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患尿毒症 7 年,她将父母告上法庭

2021年12月26日,長沙大雪。

劉嘉妮在朋友圈分享了從高樓拍攝的雪景視訊,配上文案。但實際上,她并不喜歡冬天。因為患尿毒症,她的腳呈X形,無法穿褲裝。天氣再冷,她都得光着腿,套上長裙,去醫院透析。

每周三次的透析已經持續七年。

被診斷為尿毒症晚期後,嘉妮遭到家人的輪番“抛棄”,先後在警察局、救助站暫住過一段時間。後來,父母雙方達成調解,分别承擔她的醫藥費和生活費,之後她一個人在出租屋獨居至今。

2019年6月,劉嘉妮以“遺棄罪”向新化縣人民法院提起自訴。兩個月後,法院以“缺乏罪證”為由不予受理。

得知法律無法幫她“懲罰”父母後,劉嘉妮沒有太多想法,隻希望他們能“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漂泊

劉嘉妮對童年的印象是孤獨、自閉。

一歲八個月大時,嘉妮的父母離婚,撫養權歸父親劉傑,母親李華則去了無錫。劉傑常年在外打工,嘉妮一直與姑姑一家在湖南新化生活。

患尿毒症 7 年,她将父母告上法庭

(湖南新化)

2011年,嘉妮長大至十歲,李華将女兒接回了無錫。據嘉妮回憶,當時母親已經再婚,有了一個小女兒,“她說那時候我太瘦了,隻有27斤 ,可能她條件好,想把我帶過去。”

根據劉嘉妮自訴狀中的描述,當時是父親劉傑“為逃避撫養小孩的責任,提出要求變更撫養關系”,而李華在征得小孩同意後願意親自将其撫養成人,無需劉傑負擔生活費和教育費。

回到母親身邊後,嘉妮卻仍然感覺不到幸福。“她指令我拖地洗碗,做各種家務,我不喜歡做,她可能就打我。”除此之外,李華還會以不準吃飯、不準在家睡覺來懲罰女兒。

國中住校後,嘉妮變得很怕回家,每周五放學,她要在門口徘徊一會兒才會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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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起自己的遭遇,嘉妮很難過)

2015年下半年,嘉妮覺得膝蓋異常疼痛。李華得知後,沒有将女兒帶去醫院,而是買了一個腿型矯正器,但情況并未好轉。

疼痛持續了近一年後,嘉妮的雙腳發腫,皮膚潰爛,甚至流膿。

初二的一天,她腿上持續潰爛,直至黏住了褲子。經老師聯系,李華才将她送到醫院。但這時,嘉妮已被确診為尿毒症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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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醫院透析的嘉妮)

住院半年期間,李華請了一位護工照顧她,自己卻鮮少露面。出院後,嘉妮發現原來住的房子已經出租,自己被安排在其中一間,而母親則帶着小女兒住在别處。

從這時起,獨居成了嘉妮的常态。

三餐由李華做好送給她,平日裡她一人待在房間裡,每周去醫院透析三次。在無錫住了近半年後,嘉妮又被母親送回了新化。“也許是她覺得男方一直沒有出錢,是以又把我送到姑姑這兒,想要男方負責。”但嘉妮心裡明白,劉傑并不會負責。

對話中,嘉妮很少提起“爸爸”“媽媽”,而是用“男方”“女方”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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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妮在準備透析)

李華将女兒送到新化縣中醫院門口,告訴計程車司機嘉妮姑姑家的位置,就離開了。到了目的地附近,嘉妮才在電話裡得知,姑姑并不知道自己的到來。

一個多月後,姑父驅車一千多公裡将嘉妮送回無錫。因為找不到李華,嘉妮不得已在當地派出所住下。

當時正值夏日,她晚上睡在會議室的兩張靠椅上,吃飯就在警察食堂解決,透析也不得不中止。

一個星期後,繼父來派出所接她回新化,将她一人丢在醫院附近後離開。嘉妮隻得自己報警,最後到了救助站。

嘉妮就這樣在兩地之間漂泊着,被為數不多的親人輪番“抛棄”。

2016年10月,在救助站的協調下,嘉妮的父母達成調解協定:父親劉傑每月給兩千元醫藥費,母親則負責房租和生活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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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解協定)

當時,嘉妮在湘隆養老康複院透析。嘉妮回憶,那間透析室不大,隻能裝下不到十台透析機,“還有蒼蠅飛”。

李華在康複院附近租了一間房。那是一間車庫改裝的長方形地下室,20平米左右,每月租金三百多元。

租完房,給嘉妮留下可以煮飯的電磁爐和鍋後,李華就離開了。

成年前,李華每月給女兒400元生活費。嘉妮有時會在康複院附近的學校門口買一個包子,作為一天的口糧,或者自己煮些速凍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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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妮和生母李華的聊天記錄)

屋子裡隻有冰箱和熱水器,她隻能自己手洗衣服。安全也很成問題。她曾經在一天早晨起來時發現放在桌上的手機消失了,桌前的窗戶大開。

如今,她已回憶不起自己是如何待在房間裡捱過那漫長的獨居歲月,隻記得房間裡陰暗潮濕,常有蜘蛛、蟑螂爬過。

多年後,在與李華的聊天中,她曾質問母親為什麼要将自己丢在那裡。“慢性殺人”,她總結道。

2017年春節過後,護士告訴嘉妮,醫藥費已欠繳,無法再來透析。她聯系父親,對方稱自己沒有錢,讓她找母親,後者又推脫給父親。“兩個人踢皮球,都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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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妮和一個朋友的聊天記錄)

嘉妮隻能自己一個人待在出租屋裡,“等死”。半個月沒透析後,她突然感到心髒急劇疼痛,隻能撥打120,救護車将她送去醫院。

後來,當地政府負擔起嘉妮的醫藥費,父親也沒再給過她一分錢。

起訴

2019年4月,嘉妮手臂上用于透析的内瘘感染嚴重,康複醫院無法治療。嘉妮給母親打電話,“但她說不管”。幾經周折,她轉到新化金穗醫院治療。

日複一日的透析,成年後就沒有着落的醫藥費,和父母撒手不管的無情,壓得嘉妮喘不過氣來,起訴父母的想法也慢慢在心裡成形。

患尿毒症 7 年,她将父母告上法庭

當年6月,劉嘉妮在法援律師的幫助下向法院送出自訴狀,以“遺棄罪”起訴父母。她不記得自己是從哪得知這一罪名,但她覺得這很符合自己的情況,“就是病了就丢了。”

自訴狀中寫明,“遺棄罪”情節惡劣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劉嘉妮希望父母可以因遺棄罪獲刑,這是她能想到的對他們的“懲罰”。

這份自訴狀最後寫着,“懇請貴院能夠依法對本案進行立案偵查,給控告人一個活下去的勇氣,也對社會上不負責任的父母起到一個震懾作用。”

兩個月後,她收到了法院的刑事裁定書,上面寫明,“自訴人未提供證明被告人有犯罪事實的證據,故自訴人劉嘉妮的起訴缺乏罪證。”最終法院裁定,不予受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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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事裁定書)

劉嘉妮不太明白自己要如何提供證據。在無錫生活的日子裡遭遇的打罵,自己一個人住在陰暗的出租屋,生病後親生父母不再陪在身邊,這些都是自己的經曆,而沒有“證據”。

後來她聽說,因為李華每月給自己轉生活費,是以“遺棄”并不成立。“哪怕她每個月就給100元,吊着一條命,也不算遺棄”。但嘉妮反複強調,成年前每月400元的生活費實在太少,吃飯都成問題。成年後650元的生活費也難以覆寫上千元的醫藥費。

2020年8月,李華在網上看到了這份“不予受理”的刑事裁定書,截圖發給女兒,說了一句“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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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之後,劉嘉妮再問母親要生活費,李華會要求女兒跟自己發語音、照片或視訊。嘉妮認為,這都是李華故意刁難她。

獨活

為了活下去,劉嘉妮通過遊戲直播賺錢,這也是她唯一能做的“工作”。

還在車庫出租屋裡時,嘉妮認識了一個網友,對方正直播狼人殺。在玩遊戲時,她也經常被别人說聲音好聽,一來二去,她嘗試開遊戲直播。

她隐瞞了自己的病情,在網絡世界安心地當一個“正常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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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嘉妮在遊戲直播)

第一個月直播,她隻收到160元。後來,她堅持長時間直播,如果一天直播十幾小時,最多能賺幾百塊,最多的一個月賺到了5600元。

直播賺錢後,嘉妮換了一個合租房,三室一廳,700元一個月,但沒有家具。她買了一個充氣床墊,直播後在那上面睡覺,睡到第二天中午起床,去醫院透析。

有次,嘉妮實在捱不住,跟李華說:“媽媽,你可不可以每個月醫藥費再給我點,我好累。”李華問她做什麼工作,她回複,“網上的”,對方回:“那有什麼好累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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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母女倆的對話中,嘉妮還希望母親可以幫她着手配型、将戶口轉去無錫,但都遭到拒絕。

去年3月,嘉妮問李華要醫藥費,發了照片後,李華還要求視訊,嘉妮拒絕後沒收到轉賬,又發了幾條資訊詢問。李華突然生氣道:“你吃飽飯沒事幹就知道催命。”

嘉妮回複:“是您催我的命,已經七年了。”

李華說:“你生病關我什麼事,是我幫你生的病呀”“你也知道7年了,沒虧待你。”這之後,嘉妮再也沒收到生活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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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妮和母親的聊天記錄)

母女倆的關系時好時壞。

2020年10月,李華幫嘉妮去辦醫保卡,兩個月後的一天,她還發消息給嘉妮說:“叫你爸爸帶你去配腎源,配好後,錢媽媽出百分之七十。一無所有也要支援你。”

嘉妮詢問了父親劉傑,對方稱因為疫情沒有賺到錢。嘉妮轉而問母親,能不能給一點錢,她自己去長沙配型。李華回:“那去配型也沒意義了,你爸不願意掏錢。”嘉妮感到失望:“還以為你終于要救我了,還是糾結于他掏沒掏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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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妮和父親的微信聊天記錄)

除了與父母惡化的關系,生活中也有重重困難等着嘉妮。8月底,嘉妮的遭遇被媒體報道,房東得知她的病情後要求她提前搬走。她感到委屈又無助,但也明白自己身後沒有可以支撐自己的人。

報道發出後引起網友熱議。李華看到網友評論怪她沒有盡到養育責任,感到氣憤。在她看來,自己一直在養女兒,每月幾百元的生活費加上房租已經夠女兒生活,是嘉妮的生活要求太高。而嘉妮的父親才是最不負責的人,很少給嘉妮錢,但女兒卻對她要求更多。

9月初的一個深夜,李華喝醉後給嘉妮發了很多資訊,告訴她以前的事,覺得女兒始終不知道自己這些年的付出。她認為自己從未“抛棄”女兒,2017年也曾來新化找嘉妮,但被拒之門外。而嘉妮回應,是因為怕母親再次打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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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向嘉妮訴說自己的苦衷)

說到小時候的事時,母女倆的看法也有所不同。李華認為自己打罵嘉妮是因為她不聽話,比如嘉妮曾打妹妹,而嘉妮說,妹妹将她的腿畫成歪的,是在侮辱她。

聊天中,李華透露自己已經離婚,現在一個人生活。兩人争吵至最後,李華說起生嘉妮時的辛酸往事:“大出血4小時都沒有人送我上醫院。”

母女倆都軟下心來,打了一個多小時語音電話。而在這之前,嘉妮從未了解這段往事,也沒有主動跟母親說過這麼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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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妮向母親道歉)

這時嘉妮突然反應過來,“對不起啊,錯怪了您那麼多年。您确實完成了調解書中您負責的部分,是我爸沒有履行他該負責的部分。”而嘉妮再質問父親劉傑時,對方仍然以經濟能力不足為由拒絕負責。

母女倆的關系緩和了幾天後,李華突然發來一篇自媒體的文章,怪嘉妮沒有說出事實,然後拉黑了女兒。

幾天後,一位網友私信嘉妮,說自己是李華的鄰居,知道她一直住在株洲,開了一家麻将館,而且有房有車。嘉妮感覺自己受到欺騙,認為母親明明有經濟能力卻沒有救她,“而且她一直說自己在無錫”,心中再次生起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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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妮在去透析的路上)

一個月前,嘉妮得到一位公益人的幫助,搬來長沙透析,辦了長沙醫保,“來長沙是我自己提的,因為不想待在那個陌生的地方,好像坐了好多年牢一樣。”她不知道何時病才能好,最近因為身體不舒服,也不再直播,“還有很多事情沒辦法解決”。

她說,如果還有未來,她希望可以去一個沒有冬天的地方,忘記之前的不幸,好好活着。

圖文:魏簡 | 視訊:魏簡

編輯:吳家翔、葉正興

校對:武宜和 | 排版:李永敏

營運:韓甯甯 | 統籌:吳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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