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鄉有一道著名吃食叫做“甑糕”,上網查“甑”為何物時,偶爾看到陸遊的這麼一句詩:“長碓搗珠照地光,大甑炊玉連村香”(《秋獲歌》);還有一道吃食叫做“麥飯”,又偶爾看到陸遊的這麼一句:“芹羹與麥飯,日不廢往還”(《東西家》)。這些讓我覺得陸遊是個有意思的人,也是個愛吃的人。後來為做一篇論文,有機會通讀陸遊詩集,更覺有趣:單看目錄中的一個個詩題,好像就是一篇篇日記。如著名的《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有日期,有天氣;有的還有事件和心情,如《秋旱方甚,七月二十八夜忽雨,喜而有作》。尤其他以“午飯”、“午寝”這些農夫村婦都有的生活場景為題,則相當接地氣了。
比起課本中那個囑兒“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憂憤陸遊,這個閑适陸遊的“人設”我們似乎有些陌生,但這也是詩人真實的一部分,更随和也更民間。

陸遊畫像
陸遊詩中所寫日常生活,又可粗分兩種,一種是他于宋高宗紹興二十八年(1158)出仕前以及屢次罷官還鄉後的鄉土生活;一種是他本身作為中産階級文人所具有的士大夫生活,帶有濃厚的書卷氣。盡管沉浮宦海的陸遊一直夢想着橫刀立馬為國立功,但曆史最終給他的定位到底是個詩人。千古文人俠客夢,卻終死于刀筆案牍,這該是他們的不幸,但放翁好就好在能不囿于此,始終熱愛并細緻觀察生活,鐵馬冰河入夢的間隙,也能欣欣然“凡一草、一木、一魚、一鳥,無不裁剪入詩”,生活在他的筆端活色生香地呈現,不至完全堕入沉重。
比如他描寫自己書齋景物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雖然林黛玉教香菱學詩時批評這句“淺近”,錢穆先生也說比起王維“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俗了些,但我覺得正是這份仔細的觀察、老實的描寫使它帶有了人間煙火氣和情趣,比起王詩的空、雅或許顯得實、俗,但實得俗得極為可愛。夜雨山果雲雲尚帶有詩人想象,但簾、香、硯、墨卻正是實在的書齋之物,是讀書人一想起讀書或者常人一想起讀書人都會想到的事物。想想看,在詩人享受“美睡宜人勝按摩”時,書房裡發生了多少有趣的事情:或許是故意,或許是忘了,未卷的簾幕使香氣無法逸出而久久不散,底部不平的古硯偷偷聚集起墨滴。
談及中國茶文化史往往離不開陸遊的一句“矮紙斜行閑作草,晴窗細乳戲分茶”(《臨安春雨初霁》),詩寫于他淳熙十三年赴召入京時,遊國恩先生解釋說“集中反映了作者對于官場生涯冷淡的心情”,但單就這句來說,一“閑”一“戲”,倒是極有閑情逸緻。信手在短箋上塗歪歪斜斜的幾筆,随心點的茶中浮起的泡沫細膩如乳(宋人飲茶用點茶法,即注沸水入茶盞,同時攪拌茶粉,茶湯表面變幻出圖案謂之分茶,如今中國人已不這麼喝茶),在這種随意自得的情調中,飲茶于陸遊,與其說是生活藝術不如說是遊戲,我們似乎都能感受到詩人看茶沫浮起時,那種孩子一樣單純的快樂。
宋代劉松年《攆茶圖》
文人最要之事莫過讀書。陸遊讀書詩極多,但很多不僅是書和閱讀本身,而是與閱讀環境、伴讀之人、讀書心情等生活情節結合在一起,有着極溫潤厚重的質感。“自憐未廢詩書業,父子蓬窗共一燈”(《白發》)蘊含着家門同讀的天倫之樂,而“屋角鳴禽呼不覺,手中書冊堕無聲”(《早涼熟睡》)則讓我想起自己看書時不知不覺睡着而手中書冊掉落的類似經曆,不由莞爾。尤喜《秋夜讀書每以二鼓盡為節》,“白發無情侵老境”太過殘酷,但一句“青燈有味似兒時”讓人心底柔軟,一盞寂寞青燈是寒夜裡給予讀書人心靈溫暖的慰藉,如同陪伴童年的兒時夥伴那樣,說不出的親切溫存。最後卻是以“秋夜漸長饑作祟,一杯山藥盡瓊糜”作結,老老實實寫自己看書至深夜肚子餓了,以山藥為宵夜之珍馐的竊喜,這似乎與讀書無關的事卻令人忍俊不禁,我們不會去責怪陸遊破壞了讀書的嚴肅性,而會樂于發現憂國憂民的詩人也有如此普通日常的一面。
對于陸遊來說,即事寫詩已經成為他的一種生活方式,這當然也隻有熱愛生活的人才能做到。坐船時逢上催眠的霏霏小雨,于是一覺睡到天黑,起來寫首《小雨極涼,舟中熟睡至夕》;病好了出門信步走走,有鄉鄰們過來慰問,回去以後就寫首《秋晚閑步,鄰曲以予近嘗卧病,皆欣然迎勞》——題目很長,簡直等于一個小序,活脫就是事件回放,竟也不加精簡。生活有什麼波瀾都會直接反映到詩上,詩的文本仿佛變成了一幅白描的畫卷,詩人的生活就這麼透過每個字展現在我們眼前。極喜歡《初冬雜題》:“風橫雲低雨腳斜,一枝柔橹莫咿啞。昏昏醉卧知何處,推起船篷忽到家。”雨天乘船而行,喝醉了的詩人在搖橹聲中沉沉睡去,醒來一推船篷發現已經到家,讓人有種由内而外的愉悅感。李白“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也是類似經曆,但比起那種狂喜,陸詩顯得内斂含蓄,且一個“家”字更使人倍感親切。
明刻本《劍南詩稿》
明人袁宗道有言:“偶得放翁集,快讀數日志喜,因效其語模寫事情俱透脫,品題花鳥亦清奇。盡同元白諸人趣,絕是蘇黃一輩詩。”的确,陸詩的描寫對象和風格之通俗平實與唐代元白類似,但又絕對有着宋詩獨特的“以俗為雅”(蘇轼語)的審美情趣,與蘇黃一脈。
合上陸遊詩集不覺歆羨,做一個讀書人,既能有翰墨闌幹意氣縱橫,又能有草木鳥獸蟲魚相伴,真是無憾矣。(責編:李峥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