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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美國二手書店

在美國,我還特别喜歡逛二手書店。幾乎每一座城市,甚至一些偏遠的小鎮上,不少也會有一家二手書店,并非顧客盈門,相反一般都是門前冷落車馬稀,屋内沒有幾個人,甚至沒有一個人,靜寂得如同進入深山老林。那種空曠而顯得多少有些神秘的氣氛,一下子隔開了市聲喧嚣,仿佛突然進入童話裡的一座寶窟。那滿架滿屋的舊書,就是深藏在那裡的寶貝,等待着你去尋找,去敞開地拿,過不了多一會兒,時間就到,寶窟的大門就要訇然關閉。那情景,讓你喜悅,興奮,躍躍欲試。

漫步美國二手書店

《女人和蛇:美國折疊》 肖複興

每一次到一座陌生的城鎮,我都要尋找這樣的二手書店。每一次進入這樣的二手書店,我都會湧出這樣的感覺。記得第一次在芝加哥的一家二手書店,忘記了書店的名字,那是一家下沉式的屋子,裡面黝黑,燈光幽暗,更像是進入了一座深山寶窟,黑暗中似乎到處暗藏殺機,卻也到處埋藏寶貝,需要有一種探險的精神。那些舊書散發着一種潮氣味道,就像是地上萋萋的野草和蘑菇久住森林,渾身彌散着森林裡潮乎乎的味道一樣。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有七個小矮人或白雪公主,從那些潮乎乎的書頁間跳出來,給你意外的驚喜。

漫步美國二手書店

說實話,那裡的書我基本讀不懂,是以去的次數不少,卻沒有買過一本書。我喜歡那裡的氛圍,那種氛圍讓我充滿想象,還有回憶。記得我讀中學的時候,圖書館的老師破例允許我進裡面去挑書,裡面有一間闊大的屋子鎖着,老師為我破例打開門鎖,一屋子藏的都是舊書,由于屋子黑暗潮濕,那些舊書也散發着一股潮乎乎的土腥味兒。由于我們學校是一所百年老校,是以裡面藏的書就是解放以前的舊書,我真的有一種深山見寶的感覺,因為那時候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多的書。想想那時的情景,就像過去說的一句老話,說是聽見《國際歌》就能找到自己的同志,如今聞到這種熟悉的潮乎乎的味道,就會想到少年時找書讀書的情景,書的親切感便會同青春的記憶一起油然而生。

後來,在紐澤西,我常到兩家舊書店去,一家叫“書蟲書屋”,一家叫“夜莺二手書店”。它們都在不起眼的小鎮上,像是遠避塵嚣的隐士。同許多二手書店一樣,那裡沒有什麼人光顧,卻占據了很大的空間。“書蟲書屋”是一座三層小樓,百年以上的樓齡,讓樓和舊書比對而相得益彰,很有些古道西風瘦馬的感覺。“夜莺二手書店”是一座平層,前面是寬闊的閱讀區,擺着沙發和桌椅,對着一面軒豁的玻璃窗;後面是幾間屋子,書架頂天立地,都是裝滿舊書,它兼賣舊CD,是以還擠滿着封套花花綠綠的各種CD。和年份悠久的“書蟲書屋”相比,它的年份不夠,屋子顯得有些新,書也沒有“書蟲書屋”那麼多,但有一點,它很特别,每一間屋子裡都有沙發,你可以坐在那裡随便讀書。有一間屋子,沙發的對面的牆上懸挂着的是一幅作家斯坦貝克巨大的照片(這大概是老闆的所愛),讓你有一種和前賢面對面交談的感覺。這樣讀書的氛圍,和前廳的閱讀區相呼應,仿佛它不是為了賣書,倒像是一個閱覽室。老闆坐在那裡,姜太公釣魚一般,隻管願者上鈎。老闆的收款台前,兼賣咖啡,如果你買一杯咖啡,坐在那裡喝上一個溫暖的下午,一窗新綠鳥相呼,清風和以讀書聲,是一個非常惬意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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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蟲書屋”,似乎更值得說說。最先吸引我的是“書蟲書屋”的名字,這個名字起得真好。不知道世界上其他的地方,還有沒有也叫這樣名字的書店,在北京,沒有。北京如今願意把書店的名字起得雅緻一些,三味書屋呀,風入松呀,國林風呀,萬聖呀……盡管讀書風氣日漸衰落,但驢死不倒架,書店的名字還是要起得有那麼股子“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顔如玉”的味道。其實,讀書沒有那麼多的高雅,也沒有那麼多的實用價值,黃金和美女,過去的讀書人可能有這樣的福分,如今能夠擁有這兩樣寶貝的,是權力和關系,它們早已打敗了書籍。讀書,是最樸素的一件事,用書蟲比喻真正的讀書人,是這樣樸素的表達。我喜歡。做一個書蟲,如今已經不如做一個掮客容易了。

“書蟲書屋”年頭比小鎮年輕,它建于20世紀的70年代。是一座獨棟别墅(在小鎮,所有的建築幾乎都是獨棟别墅),兩層樓,進門左右兩間,往裡面走,還有兩間;房門正對面是窄小的木樓梯,走上樓,格局一樣,也是對稱的四間,典型美國老式住宅。書架高抵屋頂,地上地下堆滿都是書,幾乎難以下腳。每間屋門上都有辨別,寫着書的種類:曆史、小說、詩歌、畫冊……很友善查找。

一樓左側房間專門賣兒童書籍,我在那裡面看到很多20世紀五六十年代甚至20年代的童書,有的扉頁上寫着父母當年贈送兒女留下的文字,感到特别的溫馨。那些特别的文字,經過歲月的發酵,像是陳年的老酒一樣散發着動人的芳香,讓那些發黃的紙頁有了感情和生命。

一樓右側是書屋辦公的地方,四周被書籍包圍,書桌上擺着電腦和計算機,作為結賬之用。書桌對面的柱子上貼着一張舊報紙,上面刊載着半版對書屋的報道,還有一張照片,照片上書桌前坐着一個胖胖的老頭兒,書屋的經營者,我每次來,都能看見。不管有人沒有人買書,他都坐在那裡,有時候翻一本書,有時候參禅入定般枯坐,不知會有什麼心思飛出窗外,在小鎮上遊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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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報紙的報道上,知道這裡的書一部分是主人收購來的舊書,一部分是小鎮居民把看過的舊書捐獻給書屋的。書屋裡的書越來越多,有一次,我不是從住地而是從其他地方玩完之後,順路拐了一個彎兒到這裡來,車子走到了它的後門,方才發現後門的屋檐下和草坪上擺滿的也是書,不知道到晚上書屋打烊後,這麼多的書,該怎麼收進屋裡,或者就這樣放在外面看星星?

隻是,每次來書屋,看到的讀者稀疏零落,心裡想,這樣冷清,如何賺錢,如何維持呀?北京好多這樣個體經營的書屋都先後倒閉了。看書屋的主人卻一副恬淡自如的樣子,不管潮起潮落,任憑雲卷雲舒,好像圖的就是愛和書厮守在一起的一個樂兒,仿佛那些書就像是他的戀人和孩子,或者如農人田裡的那些谷粒麥穗和牛羊。反正房子是自己的,經營成本不高,天天書香彌漫,自得其樂,自給自足,這方顯書蟲本色。

印象最深的是,我在這裡花10美金賣了一本《500年世界文學書籍插圖集》,花20美金買了一冊《梵高的速寫》,都是難得一見的好書,便宜得很。還有一套七卷本的《奧尼爾劇本全集》,深墨綠色布面精裝,20世紀60年代的奧尼爾去世不久的老版本。每本七八美金到十一二美金不等。第一集的扉頁上還有購書者的簽名和留言。每次去看,都想買,但因英文水準太差實在是看不懂,隻好依依不舍又放回了書架。

漫步美國二手書店

“書蟲書屋”對面是一家叫作“藍公雞”的法國小餐館,那裡賣一種一個兩磅重的杏子面包,特别好吃。每一次去“書蟲書屋”,買一兩本舊書,再買一個杏子面包,精神食糧和物質食糧,便都有了,真的是最大的滿足。

我一直有一個夢想,開一家小小的書店,取名叫“複興書屋”,盡管隻是止步于心裡而沒有任何行動。每一次重到“書蟲書屋”,這個夢想就在心裡蠢蠢欲動,想如果真的能夠有這家“複興書屋”,會是一種什麼情景?暗想,應該就是這樣子吧?即使沒有它兩層樓這樣的大,哪怕隻是一間窄窄的小屋,但那種悠閑恬靜,那種隻問耕耘不問收獲的勁頭,那種細考蟲魚、廣收草木在書中自娛自樂的情趣,那種架插魏晉、桌擺唐宋在書中得意滿足的勁兒,應該相差不多。真的羨慕這位老頭兒,羨慕這家“書蟲書屋”。

前些天,去了一趟辛辛那提,在第九街上看到一家二手書店,名叫“俄亥俄書店”。這個名字起得有點大,沒有“書蟲書屋”起得俏皮,沒有“夜莺二手書店”起得詩意。但它前面不遠确實就是俄亥俄河,河上有老的鐵橋,倒也算是名副其實。它的門面很有些像是賣新書的正規書店,大門兩側左右對稱的兩扇大玻璃窗裡陳列的都是書,哼哈二将一般對峙,大門上面還有一溜遮陽篷,上面整齊地書寫着店名。和一般隻是利用舊屋開店的二手書店相比,它顯得有些氣派,如果前者樸素得像個村姑,它像是梳妝打扮過後的半老徐娘。進得門去,裡面除了老闆之外,隻有我一個人,屋子進深很長,足有二十米,樓上還有一層,四圍書架,中間書台,立體多元,書天書地,還堆滿了過去年代的招貼畫,類似我們這裡賣的民國美女的月份牌。從我進門到我轉了一圈出門,老闆隻顧低頭看他的報紙,擡頭看我一眼都沒有。心想,書店這樣的凄清,老闆該從哪裡賺錢,來維持這樣一家規模和氣派都不算小的書店?如果換在我們這裡,地處鬧市不遠,上下兩層漂亮的小樓,書店早就改換了門庭,做餐館,做服裝專賣店,哪怕是做房屋買賣的中介店面,都遠比做書店賺錢。

最有意思的是,出了書店的門,發現它緊挨着一家的店鋪竟然是棺材鋪。辛辛那提街市店鋪排列真的是有點意思,竟然把書店和棺材鋪排列組合在一起。或許,美國人不講究這些,就像他們的屋子和墓地有些也會親密地挨在一起一樣。生死連在一起,而生死之間是離不開讀書的。

漫步美國二手書店

在布魯明頓,沒有看見二手書店。在印第安納波利斯,聽說有二手書店,但沒有找到,隻找到一家二手照相機店。不過,隻要有就好,有就有了一份留待下一次去的念想。一座城市,怎麼能沒有一兩家二手書店呢?那會像是一朵漂亮的七色花,少了一種顔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