如果他不出去,西廠的人難免會有被抛棄之感,錦衣衛和禁軍兩方聯合後,西廠人數本就不占優,他若再不出去指揮戰局,便是必輸的境地了。
他沖出殿門的那一刻,陸凝眉突然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到宮門口,關上了正殿大門,上緊門闩。
然後外面那殺聲沖天的戰陣,就成了門上模模糊糊的剪影。
她背過身靠在門上,大口喘着粗氣,我把她拉回來。
「别站在那,也許刀會砍進來。」
我扶着她坐下,給她倒了杯茶。
我看見她的手在顫抖。
她擡頭看我,問我:「你害怕嗎?」
我誠實地點點頭。
「我以為你什麼都豁出去了,你什麼都不怕。」
「但還是怕死。」我老實承認,「我也以為我什麼都不怕,但當這一刻真正到來的時候,我還是怕死。你呢?害怕嗎?」
她顫抖着端起茶杯,沉默了很久,才在連天的叫喊聲中回答了兩個字:「害怕。」
這出乎我的意料。她是将門之女,她什麼都見過,也會害怕嗎?
「在邊城,我見過比這陣仗更大的戰争,我見過雙方十萬大軍對陣,這根本不算什麼。可我恐懼結果。我怕江霧和駱儀璟會赢,我便永遠報不了仇了。
「你知道江霧是怎麼對我承諾的嗎?他對我真的很好,我流落青樓時,是他把我贖出去,把我從暗無天日的日子裡拉出來,讓我看見了複仇的希望,他需要一個人進宮替他打探消息,我說我願意做,但是你知道他說什麼嗎?」
我搖搖頭。
「他說但是一入宮門深似海,我舍不得你去。」
我沉默。
男人都這麼會騙人。世人常說女人狠毒,女人會哄騙人,可比起他們,我們真是小巫見大巫。為了達成目的,他們什麼都能做,什麼都能說,從一開始就有目的地接近,事成抽身而退,留下我們苦苦掙紮。
她哀傷地看着我:「可我沒想到他竟然是在利用我。其實不止他,所有人都在利用别人,也互相利用。隻是曲終之時回頭看看,我們得到了什麼?我已經回不了頭了,要是連我期望的結果也得不到……」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直直望着門上的剪影。
「可是想通了,被利用又能怎麼樣呢?」我也看過去,看不出誰是誰,看不出哪邊情況更好一些,隻能猜,隻能賭,「處在這樣的境況中,所有人都是互相利用的關系,這沒什麼大不了。明着利用總好過欺騙,是以……我甯可跟着顧雲亭和駱儀璋。他們在利用我,我又何嘗沒有利用他們,隻是利用的點各不相同,他們用我做事,我用他們報仇雪恨。」
「可是駱儀璋也騙了你,不然他就不會讓你來下毒。」
「是啊,但是我沒有辦法。」我垂下眼睑,不再看門上的影子,「沒有權勢的人攪進權勢的漩渦,那就隻能甘于被利用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即使是被利用,也好過任人魚肉無聲無息地死去……即使這隻是一種自欺欺人,我也得繼續騙下去,不然還怎麼活。但無論如何,我也感謝駱儀璋,如果他沒有救下我,這會兒想必我早死了。」
我把從我被顧雲亭從流放的隊伍中救回來開始的事都說給她聽,在連綿不絕的刀兵聲中。
說着說着,我們仿佛都忽視了外面的情況如何。她安靜地聽,也不插話,這比什麼安慰都有效,這世上沒什麼所謂的感同身受,沒有誰能真正安慰我。
直到天色暗下去,其他宮人縮在角落瑟瑟發抖,沒人敢去掌燈,生怕外面的人瞥見光亮打進來。我點起一盞暗燈,放在陸凝眉面前的桌子上。
血戰從白天到夜晚,又從夜晚到晨光初明,蜷縮的宮人都睡着了,我和陸凝眉卻誰都睡不着。
她們在意的隻有新皇登基會不會追究先帝死在我們宮裡的罪過而已,隻有我和陸凝眉,外面的輸赢真切地影響到我們的命運,我們的人生,我們能否得償所願。
天亮時,兵戈聲才止息。有把刀從門縫伸進來挑落了門闩,殿門被推開,我和陸凝眉都被初晨明亮的日光晃得睜不開眼,濃重的血腥氣被晨風吹進店内,嗆得我驚恐。
眼睛适應了好一會兒,即便已經好了,我也不敢睜眼。
我生怕站在門外的人會是江霧。
然後我聽見了顧雲亭的聲音。
「……沒事了。」
我方才睜開眼,逆光中顧雲亭的身影模糊不清,我流下淚來。
到底是因為陽光刺眼呢還是因為劫後餘生呢……我也不知道。
22.
我睜開眼,顧雲亭倒在門口,幾乎成了個血人。
我們趕緊把他拖進來。大行皇帝還躺在陸凝眉床榻上,口鼻滲出的黑血已經凝固了,陸凝眉毫不顧忌地把他的屍身拖下來,把顧雲亭擡了上去。
帝王真就是上天之子嗎?沒有旁人的敬仰,他什麼也不是。
我飛奔出去請太醫,滿地的血,甚至還有殘肢,濃郁的血腥味熏得我惡心,我忍着生熬了一夜之後想吐的欲望請了太醫回來,太醫看過顧雲亭的狀況後,說他無性命之虞,隻是傷重失血,左臂斷骨,需要靜養。
剛送走太醫,駱儀璋就來了,是帶着棺木來的,看過顧雲亭的情況之後,他吩咐人把大行皇帝的屍身擡出去。陸凝眉完全不顧眼前的人可能是未來的帝王,一把拉住他:「江霧和秦敬明呢?」
「江霧被關在錦衣衛大牢,秦敬明軟禁在丞相府。」說完,駱儀璋看向我,「駱儀璟軟禁在豫王府。我是來帶你們出宮的。」
陸凝眉一怔。
她的意外之情都寫在臉上,看來确實沒想過自己這輩子還能出宮。
駱儀璋扔來兩套宮人的衣裳:「換上然後跟我走。」
我和陸凝眉換了衣服,混在随侍的人中跟着駱儀璋出了宮。
駱儀璋現在還住在睿王府,但是很快就會搬到皇宮裡了。他給我和陸凝眉分别安排了兩間廂房,如今我不是他的貼身侍婢了,自然也不用住在下人房裡。
但把我安排進廂房之後,他就沒過問過我。就這麼等到天色将暗,我實在按捺不住了,主動去找他,正碰上禁軍統領和幾個不認識的官員從他書房中出來,想來是還有事要善後。他送這些人出門時,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我,招呼我進去。
我走進去,突然覺得有些不安。
他沒告訴我毒藥的真相,這意味着他想我死,但現在我還活着,他會怎麼處置我?
可能見我半天不說話,他先開了口:「害怕了?」
我默不作聲,許久,還是決定自己問個清楚。
就算死也要死個明明白白。
「那瓶藥……」
「你沒被江霧當場處死,我真是意外。」甚至沒等我說完,他就完全沒有負擔地承認了,「别怪我,這事兒太大了,隻要人還活着就有洩密的可能,我不得不做萬全準備。」
雖然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答案,但聽他親口說出來,我不知為何反而平靜了下來。
若他此刻為自己辯解開脫,我才會陷入惶惑不安中。
「我囑咐過他,如果他進宮時你還未死,殺了你。但是——」他話鋒一轉,擡眼盯着我,「他向我求情,說如果他進宮時,你還未死,希望能留你一命,他說你不會洩密。」
他?駱儀璋口中的他是誰?
顧雲亭?
他為我求情?
駱儀璋想我死,而他會是顧雲亭将要輔佐的新君,顧雲亭與他相左,就不怕日後生嫌隙嗎?我的命于他而言重要嗎?
我突然想起當日駱儀璋問我的那個問題。
「你也覺得顧雲亭是壞人嗎?」
23.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書房的,一天一夜沒睡,我明明已經很疲倦了,但躺在榻上卻睡不着,眼前突然就浮現出顧雲亭的臉。
我想起初見他時他大權在握玉樹臨風,想起他威脅我時戾氣逼人,想起在牢中相見時他形銷骨立,想起早上他滿身是血的樣子,想起他為我畫的那副畫。
事到如今我才發現我對他的感情很複雜。我感謝他從流放隊伍中救出我,又恨他明知我不是陸凝眉還利用我,我感謝他給我一個報仇雪恨的機會,又恨他換了我的臉把我送進宮,如果不是進了宮,我也不會卷進弑君的漩渦,可他又從駱儀璋手上求回了我的命。
一個人的好壞當真可以如此難以分辨,連帶着使得我對他的感情也如此晦暗不明。我們到底是誰虧欠誰,這筆糊塗賬真的很難算清,我選擇不再去想。
我沉沉睡去,睡到第二日天光大亮,還在洗漱時,駱儀璋來敲我的房門。
我開門迎他進來,他沒進,隻問了我一句話。
「你要去看看駱儀璟嗎?」
24.
我當然要去。
我要讓他知道他是怎麼輸的,讓他知道他如何作繭自縛。盡管這場博弈中起決定性作用的人并不是我,但我會大言不慚地把自己說得無比重要,然後告訴他,這就叫因果報應。
我就是他的報應。
報仇若是報得無聲無息還有什麼意思。從古至今推崇的都是情緒不過分外露的人,城府深重,不苟言笑,喜怒不形于色,如果太過外露,就會被認定是淺薄無狀。但我偏偏就要當個淺薄無狀的人,讓他看見自己的終局,悔恨對我的傷害,而又悔之晚矣,沒有補救的機會。
這最痛。
被顧雲亭和駱儀璋利用是我自己選的,但被駱儀璟利用,是他騙了我。可是騙我什麼不好,偏偏要騙感情,騙我的心。
但凡他當初不要對我那麼絕情……或者不要對我那麼好讓我愛上他,也許我都不會想置他于死地。
但那樣的話,我也始終不會醒悟。
隻是醒悟的代價往往是徹骨的傷害。
豫王府被禁軍嚴加看管,進去時,我簡直疑心自己走錯了地方,昔日繁華再也不見,滿門凋敝,府上諸人下獄的下獄,遣散的遣散,偌大的王府隻剩駱儀璟和他的王妃秦若姗兩人。
我對豫王府的記憶還停留在他們大婚當日鋪天蓋地的豔紅,看見如今的景象,恍如隔世。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
我推開書房的門,駱儀璟頹然坐在桌案後,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很多歲,臉上再不見當年的溫潤如玉滿面春風,隻有不甘與仇怨。
他聽見動靜,擡臉看我,臉色冷漠。
是了,我已經換了臉,他認不出我是誰了。
他眯着眼打量我,良久,笑了一聲:「你是來宣旨的麼?隻是宣旨不應當讓一個侍女來吧。難道是來送毒酒的?」
我凝視他良久,輕聲開口:「我如今改頭換面,已非昨日,豫王殿下認不出我也是應當的。」
聽見我的聲音時,他驟然睜大了眼。
「秋兒?是你?!」
我沉默以對。
我是蘇紉秋,短暫地當過陸凝眉,曾兩度用過秋兒這個名字。第一次,是他給我起名叫陸婉秋,他會溫柔地喚我秋兒,那時我覺得就是死了也甘願。
後來柔情不再,覆水難收,為了報仇,我進宮當了駱儀璋的間人,也叫秋兒,卻和之前全然不同了。
「是我。」我走近桌案,俯視他的臉,「是秋兒,也是陸凝眉。」
他突然笑出了聲,笑得癫狂而痛苦。一邊笑一邊伸出手指着我。
「你根本就不是陸凝眉。」
「對,我不是陸凝眉,我是蘇紉秋。而且你也早知道,不是嗎?」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被秦若姗扔出府的時候,我以為我要死了,但天無絕人之路,我活了下來。從那一刻開始,我活着就隻有一個念頭,為我,也為我的孩子,報仇。」
他止了笑聲,盯着我,目光複雜,深不見底:「我不止知道你不是陸凝眉,我也知道真正的陸凝眉在哪裡。」
「我與陸凝眉幼時見過,她救過我,大宴當日看見她時,我便認出來了。我隻恨沒有早早告訴江霧,我隻恨不該念她幼時救我之恩……哈哈哈哈……她是江霧送進宮的人,如果叫江霧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她怎麼能活……可父皇死在了她宮裡……」
我沒想到。迄今為止發生了太多事,占據了我的全部心神,以至于我早忘了他對陸凝眉是念着恩的,我隻當那是他将計就計的借口了,卻沒想到他這樣的人竟然也有放不下的人。如果他一早把這件事告訴江霧,如今的局面是否又會不一樣?
但是沒有這種如果了。
「你知道是誰救了我麼?是駱儀璋。」
他笑聲止了,臉上顯出錯愕的神情。
這樣的表情讓我感到快慰。
「你是不是從沒想過那個遲鈍的王爺能成事?可他偏偏用我成了事。我找到人救出了下獄的顧雲亭,我在改頭換面在宮裡給他當間人,甚至,我殺了皇上。」
他臉上的錯愕徹底深刻了起來。
大部分人隻知道皇上驟然崩逝在柔嫔宮裡,但卻沒人清楚他到底是怎麼死的。
他站起來,看着我,嘴唇翕動,似乎是想說什麼,但是半晌說不出話。
「沒有我,顧雲亭當日就死在牢裡了,那就沒有今日之事。沒有我,皇上起碼還能撐上個半年,就沒有這麼快的兵變。沒有我——也許你就不會一敗塗地。」
我無限誇大了自己的作用,其實我很清楚,沒有我,也會是别人。陸凝眉不為顧雲亭求情,駱儀璋也會想辦法救他。沒有我,駱儀璋在宮裡也有間人。隻是恰巧那個關鍵節點上的人是我,才顯得我是如此重要。
他頹然地坐回去,長歎了一口氣:「低估你了。」
「不是低估我了。」我更正他,「是低估了仇恨,低估了一個人報仇的決心。這種決心不分高低貴賤不分男女,隻要被徹骨地傷害過,都會有這種決心。」
「是麼。」他看起來無所謂是哪種力量作祟,反正大局已定,他翻不了身了,「看來你真是恨我入骨。」
他深吸了一口氣:「當日,我确實沒想到你如此決絕,投回顧雲亭麾下算計我。我要是早知道你有這般能耐,也許應該留下你為我所用。」
「如果沒有你當日的狠心絕情,也就沒有今日的我,即便留下我,也是過去那個懵懂無知任人擺布的蘇紉秋罷了。」
事到如今我不想問也不在乎他有沒有愛過我,我隻想知道,秦若姗灌我喝下落胎藥的時候,他有沒有哪怕一刻的傷悲,不是為我,是為他的孩子。
「當時,你想過我腹中有你的孩子嗎?」
短暫的沉默後,他開口:「孩子我還會再有,你的孩子不能生下來。」
時至今日我還記得我的孩子活生生從我體内剝離的痛。他還沒來得及看看這個世界,他的父親卻不讓他活。
「想做儲君,德行操守也很重要。我不能還未娶妻便先有了個不明不白的孩子,尤其是孩子的生母和他一樣不明不白。你是陸凝眉也好,是蘇紉秋也好,哪個身份都是一樣的不明不白。
「況且我要娶若姗,她受不得這種委屈。她是丞相的女兒,我不能薄待她,我需要她背後的丞相府。
「這個孩子來得意料之外,若是沒有這個孩子,你是否也會這麼恨我?」
他的解釋以反問我結束,但我不知道答案。
已經過去的事,誰還說得好呢?
我轉身往外走,即将出門時,他突然在背後喊了我一聲。
「秋兒。」
我已經不是他的秋兒了,但卻還是停住了腳步。
我沒有轉身,隻是微微側頭等着他的下文。然後我聽見了他微微沙啞的聲音。
「也許你不會信。但當時,我真的喜歡過你。」
我沒有說話,走出了書房。
真真假假不論了,至此早已沒有意義。
喜歡過。
也不是愛過。
但我很确定,他肯定也不愛秦若姗,不愛任何人,他隻愛他自己,隻愛權力。
但是沒有任何用處,反而更顯得他可恨,即使喜歡,也能狠心利用無心抛棄。
天家情義涼薄,從來如此,隻恨我看清得太晚。
25.
傍晚時,我回了睿王府。
回去的時候,駱儀璋正在用膳,還邀我一起。如果是過去,我也就答應了,但此刻,面對一個未來的新君,我不敢造次了。
或者說,過去沒有真切見識到他狠辣的一面,而現今他是差點要了我命的人,我實在做不到歡顔以對了。
他也沒有強求,放下筷子。
「登基大典,禮部已經在籌備了。這裡很快就不會再回來了,竟還有些不舍。」
我沒接話。
其實都清楚,他口中的不舍隻是一種做作,登基的喜悅絕對足以沖淡這種不舍,甚至我覺得他壓根就沒有不舍。某種程度上講,這裡對他來說意味着必須裝作遲鈍韬光養晦忍辱負重的過去,這種過去理應是沉重的,不堪回首的,怎麼會有人懷念這樣的過去?
他好像也不在意我搭不搭話,接着往下說:「以前我有些看不上你,覺得你軟弱又沒有見識沒有頭腦,不辨是非。即便偶爾有些用處,也是些不足稱道的小事。」
對他這頓貶低,我沒有意見。
因為以前的我,本來就是那樣的。
但他的話并沒有以對我的貶低結尾:「經此一事,倒讓我有些改觀。縱使你有不足,可豁的出去,也真的敢幹。就憑這份膽識,已然不凡。」
我哪有什麼膽識,如果我命好一點兒,哪怕隻是好一點點,又有誰願意投身進這血雨腥風的亂局。所謂膽識,所謂豁的出去,都是被逼出來的。
但沒有人能明白這份身不由己,他把這當做我天生就具有的特質。
「現在事情了了,你也沒處去。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給你封個位分好好養在宮裡。你大可放心,我對你,沒有什麼興趣,不過是讓你後半生安穩些,當作你出了力的報償。位分不會太高,但也是錦衣玉食。」
王子皇孫對所謂報償是否有什麼誤解?老死在暗無天日的深宮裡,這是報償?
他對我的報答就是把我圈禁起來?
我當然知道他對我沒興趣,他再不濟也是個王爺,什麼樣的女人沒見過?以後還會有更多的女人。我唯一的優點就是過去那張臉,如今那張臉也沒了,又非清白之身,他當然不會對我有興趣。
至于什麼讓我後半生安穩些,也是唬人的鬼話罷了。
我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别人說什麼就信什麼的人了。他隻是怕我把弑君的秘密洩露出去,又答應了顧雲亭留我一命,才想把我關在宮中,看管在眼皮子底下,隻有這樣才能做到這輩子都無法洩密。
帝京的爾虞我詐波谲雲詭我已經見識過了。無論如何,我都不想餘生都身處其中。
「恕我不能接受王爺好意。」我低着頭拒絕,「我隻想平淡些過日子,過去那些事,我都忘了。」
什麼都忘了。愛忘了,恨忘了,弑君也忘了。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重新拿起筷子:「既然如此,我也不強求。」
我長舒了一口氣。
如果他鐵了心要把我放在宮裡,我确實也沒辦法反抗。
「我會給你些銀子安家,隻多不少。」
我福身行禮:「那就恭敬不如從命,謝過王爺了。」
隻多不少的銀子,我當然要接受,我為什麼不接受?
如果不接受,後半輩子我靠什麼活?
這是我應得的,盡管在一切的最開始,我想要的根本不是這些。但我真正想要的東西,早就無法得到了。
26.
駱儀璋信守了承諾,确實給了我一筆不少的銀兩财寶。臨行前,我先去看了陸凝眉,我問她:「你年幼時,救過駱儀璟一命,你還記得嗎?」
陸凝眉茫然地看着我:「駱儀璟?豫王?我救過他?」
我突然覺得很諷刺。駱儀璟什麼都能抛棄,唯獨對她的救命之恩念念不忘,甚至是以對江霧瞞下她的真實身份,可她早就忘了他是誰。
「他曾經落水,是你救他起來的。」
陸凝眉擰着眉頭回憶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開口:「好像是有這麼一檔子事,是我随父親離開帝京之前的事了,我已經忘了當初救的人是他……竟是他麼?」
我點點頭,向她道别,去了顧雲亭府上。
顧雲亭在宮裡養了幾日,病情穩定下來之後就挪出了宮,我去看他時,他正昏睡着,臉上沒半點血色。他身邊服侍的人告訴我,他傷了元氣,一日裡大部分時間都昏睡着,就算痊愈了,也很難和以前一樣了。
我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淺淺淡淡,但是在心頭糾纏着萦繞不去。
駱儀璋當初想讓我死是因為怕我洩露秘密,可是知道秘密的人不止我一個。
還有顧雲亭。
我已見識過他的狠辣。當日他能犧牲我,來日是否也能犧牲顧雲亭?
得力的臣下常有,不是非顧雲亭不可,更别說他受了這樣重的傷再也恢複不到從前了,他不是不可替代的。殺了他來換取秘密恒久不見天日……
如果我是駱儀璋,也會覺得這買賣值得。
我在顧雲亭床邊等他醒來。他昏睡到下午才醒,第一眼看見是我,有些意外。
他要坐起來,我趕緊讓他躺下。
「你怎麼來了?」
「來看看你。」我頓了一下,「我要走了。」
「離開帝京嗎?」
「大概吧,事情都了了,也沒有待下去的必要了。」
「挺好的。帝京不适合你。」
就說這麼幾句話,他已經顯得有氣無力,想來那一天一夜的血戰裡傷得不輕。我本意隻是想來告别的,但到底還是沒忍住問出了問題。
「睿王,會不會殺了你?」
他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容:「他要是真想殺我,現在是最好的時機,對外就說我重傷不治,還能直接把罪過推到江霧身上,給他加個罪名,不是麼?」
的确如此,道理我也明白。
隻是……
「現在他記你功臣情分……登基之後呢?」
他默然。
「登基之後……權力會改變很多東西。他本就不是什麼好人,當初能犧牲我,以後就能犧牲你。知道他秘密的,除了我,還有你。」
「可是他放你活命。」
「我無權無勢無依無靠,如果有流言傳出,他找到我殺了我一點都不難。況且就算我把秘密說出去,恐怕也沒人會信,隻當我诋毀聖上,但你呢?」
「我曾經問過睿王,為什麼江霧想扶持駱儀璟卻會把你牽扯進來,你知道他是怎麼回答我的嗎?」
他用眼神示意我說下去。
「他說,如果換做是你登基,有這麼個前朝時專幹髒活且勢力驚人的人,你會留他嗎?」
這就是他的回答。
「當時他是站在駱儀璟的角度上說的,而現在即将登基的人,是他。」
侍女端上熱茶,他艱難地坐起來,倚靠在床頭,喝了口茶,嘴唇有了些血色。
他沉默許久,放下茶杯:「我當日選擇他,無非是自保,我與江霧不是一路人,他想除掉錦衣衛很久了。端王雖然是嫡出,但實在是不堪大用,豫王是江霧的人,是以我才選了睿王,求的不過是先下手為強除了江霧和豫王,以免被他們除掉。」
「可是或許,事實上,睿王和駱儀璟并沒有本質差別。」
「我何嘗不知。隻是身不由己,你以為我能告老還鄉嗎?」
身不由己,每個人都身不由己,我明白這種身不由己。
我轉開話題。
「那你為什麼要救我?」
「你不是早就知道了麼?要你頂替陸凝眉去殺駱儀璟。」
「我指的不是這個。」我看着他的眼睛,「下毒之後,我明明該死,你為什麼救我?」
「誰知道呢。」他坦然直視我的目光,沒有絲毫躲閃,「也許是某一刻突然良心發現,覺得有愧于你吧。隻是一瞬間鬼使神差做出的決定,不必往心裡去。」
一瞬間鬼使神差的決定能讓他悖逆駱儀璋,能讓他求回我一條命?
我沒有戳破這個明顯的謊言。
「其實你不是個壞人。」
「是嗎?」他似乎聽見了什麼好笑的事,「這是打從我掌管錦衣衛以來第一次聽見這樣的評價。你對好與壞的定義還真單純,我一時興起救你一次,你就把前頭的恩怨是非都忘了。」
我沒忘。任誰經曆過都不可能忘。
但這并不耽誤我得出這個問題的答案,我覺得,他是個好人。
他指指桌案上的一個木盒,對我說:「既然你要走了,那個,算我送行的禮物。」
我去拿起木盒,打開。
裡面是那副畫。
我換臉之前他畫的那副畫。
如今的我頂着一張平凡至極的臉,但這幅畫記下了我過去的模樣,我也曾是個美人,盡管畫上的模樣再也回不來。
「我确實沒有任何辦法讓你恢複以前的樣子。如果你看了這幅畫會難過,就留下。如果你覺得可以做個紀念,就拿走。」
我關上木盒。
「我帶走。」
他點點頭,沒再說什麼,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駱儀璋曾經誇我有膽識,我想,我不應該辜負了他的誇獎。
我想再膽大妄為一次。
「顧大人。」
「嗯?」他睜開眼。
「倘若時至今日我仍然恨着你,也有極其充分的理由吧?」
27.
顧府被付之一炬。
縱火的人是我。我恨他把我卷進這些事中,臨行之前假借去看他的名義在他的住所放了把火。救火不及,整個顧府淹沒在熊熊大火中,顧雲亭身負重傷體力不支跑不出火場,但抓到了縱火的我,即使他斷了一條手臂,對付我這樣的弱女子也還是綽綽有餘,一刀刺死了我。于是我作繭自縛,本是想報仇,卻把自己搭了進去,我和顧雲亭雙雙死在火場,他成了一具斷臂焦屍,而我不僅是焦屍,甚至身上還插着一把燒變形了的刀。
這是駱儀璋将會聽到的故事。
28.
半月後。
帝京一家酒樓悄無聲息地換了老闆,不過沒有人知道,即使知道,也沒有人在意。因為那老闆是個其貌不揚的女子,走在街上都沒有人會多看她一眼,她孑然一身,沒人知道她從哪裡來。
今天是駱儀璋登基的日子。
那個故事他會不會信,我不知道,我沒有把握他一定會信,他不傻。但我們把能做的僞裝全做了,他信不信,聽天由命。
而這個故事,或者說整個故事,傳到民間時早就變了形。我的酒樓裡有說書先生,閑時我坐在雅間裡聽他講述那些似真似假的故事,得知了故事全然不同的面目。
先帝晚年昏聩,大奸臣西廠提督江霧與丞相秦敬明把持朝政,意圖立豫王駱儀璟為君。為此,他們除掉了力谏皇上冊立端王為太子的陸将軍,誣陷了彈劾江霧的錦衣衛指揮使顧雲亭。但睿王,也就是當今天子,冒着性命危險把顧雲亭從牢裡救出來。這讓江霧和秦敬明有了危機感,他們的計劃提早,以劇毒弑君,先帝驟然駕崩。但是江霧并沒想到,先帝留有遺诏,遺诏上寫明他身後由睿王駱儀璋繼位。江霧不滿遺诏,發動西廠的全部廠衛造成了一場宮變,錦衣衛和禁軍拼死抵抗,活擒奸佞,肅清朝堂,迎睿王繼位。但顧雲亭在血戰中受了重傷,性命垂危。江霧雖然被生擒,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僥幸逃脫的西廠爪牙動不了駱儀璋,就找了顧雲亭,在顧府焚火,一夜之間,顧府化為廢墟,顧雲亭傷重無力逃離,一代忠正直臣被活活燒死在火場中,棟梁摧折,千古國殇。
是的,這是衆人所知曉的故事模樣。
這個故事裡,沒有我,也沒有陸凝眉。
29.
事實上,顧雲亭才是那個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的人。他并沒有留在我的酒樓裡,他說他有地方可去,也有田産保下半生衣食無缺。
對此我并不遺憾。
要說愛上一個給我帶來這麼多麻煩和厄運的始作俑者,我還沒到那個份兒上。即便我認定他并不是個壞人也不會,即便他最後救了我,也不會。
要說他為什麼最後救了我,我想也不是因為他對我産生了什麼特殊的感情。他沒有那麼濫情,我也沒有那麼特别。他會救我,隻是因為,他并不是個壞人。
僅此而已。
我們也沒有什麼足以讓我們餘生互相扶持的同生共死的情誼,是以這樣的結果,就不錯。
人生很長,我們隻不過是短暫地并肩而行,然後又在應該離散的時候擦肩而過。這一生會經曆許多這樣的過客,如果每個都長久地念,心就不夠用了。
今天是駱儀璋的登基大典,我登上酒樓的最高處,倚着欄杆遙望皇宮。我能看見紅牆綠瓦,聽見歡慶樂聲,直沖天際。想必他此時正穿着龍袍,在衆臣的跪拜以及萬歲的呼喊聲中,緩步走上丹墀,走上皇位,走上那個權力的最高點,脫出了那個人人身不由己的輪回。
隻是這都已與我無關了。
我把顧雲亭為我畫的那副畫挂在了我專屬的雅間中,端茶的堂倌曾經好奇地問過我那畫上的人是誰。
我說,那是一個人再也回不去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