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夏 可 君
真正的詩開始于“反向”的姿态,甚至開始于“非詩”的時刻,不是反詩,而是非詩之詩,因為當詩歌要講述真實,他不得不用“另一種語言”講話。對于現代漢語詩歌的寫作而言,尤其需要另一種語言,通過另一種似乎非詩的語言,把漢語帶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詩意中。
詩歌寫作,就是要在漢語中,用另一種的詞語,來做見證。詩歌是一種見證,這是自從奧斯維辛以來,詩歌共有的使命。對此使命有着最為痛徹表達的中國詩人,并且以此痛徹的漫長之旅,繞道西方,以沉默和語言的流亡作為唯一的武器,把漢語詩歌帶往一個全新的未來,以反向遊離的姿态,來寫作的詩人,是王家新。讀到這本《未來的記憶——王家新四十年詩選》(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出版),我們不得不跟随詩人長達四十年的“逆旅”,無論是詞語,還是經驗,都從異域開始,并且走向異域,但卻打開了未來。
這并非僅僅因為王家新是西方詩歌、尤其是策蘭詩歌的卓越譯者,而且來自王家新對于一個時代的見證,從那首寫于1991年的《反向》開始,标志着中國詩歌将打開另一條道路,那就是以漢語來流亡,在漢語中流亡,在詞語的懸崖上來回滑動,如此帶有冒險性的流亡,确立了中國現代漢語詩歌的品格,不再是民族國家的叙事,不再有文化曆史的負擔,而隻有個體内心與詩歌詞語在痛苦流亡中的艱難見證。
此語言的流亡向着兩個方向展開:一方面向着國外,王家新是那一代詩人中堅持詩歌寫作創新,并且在翻譯中與西方大師對話的代表詩人,但王家新對于詩人自己的經驗與詞語的雙重陌生化尤為徹底,對在語言邊界上來回逡巡的危險或語音的分析測試(shibboleth)尤為敏感,以每一行詩來标記邊境線,并建立起“血的連接配接”;另一方面,則是向着國内,在自己母語中的流亡乃是内心的苦旅,把個體的傷口與時代的挫敗,以詩意的叙事來加以雙重的克服,隻有詩意的見證可以在沒有安慰的悲觀中,打開詩歌的未來記憶,把延遲而下到來生的雪,落照得更為明亮,更為寂靜。
《灰燼的光輝》
[德]保羅·策蘭 / 王家新譯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21
《沒有英雄的叙事詩》
[俄]安娜·阿赫瑪托娃 / 王家新譯
花城出版社
2018
從《反向》開始,如同策蘭的《逆光》打開了僅僅屬于詩歌的“第五季”,這是對“不可能”的經驗,或許有着現代性的文學寫作,都來自對此不可能性的經驗,那是在上帝退隐之後卻又帶有神性與超越的見證,是以,王家新要在漢語詩歌中打開一個從未有過的次元:
從阻絕之路與永不抵達,從黑暗與死亡,從羞愧與審判,從晚年與煉獄,從不可能完成的貧困與時代無可阻止的崩潰……
對于那些最初讀到《反向》組詩的讀者來說,尤其是我們這些年輕一代而言,一個時代的虛無與悲觀得到了詩性的最深克服,王家新以其詩歌英雄主義的尤利西斯精神,也開始了他自己的艱難轉折與“遊動的懸崖”。
反向的寫作,是詩,但也是短語化的“非詩”——這是漢詩絕對缺乏的反思性與元詩性。
其格言的警句,壓縮的時空,墓志銘一般的簡潔,反轉的智慧,戲劇動作的瞬間停頓,或者就是帶着不可打破的光亮與陰影的“插入語”,或者就是“一道帶有概括性質的地平線”,或者就是長長的防波堤在詩歌中留下的一個延長音。這些被孤寂與忍住所熬練的語句在内卷中讓時間斷裂,在太多的省略與太多的說出之間,深淵被照得更亮,語詞的斜坡在陡峭中收住了下滑的沖力,甚至還帶着旁注的謙卑解讀與旁側敲擊的準确定音……
但它絕對是詩,隻是不分行,或者隻是需要重新排列,這是詩中之詩,是關于詩的詩,是真正的元詩寫作。這裡,需要簡約指明的是,這不同于張棗的“元詩”,而是更為富有悲劇的反思感與黑暗的穿透力,即,要以“反複的絕望的修剪聲,代替所有清脆的鳥鳴”(《十月之詩》),要在這樣的秩序中發現另一種詩意,要進入蠻荒的黑暗與威脅,在變暗的鏡子中,把執拗的頭顱指向黎明的那第一縷光明,無論這光明多麼微弱,但絕不沉迷于鏡子中自我的陶醉與幻覺的迷戀。
無疑,如此的短語寫作,與策蘭的《逆光》以及夏爾的“片斷”,來自同一種的精神血脈,就是要在高度凝縮的語句中,把尚未愈合的隐秘傷口與即将來臨的巨大疼痛,以極為克制的冷靜思考,以旅行者的速度和加快的步伐,穿越庸常生活的視界,而帶往音樂的驟然停頓時刻,傾聽滿世界延遲落下的雪。而其帶有“旁注”的邊緣謙卑姿态,又有着一個翻譯家與評論家非比尋常的對于詞語的敏感,把一種“非詩”的穿透力量與反轉的悖論,帶到了漢語詩歌中,這是中國古典詩歌與現代詩歌在根基上所缺乏的次元,沒有此反思與反觀的強度,漢語詩歌隻能是青春的才情與技巧的炫耀,卻無法抵達靈魂的晚境。
王家新不時會回到這種寫作狀态,随後1992-1993年的《詞語》,1993-1994年的《遊動懸崖》,1999年《冬天的詩》,2000年《變暗的鏡子》,2016-2017的《旁注之詩》與2018年的《狄歐根尼斯的燈籠——獻給曼德爾施塔姆》,這些詩盡管分行,但其實也可以散文化,當然還有一些,比如《寒山頌》《這條街》與《在玉龍雪山下》,等等,也許有一天這些詩作可以單獨結集,讓我們看到王家新詩歌中那最為睿智與深沉的部分。每隔幾年左右,詩人都要回到這種旁觀與元詩的反向角度,重新審視詩歌的狀态,審視自己的生活與時代的境況,沒有此深度的反思,詩歌不可能走向自主與成熟,甚至走向晚歲狀态。很多詩人寫作的止步或者深度的缺乏,都是因為缺乏此決然的姿态。我甚至想說,此決絕的反向姿态,甚至可能來自楚文化的那種孤絕的徹底性,同時,也來自王家新從俄羅斯文學那裡獲得的一種堅韌的氣質:“從死亡的方向往回看”——曼德爾施塔姆的一生就是逐漸被剝奪的一生,詩歌寫作,不過是再次奪回從未活過的生命經驗,它來自未來,通過被翻譯的餘存,通過未來詩人的再次回應,奪回詩歌自身的權力,無論它遲到多久,它一定會在未來的詩歌中獲得确認。也許,在中國當代詩人中,沒有人比王家新對此詩歌自身表達的尊嚴與自主的權力,有着更為直接與明确的信念表達。
你可以說這是出生于1950年代的詩人或者文人共有的一種氣質,他們對于俄羅斯文學與政治的緊張關系,乃至于對于“命運”有着骨子裡的認同,而對于王家新,從帕斯捷爾納克到《瓦雷金諾叙事曲》,從阿赫馬托娃到茨維塔耶娃,從曼德爾施塔姆到布羅茨基,俄羅斯的詩歌與音樂,都有着一種民族性的叙事性,王家新的詩歌,從青春年代到如今,都帶有一種叙事性,一種詩意的英雄主義氣魄,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叙事性呢?對于此,我們還缺乏深入思考。
王 家 新
筆者在這裡,也僅僅是開始嘗試去解讀。首先,這不是故事性的叙事,它有着某種事件的指向,但并不進入叙事的曆史邏輯,而是深情的反思與反問,面對危險高懸的關注,進入陡峭的被刺破的黑暗,在這個時代呼吸另外的空氣。其次,也非1990年代中國詩歌的戲劇化對白的叙事插入,很多詩人通過艾略特式的引文,把一種大師式的語氣與一種遙遠的腔調,帶到個體内心的生活中,在内心的孤獨中不與時代和解,但對于王家新,他的目光要麼轉向時代的危機,要麼在翻譯中與大師較量,依然不沉迷或者克服着任何自戀的沖動。其三,也非民族國家的叙事與政治的諷喻,北島的詩歌一直處于這種寓意的焦灼之中,那就有被政治蜘蛛黏住自由翅膀的危險,而王家新的叙事詩帶有個體情感反思與曆史命運責任的叙述,是一種夾叙夾議式的詩意激情,有着個體鮮明的音調與純潔性,那種永恒童年的純潔性。最後,這不是叙事詩,而是一種曆史時間中的回應鍊,是要以詩的方式來回應詩自身的失敗。中國現代叙事詩的悖論是,一旦進入民族國家的頌歌,在政治上投機,隻能導緻詩歌的無可救藥;而一旦進入個體的内心化叙事,又會導緻與時代的脫節,陷入個體的虛無深淵。面對此雙重的失敗,出路何在?王家新的寫作提供了某種出路。現代性的詩歌美學當然是一種阿多諾式的失敗美學或黑暗的詩學,但必須在此黑暗中找到光亮,哪怕如同“一顆冬夜的星,愈亮,愈冷”(《你在傍晚出來散步》),哪怕更為熟悉黑暗的知識,但也必須寫作,哪怕在寒冷的曠野冬夜,或在翻騰污濁的魚腹之中,也要寫作,而如此的寫作乃是——隻能以一首詩來回應另一首詩。
此詩意的悖論在于:詩人要“忍住”淚湧的沖動,以詩意的方式回應一個無詩的時代,當然詩人充分認識到了這種危機,他試圖通過幾個方面來克服這個會被虛無感淹沒的焦慮:
其一,以翻譯的難度和深度來保持詩意的警覺,這也是為什麼他要翻譯葉芝、策蘭與曼德爾施塔姆,從語言的異鄉中,把詩意的經驗通過翻譯擺渡到漢語中,保持漢語詩性的可能性,但這既非是把他者的語言中國化,也非僅僅把漢語陌異化,而是保持詩意的徹底陌異性,如同策蘭對于詞語的打斷,在王家新這裡,則是語句的打斷,“從一個到另一個”,語詞與語句都處于艱難的過渡狀态,需要不斷地轉身,如此的語句表達中,乃是為了打破對稱,讓詞語在打斷的痛苦中生長出來,由此帶來一種絕對陌異的經驗,這是他從曼德爾施塔姆那裡借用來的改寫原則:
他一生都在等待一個日本人
把他譯成土耳其語,
并深深地滲透進他的靈魂……
但是這樣的時刻并未到來。
這樣的時刻,如果有,
也永遠錯過了。
——《狄歐根尼斯的燈籠》(2018)
翻譯,是相遇,是在錯過與不可能的相遇中,在意外的未來,在未來的記憶中,在另一種語言的顫栗中,滲透進未來者的靈魂,這個驚訝的多重變異,被王家新發現,将激發巨大的理論後效。
其二,則是通過拜訪那些偉大作家的故居,家新在國外的遊離中都會拜訪西方大師們的墓地,文學來自幸存,來自捕捉大師最後的目光,從終點處重新開始,并且忍住悲傷,把黑暗的火接續下去。“忍住”是家新英雄主義的悲劇倫理,面對無休止的挫敗與無法愈合的傷口,詩歌并沒有直接表達憤怒與悲傷的權力,更不可能以個體虛無的頹唐情緒發洩欲望,隻能是“忍住”。隻有在内心持久煎熬的自我咀嚼中,苦澀才可能被化解,這是詩意的倫理:
讓我忍住
忍住飛雪和黑色泥濘的撲打
忍住更長久難耐的孤獨
甚至忍受住死——當它要你解脫
——《詩》(1992)
這也是現代漢語的三次打斷:忍住飛雪與污泥的撲打,忍住難耐的孤獨,甚至忍受住死,這是解脫的不可能性,這是死亡的不可能性,但必須在死亡的驚恐中消化飛雪與孤獨。
其三,這是在個體的漫遊中,獨自持守的堅韌,是一種在語言中流亡的堅定,是在無家可歸中,隻能通過詩意寫作來等待的未來記憶:
你的家園在哪裡?
你忍住淚水,在自己的語言中流亡。
——《反向》(1991)
正是在音樂的啟程與告别中,拉赫瑪尼諾夫才忍住了流亡者的傷疼,而把柴可夫斯基的悲歌變成了一種無處不在的精神的閃耀……
——《詞語》(1993)
其四,則是詩人在中國大陸日常的生活經驗。面對張棗所言的生活失敗與詩歌成功的悖論,如何加以轉化?這一直是中國當代詩歌與日常生活的不可調和的悖論,當然,家新的詩歌也并不缺乏反諷,《旁注之詩》不同于方向的尖銳性,就在于充滿了反複的機趣,比如,為什麼是1948,而非2048?這得由“老大哥”說了算。對于我們而言,也許2048更為具有烏托邦的反動性與現實性。
其五,這是來自未來的記憶,家新的寫作,再一次與中國其他詩人形成了根本不同,乃是要打開一個不可能的次元,一種來自未來的禮物,來自對于餘生的經驗,忍住來自未來的更為廣闊世界的顫栗:
如果黃昏時分的光線過于強烈,你要忍住;否則它會足以瓦解一個人的餘生。
北國的風沙,中原的霧霾,
我們都經曆了那麼多,但此刻
讓我忍住内心的顫栗。
我們還有一個更廣闊的世界
可供擡頭遠望。
——《初到石梅灣》(2018)
家新的寫作帶給漢語的是一種不可能的經驗,很多詩人的寫作還是在個體的經驗、時代的經驗,乃至于意象的虛構這些修辭的能力中的經驗,但家新的寫作面對的是詩意的不可能性,這尤為展現在他寫“雪”的那些詩作中,也許正是這來自策蘭詩歌中那“雪的款待”所帶來的巧妙禮物。
《未來的記憶:王家新四十年詩選》
王家新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塔可夫斯基的樹》
作家出版社
2013
家新寫雪的詩歌,從兒時的奶奶的淚水,到淚水中長大,或者還長不大,奶奶的淚水從“我”的淚水中流出,淚水之為家族的詩意财富,是漢語詩歌中罕見的異質性經驗的表達:雪,并非是已經落下來的雪,而是還沒有落下來,就已經在空中消失的雪,家新的寫作一直在一種早已消失而疼痛卻持續的狀态中,讓雪融化語詞自身的寒冷。
如果一場雨可以在一個人死後多年落下,那一場雪,更為浩大的雪,當然也可以。
隻是時光會變暗,此變暗的經驗,把家新的詩歌帶往一面“晚歲”的鏡子,隻有有着經年準備的這變暗的鏡子,可以修改詩人的面容,将之帶往未來。未來的記憶,這是詩歌走向晚歲的秘密,是時間的秘密,人類不僅僅具有過去的記憶或回憶,甚至具有第三記憶的曆史外在技術,延續死後的記憶,但是,在本雅明那裡,他試圖發現一種未來記憶的可能性。
現代漢語詩歌,如果以年歲為生命感應的方式,自從1980年代以來,有着三個階段,從朦胧詩到第三代詩人,是詩歌的青春年代,而1990-1998年之際的寫作,則是中年時代寫作的自覺;之後則有所反複與退回。随着進入2019年,漢語詩歌才進入其晚歲之境。
西方的文論幾乎不可能把詩歌與年歲關聯起來,晚歲的詩歌尺度,并非隻是在晚年,而是在一開始,就必須反向,就必須告别時代,必須走向未來的記憶。而經曆過此三個階段,并且堅持到現在的詩人,尤其進入晚歲心境的詩人并不多,家新是一個。當我們讀到這本來自于《未來的記憶》的王家新四十年詩選,這是留給未來時代的見證:“我甯願作為遊子歸去,如果/那也恰好是個暮晚時分。”
我一直想僅僅就家新詩歌中的“晚詞”從頭開始讨論,因為要對詩人的整個詩歌寫作做出總體的評論還為時尚早,這部詩集并非詩人的全貌,更新的作品以及未來的作品,更為令人期待。無數的晚詞,晚到或者晚熟,夜晚或者晚年,在再度變暗的鏡子中,晚到的白雪會成為命運的提示詞,讓記憶重新開始。
王家新的寫作,以其多重身份,在孤獨的遊離中與外國大師在翻譯的角力中相遇,在不斷地反向中,與過去的自己相遇,以拯救蒙羞的青春與時代,而面對時代暗影導緻希望的晚到,以錯過的交談,打開未來的記憶,重獲少年那最純潔的嘴唇,進入來世與前生之間的不死記憶。
《一個等待與無用的民族》
夏可君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17
《無餘與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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