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川：治理型主角的崛起——網絡劇《風起洛陽》中的人物形象

看過39集網絡古裝劇《風起洛陽》後，聯想到此前看過的《慶餘年》《贅婿》等同樣根據網絡小說改編的電視劇集，産生了一種新的感覺：這裡正在崛起一種可以取代以往金庸武俠小說中成長型主角的新型主角，即治理型主角。這一點應當視為電視劇人物塑造上的一場重要轉變。

《風起洛陽》中的故事以都城洛陽為背景。據相關記載，武則天在唐高宗駕崩後，作為唐中宗、唐睿宗的皇太後臨朝稱制，到天授元年（690年）稱帝，改國号為周，定都洛陽即神都，改以長安為陪都。武則天在位期間，多謀善斷，重視選拔庶族人才和壓制唐朝宗室及世族體系，大力推行科舉制度，同時又獎勵農桑，改革吏治，還大興“酷吏政治”，晚年漸生弊政。在這則虛構的故事中，由于武聖人大量提拔庶族子弟，緻使世族與庶族間沖突加劇。對其不滿的世族秘密成立春秋道這一地下組織，密謀動搖和推翻聖人統治并取而代之。故事開篇，來自底層的不良使高秉燭被卷入一樁案件，急于自證清白的他加入聯昉擔任其執戟郎，破案途中巧遇因父親工部尚書百裡延被毒殺而欲查明真相的新起世家子弟百裡弘毅，又遇見世家出身奉命查案的内衛月華君武思月。這三位出身各不相同的年輕人由此不得不合力偵查，終于發現足以血染洛水神都的驚天陰謀。結果，在成功地偵破春秋道陰謀和完成保衛神都任務中，武思月獻身，百裡弘毅在功成後雲遊四方，剩下高秉燭繼續堅守拱衛神都的崗位，履行内衛府的“承天守序，護鼎神都”的訓令。

這裡的兩男一女三位主角，都不同于以往現代中國文藝傳統中、特别是金庸武俠小說人物所代表的成長型主角，而是一種突出其出類拔萃的社會治理才幹的治理型主角。這裡可見下面幾點差異：

首先，與成長型主角雖然富于原創性和進取心，但大多起初稚嫩弱小、需要神聖幫手的指引、經曆曲折過程才能成長為曆史主體不同，新的治理型主角群有着天縱英明、無須經曆成長過程就可擔社會治理重任等優勢，其行動重心不再是由弱到強的成長曆程，而是集中于克敵制勝的具體方式及其過程。金庸筆下的武俠英雄如郭靖、段譽、蕭峰、令狐沖等都有其漫長而曲折的成長過程，但這裡的高秉燭、百裡弘毅和武思月從一開始就能力超群，好像無須成長就能像真正的曆史主體一樣發揮拯救黎民百姓和匡扶社稷等社會作用。

其次，這種治理型曆史主體所面臨的社會局勢，不再像以往那樣讓敵對勢力總處在明處并且實力強大，我方勢力以明反明，以弱抗強，而是讓我方主體一出場就攜帶天縱英明、超強智慧和出衆的能力，同時又讓局勢變得隐匿而且十分兇險：敵對勢力強盛而又隐藏在暗處，我方力量不得不以明鬥暗，調動全副精力去與敵搏鬥。金庸筆下的武俠英雄雖然有面對隐蔽敵人的時候，例如喬峰在即将接手丐幫幫主時遭遇隐秘敵人的匿名信的殘酷打擊，但更多的是面對明面強大敵人而展開曲折的成長和持續的奮鬥，《風起洛陽》則是自始至終面對隐蔽強敵春秋道的暗中破壞，甚至友人中也藏有強敵，時常處在敵我難辨、波詭雲谲的險境和難以辨識的陷阱中，需要付出超常的膽識、智慧和犧牲。

再次，成長型主角有着高遠的精神涵養目标，其成長曆程意味着從低級向進階的個體人格的超越性發展，而其社會背景在于當時的個體處在稚嫩、弱小境地，急需修行才能成長和壯大。相比而言，治理型主角雖然也有其高遠目标，但這種目标不在于個體的更高精神涵養（盡管這也必要），而在于個體對于社會治理或社會發展所承擔的責任、義務或道義。此時的社會背景已經發生改變：個體人格已然變得成熟和完整，需要的是履行社會責任或義務。與金庸武俠小說中的郭靖、蕭峰、楊過、令狐沖等個體總是首先緻力于追問自我身份和超越自我不同，《風起洛陽》中三位主角的目标都在于打敗強敵春秋道，維護神都安定。

最後，與成長型主角人格更強調意志力和情感等不同，治理型主角人格更突出冷靜的理性、理智或謀略的作用。在這裡，百裡弘毅及其人格上的智術構造尤其具有代表性意義。與金庸武俠小說中武俠人物系列相比，百裡弘毅這一智術型人物是新穎的，他的身上帶有某種類似現代科技型人才特有的科學思維和智性特點，例如自幼喜歡百工之術，遇事能運用類似科技思維的運思方式去冷靜分析和運籌，深谙伏火雷霆的制作原理及爆炸威力，熟知神都建築，了解神都街巷系統等，這些都集中折射出編導們對于現代科技救國的理想和想象。

在這場鬥智鬥勇的社會動亂和治理過程中，正反雙方都顯示出各自的超常本領。作為正面人物的三名年輕主角性格特征顯著：高秉燭突出忠勇人格，百裡弘毅以智術為擅長，武思月以既柔且剛的性格處在他們兩人中間。同樣屬于正面人物一方的還有聯昉首領皇孫東川王公子楚展現隐忍性格，百裡弘毅之妻柳然純情，柳然之父柳适大智若愚，高秉燭之母舍身救子。處在他們對立面的反方人物顯得更加不可一世：内衛奉禦郎武攸決陰沉兇險，真實身份是春秋道的隐藏極深的最後棋子歸藏鳳（“歸藏鳳出天下傾”）；内衛李北七被武攸決逼迫替春秋道做事；春秋道殺手博善積坊老闆娘十六夜（即窈娘）媚而狠；巽山公柳襄奢豪陰險；百裡寬仁狂妄驕橫，在假死後成為春秋道的權勢顯赫的掌春使；春秋道創始者逍遙子被關押後表面瘋癫而實握大局。置身于兩大對立面之間君臨天下的聖人，集美媚權謀于一身，面對神都的地下社會動蕩，處變不驚，指揮若定，沉穩掌控朝政大局。在她的指揮和感召下，公子楚、高秉燭、百裡弘毅、武思月等合力奮勇救險除敵，力挽狂瀾，赢得勝利。

這樣的故事對觀衆具有感染力是必然的，不過細究起來，作為治理型主角的三位年輕的神都衛士心中所閃現的新型社會理想元素還應更充分。第29集中高秉燭與武思月被困山洞時所縱情想象和暢談的未來，不過還是找到妹妹阿昙，讓不良井全體走上地面生活，去南市看神都花燈，共同承擔守衛神都的大任。而百裡弘毅的理想則是與妻子柳然一道雲遊江湖。至于凝聚了正方人物的所有社會理想的聖人，有理由蘊含更多當代的未來社會想象元素。應當看到，《風起洛陽》是愛奇藝網站精心打造的“華夏古城宇宙”架構中“洛陽”IP創意系列之一，該IP系列中的藝術作品部分假如都能注意通過其鮮活的藝術形象系統而寄寓新時代有關社會治理戰略和社會發展理想的某種新的審美想象，其整體效果當更佳。

（作者系北京師範大學文藝學研究中心教授、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