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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探微︱以日記為自傳:楊樹達如何寫回憶錄

【按】新近出版的《楊樹達日記(1948-1954)》,是重新了解《積微翁回憶錄》的一劑強心針。對照閱讀《楊樹達日記》和《積微翁回憶錄》,我們可以發現楊樹達如何将《日記》轉化為《回憶錄》,同時也能看見《日記》與《回憶錄》的共同關注及有意遮蔽之處。本文為對讀《日記》與《回憶錄》的劄記,分為《以日記為自傳:楊樹達如何寫回憶錄》《自我的邊界:楊樹達日記的“耀斑”與“暗痕”》兩部分。

1953年6月6日的午後,楊樹達翻開陳渠珍(1882-1952)的《艽野塵夢》,讀來頗覺喜歡,于是在當天日記中添上一筆:“閱陳渠珍《艽野塵夢》,殊可喜”。《艽野塵夢》是陳渠珍的自傳體筆記,講述辛亥末年他在西藏絕地的曆險,由于包括探險與可歌可泣的情感經曆,在抗戰期間已經頗為風行。在表達喜歡此書之餘,楊樹達卻在《積微翁回憶錄》中給《艽野塵夢》抛出了新的議題:這部書并非完全出自陳渠珍之手。《積微翁回憶錄》1953年6月6日條雲:“閱陳渠珍《艽野塵夢》,關系清末西藏史實,内容新穎可喜,文亦清爽。王原一言:此書曾經田星六、瞿崇文為陳潤色雲。”《回憶錄》較《日記》增添的文字表明,這部書在陳渠珍創作之後,曾經鳳凰人田星六(1872-1958)、永順人瞿崇文(1884-1973)兩位同鄉進行文字潤色。提出這一新說法的王原一(1896-1958)曾先後任湖北省、湖南省政府秘書長,也是楊樹達在湖南省文史館時期往來密切的朋友,其所談當有所本。自然,《回憶錄》這段掌故也為探究《艽野塵夢》提供新的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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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艽野塵夢》1937年版封面,圖自中華古籍資源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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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熊希齡、沈從文并稱“鳳凰三傑”的陳渠珍,圖自《艽野塵夢》

與《日記》相比,楊樹達在《回憶錄》中添上的這一筆,表明對于不斷變化的人生而言,自傳性的回憶錄也無法永久定格。當新的故事出現,作者總是不自覺想要修飾,想要綴補,以便使人生更為豐滿。對那些不安的、不合時宜的文字,随着時間推移,他總是想要修改、扭轉。

新近出版的《楊樹達日記(1948-1954)》(以下簡稱《日記》),為研讀《積微翁回憶錄》(以下簡稱《回憶錄》)與日記的關系提供了直接的對讀材料。對日記研究而言,我們需要一些參照物,假如那個參照物是日記作者自身雕琢出來的,無疑會打開更為有趣的視窗。比較《積微翁回憶錄》和《積微翁日記》,我們很容易窺見那些被遮蔽的修飾之所,照見楊樹達内心的細微變化。同時,我們也可以發現他的心态變化如何通過文字修飾傳達而出。換言之,通過對讀《回憶錄》與《日記》,有助于我們了解回憶錄如何改變了日記的一般叙事。

一、《積微翁回憶錄》的寫作曆程

熟悉楊樹達日記的人都知道,《積微翁回憶錄》是以日記為底稿,删潤而成,然而,關于楊樹達1953年6月6日閱讀《艽野塵夢》的記載,《回憶錄》卻比《日記》多出許多内容。這表明,這一時期的《積微翁回憶錄》和楊樹達日記之間存在更為複雜的關系。

在新中國成立一周年之際,楊樹達開始執筆寫作回憶錄。從體裁上看,楊樹達的《回憶錄》實際上是一種自訂年譜。其所作動因,與李抱一1933年12月31日日記為自訂年譜所作序言一樣,大概是為了留住記憶,紀念逝去的光陰。

不管楊樹達出于何種動機,總之,1950年9月29日,《回憶錄》記載是日“始寫《回憶錄》”。次日,楊樹達重新翻閱光緒三十三年旅居日本的日記,目的是為了寫作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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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樹達《積微翁回憶錄》,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

關于寫作《回憶錄》的過程,《回憶錄》還有較多詳細的記載。茲錄如下:

1950年10月1日,閱旅倭丁未、戊申日記,計尚有六七冊,今僅存此三冊。

10月3日,閱民國九年八月以後日記。自餘遊北京,日有記述,直至于今,除因疾病偶斷外,大抵皆備也。

10月26日,閱民國廿一年五月廿六日日記,記黃季剛、陳寅恪兩君譽餘《漢書》之業語,頗覺興奮。此等話餘久已忘之,偶然再接,忽覺興奮者,以其語搔着癢處故也。

1951年1月22日,一九五零年止,六十六年回憶錄寫訖。去年十月二十九日始業,凡費八十五六日。

在八十多天時間裡,楊樹達迅速地寫完六十六年的回憶錄,得益于曾經記載數量可觀的日記。以日記為底本,剪裁潤色,最終形成回憶錄,是楊樹達高效完成回憶錄的主要原因。在寫作回憶錄期間,楊樹達不斷翻閱早年日記,時有會心處,感慨頗多。最終翻閱日記、寫作回憶錄也成為《日記》和《回憶錄》的一部分。

1951年1月22日以後直至1953年6月30日,楊樹達一方面繼續寫日記,一方面也在寫作回憶錄。一般而言,在日記寫完之後一兩個月之後,楊樹達即據《日記》寫作《回憶錄》,如1953年1月16日日記雲“晨寫十一月《回憶錄》”。1953年3月23日、3月24日,“寫一月回憶錄,未訖”。3月2日,“寫二月回憶錄”。6月28日,“寫五月回憶錄,訖”。《回憶錄》與《日記》在寫作時空中重疊交織,令短暫的生活成為當下寫作與回憶性書寫的共同題材,這為對讀這兩種文獻提供非常有趣的話題。由于寫作時間距離較近,楊樹達此期的《回憶錄》充滿了對《日記》文本的幹涉,事後的記憶經常被穿插到從前的日記之中,使得這一時期的《回憶錄》和《日記》更顯貌合神離。例如1952年11月22日日記記載魯實先友人廖海廷寄書而來,《回憶錄》增補一段“廖為魯實先之友,魯遁入異邦,廖可彌此缺”雲雲。《回憶錄》1952年12月21日載有蘇聯專家與楊樹達之子楊德骧對話,并有《日記》所不及載的蘇聯專家論“專家”逸聞。——“人問某君‘何謂專家’,某君雲‘能發現問題、解決問題者為專家’”。凡此種種,可見《回憶錄》的“記憶之痕”。

在《回憶錄》與《日記》寫作“雙線并行”的時段内,《回憶錄》較《日記》内容更為顯豁,有時也更具價值。例如,《日記》1953年1月21日日記雲“訪李鶴鳴,送其行。談及毛主席曾示渠餘緻毛兩書,毛精神之完固周密,為之一驚”。1月22日日記雲:“昨聞李達言,因決作緘。……再訪李鶴鳴,問毛示信詳狀。”《回憶錄》則兩天的事情歸于1月21日條下,雲:“李鶴鳴即日赴武大就職,往與為别。李告:餘緻毛主席兩書,主席曾以示渠。餘聞之大驚,以毛之周到不遺小物也。蓋毛意在了解楊榮國及餘。餘問:毛對餘無誤會否?李言曾将此事始末告毛,決無誤會。”《回憶錄》詳實寫下與李達(1890-1966,号鶴鳴)的談話,所載内容比《日記》來得豐滿,展示了回憶錄在細節上勝過日記的奇異特征。

《積微翁回憶錄》的特别之處,部分地證明了它雖然淵源于《日記》,卻已自具面目,是另一部獨立的著述。明乎此,我們就不難了解,為何源于《日記》的《回憶錄》可以與《日記》進行“自反式”對讀。何況,楊樹達的《日記》也是一部特别的日記。

二、楊樹達的日記觀念

楊樹達儲存文獻意識十分強烈,日記是其儲存文獻的重要載體。從各方面而言,楊樹達是一位有着濃厚“日記情結”的寫作者。《積微翁回憶錄自序》說:“餘生平無他嗜好,惟喜讀書。心有所會,則筆之于書,以為至樂。憶公元一千九百年,即前清光緒庚子年,餘入求實書院,有讀書日記。續為之者四五年,得六七冊;至一九〇五年(乙巳)遊日而辍。旅日時見書坊每于歲末備明年當用日記。年購一冊,取以記錄每日作業;計當有六七冊,此兩種今大都散佚,僅存辛醜《讀書日記》一冊,丁未、戊申《當用日記》二冊而已。一九二〇年(民國五年)再遊北京,八月廿九日始續日記。自此以來,除偶因病缺記外,日日有記。今方寫日記第四十八冊。此《錄》除無《記》追憶者外,大抵皆出自此五十冊日記中也。(一九三一年一月日記雲,見有庚子、壬寅、癸卯讀書日記三冊,今又皆失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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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樹達日記(1948-1954)》,中華書局,2021年

從十幾歲直至晚年,楊樹達不斷記載日記,觀其自述,其日記還具有相當的時代價值。總的來說,楊樹達是一個日記觀念極其強烈者。早年在求實書院讀書時,即已遵循晚清蔚為可觀的書院日記傳統,寫下以讀書修身為主旨的日記。至于東遊日本之後,楊樹達又有日記記載,這部分日記即近代海外遊曆日記潮流一分子。1920年以後,楊樹達堅持寫作日記,為時三十餘年,幾無間斷,創造了典型的學人日記。其日記與近代以來顧颉剛、竺可桢、夏鼐等人皇皇日記相輝映,成為承載近代社會與學術變遷的重要文獻。可以說,楊樹達所為日記是近代日記發展曆史的一個縮影。

從目前披露的《楊樹達日記》來看,楊樹達的日記主要記載日常交遊、讀書寫作、家事、見聞等内容,記載事務較為簡明,兼有一些議論。這種日記的形态,追根溯源,與楊樹達身上自具的三大近代日記傳統不無關系。這三大近代日記傳統可粗略概括為:晚期以來的書院日記傳統、近代的海外遊記傳統及傳統的文人日記傳統。

除去随時代變化而積澱的三大日記傳統之外,在楊樹達身上,近代以來的湖南日記傳統也深刻影響了他的日記寫作。通觀湖南近代日記發展脈絡,則楊樹達并非孤峰特起,而是孕育于衆多湖南日記之中。19世紀以來,湖南理學複起,作日記者甚衆。道鹹年間,李星沅、何紹基等人日記已蔚為大觀。當然,此種日記風尚非僅發生在湖南一地,而是呈現全國性的趨勢,但在湖南,日記風尚有特别的意義。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甚至可以說,日記是近代湘學在文字表達上的重要特征。陳左高《中國日記史略》已注意到道鹹以來長篇日記蔚為大興的現象,而其中湖南人所做的大部頭日記占據很大比重。著者如曾國藩、郭嵩焘、王闿運等人均有巨帙長篇日記。其中尤為典範的是曾國藩、王闿運,二人的日記在光宣以後成為許多湖南人寫作日記的榜樣。這直接影響了楊樹達等人的日記創作。

在楊樹達的師長輩中,皮錫瑞、劉人熙、餘肇康等人日記十分出衆。與楊樹達有交往的湖南人中,黎錦熙、李肖聃、楊昌濟(1871-1920)、徐桢立、謝覺哉、張舜徽等人均寫有篇幅較大的日記。在楊樹達人生的幾個階段,湖湘日記傳統對他産生了實際的影響。楊樹達早年求學的求實書院及其前身時務學堂,均有要求學生作日記的要求。當他1905年東渡日本求學時,同在日本的湖南同鄉宋教仁、楊度、楊昌濟等人均有日記存世。東遊日本的湖南人記日記之風應當影響到楊樹達。以楊樹達友人楊昌濟為例,楊昌濟在東京時,“常寫日記紀述學術,率常數千言,亦好舉其自勵語以語朋友”。(李肖聃《本校故教授楊懷中先生事迹》)楊昌濟所著《達化齋日記》現已整理出版,盡管所載不全,但可見李肖聃所言非虛。其中李氏拈出楊昌濟好寫學術日記等特點,也是楊樹達日記的重要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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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昌濟《達化齋日記》,湖南人民出版社1978年版

順應近世日記風潮,植根湖南地域性的日記傳統,構成楊樹達寫作日記的主要外部動因。至其自身,則實在如楊樹達所言,他天生“喜讀書”且喜“筆之于書”,而記日記的興趣至少而老,始終萦懷于心。例如,楊樹達在《日記》中對前人日記也十分留意。《回憶錄》1936年2月8日記載閱讀周星诒《窳櫎日記鈔》,1951年4月8日注意到“方叔章桌上有何紹基《題襟日記》”,楊樹達還曾留意林宰平曾祖林春溥日記等等。

此外,楊樹達對連續性書寫日記有着相當強烈的執念。即便在生病期間,體力精力均無法支撐他寫日記,但楊樹達仍要堅持,辦法則是将字型寫大一些,直到實在寫不動了,就讓家人幫忙代筆。為楊樹達代筆日記者往往是其最親密的家人,譬如妻子、兒子等。《積微翁回憶錄》1942年4月2日雲:“三月下旬起來,時患失眠,近日益甚,手不能作小字。自二日起來至十六日日記皆改用大字書之。十七日以後,遂命豫兒代記。”(184頁)這次失眠等疾病,主要由于生活困苦,改吃菜油所緻,但卻讓楊樹達吃盡苦頭,4月5日,他甚至對自己的身體作了最壞打算,在日記冊末尾寫下遺言。(184頁)不過,把字寫大一點也不是辦法,勉強堅持到4月17日,楊樹達再也無法堅持自書日記,他甚至出現幻覺,于是隻好讓兒子楊德豫代筆。直至5月12日,楊樹達“始自書日記。”(185頁)讓兒子楊德豫代筆,在楊樹達方面較為常見。1940年代避日寇時,楊樹達居湘西,參加五溪詩社社集所為的不少詩歌,就是其子楊德豫代筆的。(164頁)

此外,有時身體不适,楊樹達也讓妻子代筆。1954年3月5日日記也明确記載這天的日記由妻子張家祓代寫。根據《楊樹達日記(1948-1954)》整理者楊柳岸的梳理,可知1954年3月5日、3月8日至3月30日,以及3月29日至3月31日數天日記均由張家祓代筆。代筆期間,也許是楊樹達口述,也許是妻子耳聞目睹、代其口吻書寫,然而文風難免有些差異,例如3月12日記載“陳天和父親來”,若楊樹達寫,當為“陳老人來”(見整理本,第209頁)。3月18日雲“龍老人夫婦及許多人來”,也不類楊樹達口吻。張家祓代筆的日記止于何日,楊樹達并未載于日記,不過據楊柳岸解釋,代筆日記多用鋼筆書寫,與楊樹達通常寫日記用毛筆有差異。看起來,楊樹達有意區分代筆部分。值得一提的是,楊樹達的孫女婿孫秉偉在續接1953年7月以後的《積微翁回憶錄》時,顯然注意到楊樹達日記中“代筆”現象。如1954年3月4日條末雲,“今日日記家祓代寫。”(382頁)頗肖楊樹達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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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樹達與妻子,見《楊樹達日記》書影

楊樹達對日記如此重視,因而日記中也常常提及寫日記、補記日記、整理日記等日記相關事宜。可惜,由于楊樹達日記尚未完整披露,因而其日記是否如中山大學教授黃際遇(1885-1945)的日記一樣,生前即在學人圈中小範圍流通,尚難以推測。但是楊樹達記載日記應當為許多人所知。楊樹達1952年11月23日日記記載:“晚危克安送日記本來,新自師古齋訂也”,日記冊由本校同僚危克安代購日記本,可見楊樹達記日記在當時并非什麼秘密。

由于楊樹達強烈的日記觀念及深厚的“日記情結”,這部《日記》就不止記載了現代中國的社會變遷,也一并反映了近代以來中國日記傳統的變化,因而值得特别注意。在關注楊樹達的日記觀念之餘,我們不能不增添另一重好奇:楊樹達如何利用自己的日記?當他決定書寫自傳性的回憶錄時,他如何驅使日記服務于寫回憶錄時候的自己?

三、删潤與增補:《回憶錄》處理《日記》的方式

試圖了解楊樹達如何利用《日記》“制造”《回憶錄》,我們有必要回到楊樹達生命中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看看他如何分别在《日記》與《回憶錄》中描繪他的日常。

1948年11月2日,楊樹達拟離開長沙赴廣州中山大學任教。日記原文雲:

十一月二日,晨清理講義。峻侄來,雲明日車票可得,遂決行。午馬宗霍、李眉壽、劉天隐、周秉鈞、謝弘毅、方則之、羅季光、潘硌基、吉西山、陶雲孫合餞于金谷春,峻侄亦以邀偕行。飯後歸,欲寝,不成寐,檢理行裝。五時半别麓山館,渡湘至清香流老屋,遂宿焉。晚九時寝。(《日記》第2-3頁)

十一月三日,晨六時起床,七時别老屋到東站。李彌六、本善侄、周汝聰、玖侄偕至。純女及鐵铮亦由麓山入市相送。十時發車,午後二時過衡山,四時過衡陽,八時入寝。

《回憶錄》當天的記載則為:

十一月二日。别嶽麓山齋入市。明日,趁車赴粵,婦張毅君及伯峻侄偕行,侄亦應中大聘也。

兩相對照,可見《回憶錄》對《日記》進行大幅删削,一日行事中的細節及瑣碎人物被删除,取而代之是更為凝練的概括。此外,《回憶錄》以事為綱,将幾天日記拼接濃縮至一天,其篇幅是以較《日記》大為縮減。不過《回憶錄》并非在《日記》基礎上一味删削,上引“十一月二日”日記的材料,可見《回憶錄》增添了妻子張家祓及侄子楊伯峻同行的資訊,并且補充了楊伯峻同行的原因。這類文字的增加,補充了《日記》的背景資訊,有助于了解《日記》所載人事内容。

事實上,一旦攤開《積微翁回憶錄》和《楊樹達日記》對讀,我們很難不發現二者之間存在諸多差别。楊逢彬先生《從到》(上海書評,2021年12月23日)已大緻指出二者的差異,不過楊先生一文主要從兩書出版的先後看待文本差異。如果回到楊樹達創作《回憶錄》的曆史現場,則應當更為重視“從《楊樹達日記》到《積微翁回憶錄》”這一文本變化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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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樹達《積微居日記》書影

日記作為近世以來中國文人的一種著述方式,基本著作庫,誕生了許許多多衍生性的文獻,但這類衍生性文獻,即便同出于日記作者之手,也與日記原始文本存在較大差異。換言之,日記與“從日記衍生的文獻”之間并非簡單的提取關系,其間文本的删削、拼接等問題,近年已經成為日記研究的重要方向。在這方面,湖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吳欽根針對《譚獻日記》所作的精細分析,提醒我們注意日記稿本與刻本之間存在複雜的“文本重塑”現象(吳欽根《譚獻的編選、删改與文本重塑》,《文學遺産》2020年第2期)。其所歸納的摘選、重組、删潤等一系列辦法,涉及語境變化、語意轉換等問題,可以視作處理此類文本的基本原則。從《楊樹達日記》到《積微翁回憶錄》,可見楊樹達寫作《回憶錄》大體采取的辦法與譚獻并無多大差别,不過二人性情及所處時世差别較大,因而針對楊樹達日記的具體删改有申說之必要。此外,楊樹達删改日記所要完成的是一部“回憶錄”,與譚獻删改日記意圖編撰“劄記之書”略有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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稿本譚獻日記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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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吳欽根緻力于研究稿本譚獻日記,歸納日記删改的基本法則

關于《回憶錄》針對《日記》所采取的增删辦法,王元化(1920-2008)先生《談楊遇夫》一文已有揭示:

《回憶錄》中有一些避諱,如稱其為妄人,未書其名字,猶《越缦堂日記》之于趙之謙。又對某些人隻胪列其著作名稱,而隐去姓氏,如《觀古堂文鈔》、《說文籀文考證》略去著者葉德輝名字即此類。再如,作者将解放前與解放後的書籍出版審讀機構,統稱之為編譯局,顯然是用代稱。這些地方并非出于粗疏草率,讀者倘能細審,就不難蹤迹作者的用心所在。這本《回憶錄》看來似乎平闆樸拙,文字缺乏雕缛成體的華彩,但隻要從容含玩,潛心冥會,則必有所獲。(王元化《談楊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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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元化先生讀《積微翁回憶錄》提示許多話題

王先生已經指出《回憶錄》删改的幾個條例,不過未加細說。然而王先生提示“從容含玩,潛心冥會”的方法,對發掘楊樹達的增删體例,訓示了明确的方向。在此,筆者不憚瑣碎,将《回憶錄》删改《日記》的一般方式胪列如下:

一、一般而言,楊樹達在《回憶錄》中删去大量的日常應酬、交遊記錄及閱讀情況。就讀書寫作方面的内容而言,《回憶錄》大量删除讀書情況,而增添寫作和著述的記載。此外,《回憶錄》的改動有一些統一體例,提及寫作某文時,“草”一般改為“撰”。

二、《回憶錄》在删削《日記》文字的同時,在字句、修辭等方面均加以潤色。如1948年11月10日,《日記》雲:“飯後訪容希白,少坐,以渠昔年所印鄭業斆《金石文考》殘卷一冊見贻。鄭《金石文考二集》實八卷,湖大所藏止四卷,乃不全之本。餘前撰《提要》,不知此,有誤記,當改正矣。”《回憶錄》作:“訪容希白,見贈所印鄭業斆《金石文考》殘卷一冊。”一方面删去日常瑣事,如“飯後”、“少坐”等詞語。另一方面,調整語序,精煉字句,如“見贈所印鄭業斆《金石文考》殘卷一冊”一句15個字取代《日記》中19個字表述。最後,這種删削還部分地隐去學術認識過程,如此處删除早年誤記《金石文考》的記載。

三、出于理順字句,而對《日記》進行改動。如1948年11月16日,《日記》雲:“閱行政院新聞局出版曆史語言研究小冊,舉及季豫、星笠及餘。”《回憶錄》在“餘”後增添“名字”二字,語意顯然更為完備。這種改動的原因應當是由于《日記》是為自己寫作,随意書寫乃至犯了語病也不影響了解,且寫作較為匆遽,故而有時語病頗多,而《回憶錄》是準備公開的文字,就有必要理順語句。《日記》中的一些口語,《回憶錄》中也多改為更為正式的書面語,如1949年9月1日,讀呂調陽《商周彜器釋銘》,《日記》稱該書“瞎扯不倫”,《回憶錄》改稱“妄相牽附”。

四、通過調整文字,改變《日記》語句的語氣。1948年11月11日,《日記》雲:“閱溫廷敬《毛公鼎之年代》,謂在穆公時,似亦嫌略早。”《回憶錄》則改為:“閱溫廷敬《毛公鼎之年代》,說為穆公時,似太早。”懷疑的語氣明顯加重。楊樹達對郭沫若一些學說,在《回憶錄》中有時也較《日記》為批駁更甚。1948年12月31日提及《王子嬰次盧跋》駁郭沫若之說,《回憶錄》增補一段雲“古器遷流不定如此,豈可泥耶?”1948年12月9日,《日記》評價清人陳介祺學問時說,“知陳氏僅一收藏家,于學問之事無涉也。”《回憶錄》改為,“知陳氏僅一收藏家,于學問之事關涉較少矣。”

語氣變化可能反映情感的變遷。《日記》情感為瞬時性,而《回憶錄》乃事後追憶,情緒較為平和。1949年4月21日,《日記》雲:“國共和談破裂,老百姓又苦矣,哀哉!”《回憶錄》改為:“聞國共和談破裂,為之歎息!”經曆鼎革,情緒從激越,一變而為平緩。在此,楊樹達情感并非如文天祥一樣“痛定思痛,痛何如哉”,而是随着時間的遷移,強烈的情感被沖淡了,舒緩而出。

五、對稱謂進行調整。《日記》寫作較為随意,有時直接稱人名,而字注于後,而《回憶錄》則統統改正。如1948年12月20日,記楊笃為“楊笃(字秋湄)”,《回憶錄》改為“楊秋湄(笃)”。《日記》原稱“蔣公”,《回憶錄》則改為“蔣介石”,如1949年1月22日等條所示。這種稱謂的變化應是政治形勢變化造成的。1949年4月9日,記載國共和談,《日記》雲:“和使到平,共黨聞提出難題。”《回憶錄》改為:“議和使到北平,聞折沖不易。”1949年4月23日,《日記》“共軍已渡江,南京人員全撤,市民劫掠無紀。”《回憶錄》改為:“聞解放軍已渡江,南京人員全撤退。”1949年7月24日,《日記》作“國軍在平江、浏陽、醴陵先後撤守,長沙在包圍中”,《回憶錄》改為“蔣軍退出平江、浏陽後,長沙在包圍中”,稱謂與語序的變化,反映楊樹達在逐漸适應新時代的表達方式。

六、删除一些情緒性的評論文字。1949年5月7日,《日記》雲:“喻正之送薪金來,金券千餘萬,僅值港币五元——經濟之崩潰已見其端矣,此國民黨人之賜也。”《回憶錄》此句改為,“友人送薪金來。金圓券千餘萬,值港币五元。此國民黨人之賜也。”時過境遷,楊樹達選擇以客觀筆調呈現當日薪酬及對國民黨的埋怨,删除“經濟之崩潰已見其端”一句及“又”字,可見濃烈的情感漸次消散。而将友人名姓隐去,大概是為了保護自己的朋友吧。

《回憶錄》删除情緒性的評論文字,主要為周全人際關系,有時也是為了保護自己。如涉及東莞藏書家莫伯骥(1877-1958),《日記》提及莫伯骥同出葉覺邁門下,故稱“與餘有同門之雅;又曾讀餘所著書雲”。《回憶錄》删除兩人同門關系的這段記載,且直斥莫氏所著書“文字冗蔓”(《日記》作“蕪蔓無緒”)。1949年6月4日《日記》中談及莫伯骥“書蕪雜無條理,不能應之也”,《回憶錄》删除此句。1949年7月17日,楊樹達閱讀陳達《浪迹十年》,以為“叙次淩雜,文筆冗蔓”,《回憶錄》記載閱讀陳書一事,但删除了差評。1949年8月12日,《日記》記載馬宗霍所言黃侃“行徑不脫漢口流氓習氣”等事,《回憶錄》均不載。1952年12月20日,記徐桢立去世,《日記》評價“彼死遂無人能繼其業矣”,《回憶錄》删除此句。

又如,1949年1月20日,《日記》雲:“岑仲冕偕顧鐵符來訪,少坐,去。岑病重聽,談話殊不便。”《回憶錄》改為:“岑仲勉來。岑精唐史,患重聽。”凡此,可見楊樹達力圖在《回憶錄》中保持一種較為客觀的寫作态度。

七、修改《日記》相關語句的表述方式。1949年8月27日,記載閱讀武漢大學接管公報事,《日記》雲:“知其以前内部之糟殊甚。中國機構大氐如此,非如此澈底清理,絕無希望。此共産黨人發動群衆之妙用也(教員、學生、勞工參加者六七百人)。”《回憶錄》此段改為:“知其前此腐壞殊甚。中國機關大都如此,不僅武大也。非每處澈底清理,國事絕無希望。聞參加接管師生工友計六七百人,群策群力,向來徒托空言,今則見于實事矣。”這種表述的改易,可見1949-1950年間,文字表達在新形勢下的微妙變化。

為新的政治和文化空氣所沾染,楊樹達有意改變說話方式,但在學術宗旨上,他似并未讓步。如1952年12月6日,北師大校長陳垣緻書楊樹達,勸其“高郵豈足為君學?我公居近韶山,法高郵何如法韶山雲雲”,楊樹達對此頗不以為然,日記随即點評雲:“固哉,援安乃欲我為壽陵餘子也”!《回憶錄》沒有提及陳垣這封來信,當是有所顧忌。但在《日記》中,楊樹達似鮮明表達自己不肯“法後王”,放棄學宗高郵王氏的旨趣,而以學術緣飾政治的堅定志向。

1949年4月17日,《日記》記載應王季思、陳闳慧之邀赴宴,“同坐有陳融、劉成禺、胡毅生。陳能詩,年七十餘,頗龍鐘;劉年與陳相若,則甚健。胡為漢民之弟。此外為詹祝南、朱少濱、孔肖雲。”《回憶錄》則删削為,“飲席遇粵陳融、鄂劉成禺。陳能詩,年七十餘,頗龍鐘;劉年與陳相若,則甚健。”删削之後,句意不明,之是以如此删削,大概因為同席有胡漢民弟弟。

1949年至1950年,短短兩年時間,政治空氣已發生極大變化。故而對照《回憶錄》和《日記》的删改變化,有助于測定此期哪些人物和事件是彼時的敏感詞。如1949年4月16日,錢穆贈楊樹達《中國文化史導論》,次日楊樹達翻閱完此書,認為“頗有獨到之處”,《回憶錄》僅提及錢穆贈此書,而略去評語。

日記探微︱以日記為自傳:楊樹達如何寫回憶錄

錢穆《中國文化史導論》

删改之外,《回憶錄》對《日記》的處理方式也包括增補。增補的文字主要為事後追憶及據其他材料補充而成。具體而言,《回憶錄》增補《日記》内容,有的據所作文章增補,有的則是闌入感慨和評論,有的則僅僅是為了讓句意更為完備。關于增補的基本辦法,楊樹達在《積微翁回憶錄自序》中曾明言:“餘撰文字,必于文題下記年、月、日。《積微居文錄》及《國小金石論叢》皆可見也。故有所撰文字,日記中偶遺未記者,則據文題下之月日載入《錄》中。”如此看來,楊樹達在撰寫《回憶錄》時,不僅利用《日記》,也多利用有明确日期标記的其他著述。《回憶錄》相對《日記》而言的具體增補情況,可大略歸納如下:

一、增加議論性追述。楊樹達對時間記錄的敏感,為其增補《日記》,擴充《回憶錄》中學術性文字的比重提供了幫助。此外一些增補,則是評議性文字。1948年11月11日,《日記》雲:“晨閱鄭業斆《金石文考》殘卷,考訂多精審。閱溫廷敬《毛公鼎之年代》,謂在穆公時,似亦嫌略早。”《回憶錄》則改為:“閱鄭著《金石文考》,說多精審,此為吾湘僅有之金石家矣。”評價鄭業斆為湖南出類拔萃的金石學家,顯系寫作《回憶錄》時追補,所代表的觀念顯然也非寫作日記時者。1948年11月23日,楊樹達參觀陳大年所藏器物,《日記》雲“閱其藏器,玉最多”,《回憶錄》則作“閱其所藏古玉,多而精”。又如,1949年9月23日,《日記》記載“共産黨軍紀嚴明,行動穩健切實。衰暮之年,或可及見升平乎?”《回憶錄》于此後增添“是餘之幸也”。

二、增添事實類的記憶文字。1943年3月4日,楊樹達聽聞友人李滄萍去世,頗有感慨,提及李氏“能詩”,《回憶錄》則在此後增補“最為老友黃晦聞所賞”。這些新資訊的增補,是記憶的再度喚醒的寫照。如1948年11月21日,記載在廣州六榕寺拜會虛雲法師,《日記》雲:“年已百二歲,而神明不衰,如五六十許人,口操湘鄉音。”《回憶錄》照錄這段文字,并在“湘鄉音”後增補“人極謙退”。

三、據其他文章著述等補充者。《回憶錄》1948年11月20日,“跋《郘(啟戈黑)鐘》……”一段文字,《日記》不載,顯系補錄。此類補入較多,可見楊樹達撰寫《回憶錄》實有意彰顯自身學術成就的意圖。

四、依據其他材料增補。相較于《日記》,《回憶錄》增補的内容不僅出于事後追憶、見刊文章等等,也來源于信件(如自編師友來信集《缟紵集》,1953年10月2日更名為《鱗鴻集》)。譬如,1949年9月14日記載其子楊德豫事,《回憶錄》較《日記》多出百餘字,這部分文字即據楊德豫來書增補者。另外一些材料來源尚屬不明,如1949年5月29日,《日記》與《回憶錄》均記載李肖聃“撰先君傳來”,但《回憶錄》增添“以金天翮詩文集贈之”,或楊樹達另有人情往來簿冊,據以補充。

《回憶錄》較《日記》多出文字往往學術價值頗高。如1953年6月4日、6月5日,日記載閱讀《長沙瞿氏叢刊》事,僅提及瞿元霖《蘇常日記》較好,瞿鴻禨《使豫閩日記》無味,而《回憶錄》增補擴充的一小段文字則十分詳細:“閱《瞿氏叢刊》各種,瞿元霖《蘇常日記》頗留心地理,可取。瞿鴻禨《使豫閩日記》,無味之至!昔年餘居京時,瞿宣穎曾告餘,乃翁有《漢書劄記》。今不刊彼書而印行此種但記行程之日記,何耶?”讀者由此可初步判斷《長沙瞿氏叢刊》的價值。

日記探微︱以日記為自傳:楊樹達如何寫回憶錄

瞿宣穎刊行《長沙瞿氏叢刊》所收《蘇常日記》版權頁資訊

《回憶錄》較《日記》存在諸多增補情況,可能基于如下原因:

一、出于表述方式調整的需要。由于寫作時間的不同,對同一事記載,有必要增補部分文字。如1948年11月19日,《日記》記“改《釋 篇》”,《回憶錄》則作“改舊撰《釋 篇》”,可見由于寫作時境變化,《回憶錄》因之調整了表述。有時候也會補充作者資訊,如1949年1月3日,提及“閱《十六長樂堂款識考》”,《回憶錄》作“閱錢坫《十六長樂堂款識考》”,資訊更為完備。這種增補有時是《回憶錄》的“後見之明”。如1949年2月13日,記載楊樹達開始錄彜銘中人名見于經籍中者,此時尚未有拟名,而《回憶錄》則明标為“名《彜銘中之古人》”,似乎當時抄錄時已經定下論文篇名。

二、出于政治環境、社交要求等其他情況變化而須增補。因政治空氣發生變化,楊樹達有意識地調整了部分表述。如1949年8月8日,《回憶錄》在叙及其子楊德鑫時,增添了《日記》不曾記載的“抵抗倭寇,遇險多次”,而删除了對楊德鑫“生活甚苦”的表述。此外,《回憶錄》增補文字有時為了社交需求。如1953年6月20日記載與徐特立談話,《日記》十分簡略,而《回憶錄》增補一段:“徐雲‘王介甫詩“春風又綠江南岸”,此文法句子,改“到”為“綠”,則文學的句子矣。’語頗有見。”無從判斷這出于否楊樹達本意,還是對徐特立的虛美。畢竟這段回憶錄時作于半個月後的7月4日。

綜上所述,盡管有《日記》為基本材料,但楊樹達仍不斷删改與增添,以完成《回憶錄》。這表明,回憶總是當下的回憶,而日記盡管是記載當下的,但在寫作回憶錄之時,反而是曆史的。

通過摘選、重組、删潤等方法,楊樹達将《日記》從私人著述轉化為個公開出版物。在這一過程中,楊樹達完成了自我的重塑,也一并建構出一個“想要成為的”自我。無怪乎王元化在與邵東方信中說,“此書系作者據日記增訂而成,倒是可稱為一部學術著作。”經過這樣的精簡,這部日記學術的一面被放大了。這種印象是楊樹達有意為之的結果,《日記》1953年4月15日、4月23日、5月2日等條,《日記》記載所作學術論文僅寥寥幾筆,而《回憶錄》卻均以數百字摘要詳細說明。日記是一件任由作者修飾的雕塑,盡管是心愛的雕塑,但總是不但增删,仿佛是一件永遠無法完成的雕塑作品。《回憶錄》作為《日記》雕塑而成的一份衍生性文獻,雖定格了作者某一階段對人生的整體看法,卻也大大壓縮了《日記》的豐富性。

四、《回憶錄》與《日記》的關系

以《日記》為自傳,楊樹達寫下了他的《回憶錄》。當他決定把自己作為解剖材料後,他又不免改動了從前的自己,于是《日記》和《回憶錄》就成為并行的兩個文本。這樣一個問題也就擺在了讀者面前:在《日記》和《回憶錄》之間如何選擇?丁東認為:“比較起日記來,回憶錄有靠不住的一面。不管什麼人,寫回憶錄總會以當下的需要取舍過去,甚至重構過去。”對楊樹達而言,情況卻有些不同。

盡管楊樹達不斷修飾日記,試圖在《回憶錄》中展現更為學術的自我,但是《日記》已經勾勒了人生的大緻面貌,使得《回憶錄》盡管再怎麼努力,也無法另起高樓,重構另一個楊樹達。換言之,日記部分地限定了作者的人生叙事。楊樹達因日記而獲得了更為豐富的關于人生的記載,卻使得他喪失了另外想象人生的可能。想一想蒂姆·波頓(TimBurton)的電影《BigFish》,如果電影中的父親創作了詳實的日記,他又如何理直氣壯向他兒子虛構夢幻般的一生呢。不過《積微翁回憶錄》和《楊樹達日記》互有優劣,存在較為複雜的關系,茲略述如下:

一、《回憶錄》參考了其他著述,豐富了《日記》細節。1949年4月18日,楊樹達參觀嶺南藏書家熊潤桐藏書,日記記載為“有宋本三種,元本一種,外明本及精鈔本數種。”次日又補記所見書,而《回憶錄》将其連綴為一日所記,消除時間延宕的痕迹。《回憶錄》擴充雲:“有宋本小字《五經》、楊子《法言》(秦敦複舊藏)、《王荊公集》(徐乾學舊藏),元本《列子》、明本趙蕃《味經堂王弼易注》,《唐僧弘秀集》(海源閣舊藏)、永樂本《羅豫章先生集》、孫大雅《滄螺集》(汲古閣本)、精鈔本宋蘇泂《泠然齋集》(放翁弟子,《四庫珍本》已景印)、明《唐子西詩文集》(海源閣藏)。”不難發現,《回憶錄》較《日記》詳盡許多,可見别有所本。

二、《回憶錄》有時與《日記》呈現互釋關系,顯示楊樹達希望《回憶錄》和《日記》配合使用的意圖。1949年3月24日日記提及《郋園學行記》相關内容,《回憶錄》解釋雲“已詳見民國十七年三月八日記”。當然,《回憶錄》可以箋釋《日記》,如1948年12月14日,日記雲“正方氏題敏父甗之誤”,《回憶錄》直接将“方氏”寫作“方濬益”。通過《積微翁回憶錄》,楊樹達日記不斷被解釋,不斷被充足,有助于讀者認識日記中出現的人、事、物。又如1953年3月4日,《日記》提及“劉啟益”來,而《回憶錄》作“中南發掘員劉啟益來”,顯然具有注釋效果,也可見《回憶錄》記載更為詳細。自然,這一特點也為整理者所注意到。在《楊樹達日記》中,整理者大量利用《回憶錄》注釋《日記》,如第57頁注釋“田星六”等等。

三、《回憶錄》盡管時間線索較為明細,但相對《日記》而言,時間屬性更顯模糊。如1924年9月、10月、11月,1925年1月、2月等月份的《回憶錄》部分均無具體日期,而僅僅表明這是一月間事。楊樹達有意模糊時間屬性,可能是為了叙述一件完整事情,也可能另有隐情,對這種模糊時間屬性的剪裁,有待于《楊樹達日記》披露。

四、《回憶錄》改動了《日記》原意。有時候,《回憶錄》簡括大意,綜括一段時間的内容,但不免轉換意思。如《回憶錄》1949年5月12日雲:“時局不安,廣州人心皇皇,中大同人紛紛作應變之計,餘遂決定北歸。”将時局影響下決定北歸長沙的情況幾筆寫出,然而,《日記》并未提及廣州人心惶惶,中山大學諸同僚應變等。又如1949年7月21日,《日記》記載“鄒(曼支)、高(笏之)來書,邀往台灣任教。”《回憶錄》則為“鄒曼支來書邀往台灣任教”,删除了高鴻缙(字笏之,1892-1963)也曾來書邀楊樹達往台灣任教一層意思。1949年8月4日,《回憶錄》記載“連日有飛機來,今日炸省政府湘雅路四五處。蔣介石不樂湘人之愛和平也。嗚乎!”而《日記》于8月5日追述昨日被炸情形,“聞陳明仁新移居湘雅路,故爾見炸”,所陳述的是事實,與《回憶錄》抒發感歎有差別。《日記》相對《回憶錄》而言,蘊藏更為豐富的資訊,值得重視。

五、《日記》與《回憶錄》可以互相訂正訛誤。一般而言,《回憶錄》改正了《日記》記述的一些錯誤。1948年12月24日,“倭戰犯東條英畿、土肥原賢二、廣田弘毅、松井石根共七人昨晨由盟軍絞死。”《回憶錄》改為“倭戰犯東條英畿、土肥原賢二、廣田弘毅、松井石根等凡七人昨晨由盟軍絞死。”當然,《日記》也有訂正《回憶錄》錯誤之處。如1949年12月26日記載九曜園事,《回憶錄》誤為“十二月廿九日”,顯系筆誤。1948年11月29日,記載觀看廣東名人書畫,提及海瑞,《日記》作“海忠介”,而《回憶錄》筆誤為“海忠解”。

六、《回憶錄》有時随意性改動《日記》的語序。如1948年11月22日,楊樹達和商承祚在廣東文獻館參觀陳白沙誕辰紀念展覽會,記陳獻章遺物,《日記》記載順序為“琴及茅制筆、墨迹及遺像等”,《回憶錄》則作“墨迹、遺像、琴及茅制筆”。這表明《回憶錄》未必十分精審。

七、《回憶錄》比《日記》更增添一層記憶之色。一些感慨性修辭加入之後,原有的日記漸染回憶的抒情色彩。1943年1月12日,《回憶錄》記載了楊樹達獲聘教育部部聘教授稱号,先是湖南大學推薦楊樹達、曾運乾、熊正理(1893-1983,字雨生),而楊樹達一人獲任,曾運乾、熊正理均有詩稱賀。抄錄賀詩之後,楊樹達不禁感慨道:“今星笠已作古人,雨生言歸故裡,言笑歌詠之樂,不可複尋,令人怅惘不已。”(198頁)所抒發的已然是寫作回憶錄的1950年代的情愫了,而非《日記》原初面目。

八、《回憶錄》比《日記》更具公開性,但仍存一定私密特征。有時,楊樹達也混淆了這種公開和私密的界限。《回憶錄》1949年3月24日,“王季思(起)送吳江金天翮詩文集三冊來,系金君之弟托緻者。内有《葉郋園先生傳》一首,雲據餘兄弟所撰《學行記》為之。此記本師門子弟所撰,已詳見民國十七年三月八日記。大約金君所見記文仍署餘兄弟之名,故雲爾也。”《回憶錄》1928年3月8日:“日本鹽谷節山溫博士率彼邦高等學校教授多人來京,宴國學界同人于中央公園水榭。博士于清末留學長沙一年,曾屢遇之。距今十七年,非複當時慘綠少年矣。”卻并沒有提及葉德輝傳記一事,可見對楊樹達而言,《回憶錄》仍有相當部分為自己服務,并沒有特别考慮讀者。

總體而言,《日記》較《回憶錄》更有價值處,主要在儲存更多資訊,但《回憶錄》也有助于理清《日記》雜亂的資訊。1949年4月14日,《日記》雲:

晚嚴學宭來談,雲聞之香港友人、郭沫若讀餘叔夷鐘、曾侯簠兩跋,皆表示佩服之意。郭曾贻書于餘,略不及此,以餘論金文于渠有微詞,故雖然(上陶下革)叔之釋渠仍示不滿。此君雖從事學問,仍不免政客習氣也。(此段中“、”當标點為“,”)

《回憶錄》作:“嚴學宭來談,渠聞之在香港友人雲,郭沫若讀餘叔夷鐘、曾侯簠二跋(《中山大學校刊》所載),皆表示佩服之意。”

兩相比較,可見楊樹達寫作《回憶錄》時調動記憶,增補校刊資訊,也清楚表述嚴學宭的朋友是在香港者,非香港人。

日記探微︱以日記為自傳:楊樹達如何寫回憶錄

劉寶俊著《嚴學宭評傳》

當然需要注意的是,目前的《回憶錄》也是删節版的。誠如《積微翁回憶錄》“整理後記”指出:“這次整理,基本保持了原稿面貌,僅極少幾處作了必要的删改。”由于無法确知楊伯峻先生整理《積微翁回憶錄》時究竟删改了哪些地方,本節的一些推論也許就不那麼可靠。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近代日記文獻叙錄、整理與研究”(18ZDA259)階段性成果,由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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