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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甘本|黑暗中的指引

阿甘本|黑暗中的指引

文|阿甘本

譯|藍江

摘自|當房子燒毀時

三、黑暗中的指引

今天,幾乎沒有為先知留下任何惬意的位置,少數試圖攫取先知位置的人,似乎沒有什麼合法性。事實上,先知要解決的是如何走出那個時代的黑暗,但為了做到這一點,他必須允許自己遁入黑暗,不能認為自己完整地保留了——人們不知道靠什麼天賦或美德——他理智上的清醒。耶利米對呼喚他的主,隻是結結巴巴地回答——“阿,阿,阿”——并立即補充說:“看,我不能說話,我是個孩子”。

先知對誰說話?他來到一座城邦,來到一個國家。然而,記載他的“使徒行傳”的特殊性在于,這些行為無法被了解,他所說的語言玄妙莫測。事實上,他的話語的效力恰恰來自于其未被聽到的功能,在一定程度上,這種話語遭到了誤解。在這個意義上,預言是一個孩子對其他人說的話,在根本上,那個人将無法聽到它。而正是這兩個元素的緊密結合——“省略語”(apostrofe)的必要性及其無意義性——定義了預言。

阿甘本|黑暗中的指引

為什麼無法聽到先知的話語?不是因為他們譴責他的同時代人的缺點和他的時代的黑暗。相反,這是因為預言的對象是王國的存在,王國謹慎幹預着每一個情節和姿态,此時此地、王國都頑強地存在着。當代人不能也不願看到的是他們每天與王國的親密關系。同時,他們的活在一個“仿佛他們不是王國”的王國裡。

王國是如何發生的,它真的存在嗎?不是作為一個東西,一個團體,一個教堂,一個聚會。王國總是與它的宣布同時發生,它除了說它的詞——寓言——沒有其他實在性。有時,一粒芥菜、一株野草、一張投海的網、一顆珍珠——但不是作為文字所表示的東西,而是作為他們對它的宣布。王國的來臨,正是宣告它的話語。

聆聽王國(Regno)的話語意味着體驗這個詞的起源,體驗一個總是不斷到來,又總是讀不懂的話語,這個話語單獨地、首先在頭腦中出現,人們不知道它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進入語言的另一種體驗,一種方言或習語,不再通過文法和名稱、詞彙和句法來指定——唯有付出了這種努力,它才能宣布和宣揚自己。這個宣告,這個微不足道的,發生徹底轉變的詞就是王國。

體驗這個詞的來源意味着追溯漫長的曆史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人們将他們的存在解釋為擁有一種語言,由名稱、文法和句法規則組成,有意義的語言。是以,思考和分析的耐心工作的結果就這樣被投射到過去,成為一個真正的預設,仿佛人所建構的文法真的是語言的原始結構。在這個意義上,王國無非是将這個詞恢複到其方言和宣布的性質,超越或淩駕在所有語言之上。

誰對這個詞有這種體驗,從這個意義上說,誰是詩人,且不純粹是他的詞語的讀者,他會在每一小片的事實碎片中看到它的痕迹(segnatura)——在每一個事件和每一個環境中驗證了它的存在,沒有傲慢或強調,仿佛他清楚地察覺到,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與宣布相稱,抛開所有外在的東西和所有權力,更加親密,同時也更加遙遠。

宣告是晦澀的,在那些不了解它的人那裡,會誤解宣告,到頭來會反噬那些宣告它的人,使他們與他的百姓和自己的生活分離。然後宣告變成了哀歎和譴責,批評和指責,王國變成了一個威脅性的标志或一個失樂園——無論如何都不再是甜蜜而生存性的樂園。它的話語不再知道如何宣告:它隻能預言或哀歎。

王國不是一個要實作的目标,不是一個大地上或天上的安濟的終結。這不是一個想象和實施更公正的體制或更少暴政的國家的問題。這也不是思考一個漫長、殘酷的過渡階段的問題,讓最後的正義将降臨在大地上的問題。

王國已經在這裡了,日常而謙遜,然而,王國與試圖僞裝和隐藏它、阻止它被愛和承認,或将它轉化為未來事件的力量不可調和。王國的聖言不會産生新的體制,也不會形成新的律法:它是最貧乏的權力,在每一個領域中,它都會廢除權力和體制,包括那些聲稱代表它和展現它的教會或政黨。

是以,王國的經曆是對話語的力量的體驗。這個詞所破壞的首先是語言。事實上,如果沒有創造和維持這些力量的第一種語言,就不可能廢止今天主宰大地的權力。預言是對本質的認識,是對它所講的語言的認識。是以,詩歌與政治領域的關系也很密切。

摒棄一種語言是最困難的任務。事實上,語言本身隻是死的字母的集合,它假裝——但這是一種實用的假裝,構成了它最大的力量——在它裡面包含了人的活生生的聲音,在說話的人的聲音中擁有位置、生命和基礎。在每個部分,文法都提到了這個隐匿的聲音,在其字母和音素中捕捉到了它。但語言中沒有聲音。而我們的時代是一個語言處處顯示其空虛和失語的時代,成為喋喋不休或科學形式主義。王國的習語恢複了語言之外的聲音的發聲。

語言領域是單詞和語言、習語和文法之間不斷沖突的場所。有必要讓我們擺脫偏見,根據這種偏見,詞語是一種實施行為,是對語言的反複應用,仿佛它作為一種實質性的現實預先存在于某個地方,并且仿佛為了說話,我們每次都必須打開一本文法書或查閱一本字典。很明顯,語言隻存在于使用中。那麼,如果它不能成為語言的忠實和順從的執行,而是相反,與它達成協定——或者說,與它的監護人,在我們内部和外部,確定我們彼此所說的話每次都被帶回語言的形式和身份,那麼,這種用途是什麼?

在但丁那裡,這是在白話和文法語言之間的沖突,在市井白話和貴族雅言之間的沖突。這是模糊不清且有價值的對比,反複拿出來且習以為常的對比,在這個過程中,白話總是回落到語言之中;就像随着時間的推移,語言扭曲了詩人的意圖,成為了意大利語。面對這種情況,今天方言對我們來說已經取代了白話的地位,它們再次成為一個“來自沒有文字也沒有文法的地方”的詞。

我們所謂的方言——在任何語言中——是這個詞的源用法。我想到了貴族們的雅言,它詩意地讓方言走向另一種文法,而是走向一種缺乏的語言,盡管如此,它像一隻香氣四溢的黑豹(pantera profumata),在所有的語言和言語中都有這種妙趣。

如果這不是一個制定語言的詞彙和文法的問題,不是一個在名詞和命題中表達聲音的問題,那麼我們在說話時做了些什麼?當我們說話時,我們進入了公共領域,我們讓事物出現在它們的顯露中,同時又被遮蔽;可以說,但從未說過;存在,但從未作為對象。然而我們很快就忘記了,我們所談論的事物掩蓋了我們正在談論它們的事實,它們成為話語和交流的對象,它們離開了開放和王國。然而,這種落入符号化話語的情況并沒有被分離到另一個地方:一切都發生在語言中,在我們的說話中,它既是王國的寵兒,又是客觀的語言、方言和文法。而從一個到另一個的來往,在飛行中一起,在不同的協定中和諧,就是詩。

名字并不能說明一切:他們在公開場合呼喚他們,在外表上保護他們。這些命題沒有傳達資訊:白雪皚皚并不是命題的内容“雪是白的”,我們從來沒有以這種中性的方式發音。雪白是它在冬天的早晨突然、快樂、完美無瑕的出現。這是一個事件,而不是事實。

在名稱和命題中,我們超越了名稱和命題,以至于事物在我們面前一瞬間顯得無名,因為它們的名字是無名的,不可磨滅的,因為它們被稱為明智而無名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