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王熙鳳生日當天,賈琏和鮑二家的胡鬧偷情,酒氣上頭甚至聊及等“母夜叉”王熙鳳死了,将平兒扶正。
這對于王熙鳳來說,堪稱多重傷害一次性降臨的毀滅性打擊。

第一層,面子和榮譽稀碎落一地。
賈母為何要張羅衆人一起湊份子為王熙鳳過生日?
因為她最清楚王熙鳳喜歡面子,喜歡别人都沒有唯獨我有的虛榮快樂。
然而,王熙鳳這份賈府獨一份的超級榮耀,在生日當天瞬間被賈琏發酒瘋張劍欲傷人的種種荒唐鬧劇、撕毀殆盡。
第二層,夫妻情感方面慘遭背叛。
彼時賈府實行一夫多妻制,王熙鳳雖然是賈琏的正妻,但也不敢在明面上過分幹預賈琏的桃色選擇。
畢竟,在彼時語境下,她需要顧及“善妒”名聲。
換句話說,如果賈琏按當時的規矩納妾,王熙鳳并不敢正大光明表露出自己遭背叛、被傷害的憤懑傷心。
但是,縱使是一夫多妻制,也并不認同有婦之夫和有夫之婦偷情合乎法理。
橫看豎看,賈琏在王熙鳳生日當天有此作為,都很混賬。
更何況,賈琏在鮑二家的面前如此中傷王熙鳳,毫無疑問很傷害夫妻感情。
縱使王熙鳳并不真心實意癡戀賈琏,夫妻一場,見此情景聽此話語也難免不寒心。
第三層,王熙鳳和至親心腹關系出現裂痕。
彼時鮑二家的等人都誇贊平兒,王熙鳳一時急怒攻心,将邪火撒在平兒身上。
與其說這是她一時糊塗,不如說這是她潛意識中最怕的情景之一:衆人眼中她甚至不如平兒。
上述種種,對王熙鳳都是血淋淋的打擊和傷害。
但衆人似乎都無意真心安慰王熙鳳,都關心、憐惜平兒。
賈母當然為王熙鳳說話、給她面子,但賈母的觀念是“人人自小誰不是這麼過來的”,并沒有真正體會到王熙鳳被傷害的憤怒;她所做的,僅僅是在家務事層面,幫王熙鳳恢複臉面。
這更類似行政幹預手法,和私人情感層面的寬慰、未必是同一回事。
事發之後,賈寶玉在怡紅院中,感慨終于找到機會“巴結”平兒,内心唏噓此人薄命比黛玉更甚,賈琏之俗鳳姐之威,她竟能周旋妥帖。
對她的态度,自是唏噓尊敬又憐惜。
李宮裁此後甚至當衆和王熙鳳發生争執,毫不避諱斥責王熙鳳:你居然能伸出手打平兒?你也好意思?你們倆就應該倒個個兒,你給她提鞋都不配!
如此說辭自然是特殊語境下以玩笑口吻說出,但卻是李宮裁内心的真正想法。
恐怕也是當時在場衆人的一緻觀點。
同樣是受害者,為何人人都想盡辦法安慰平兒?而忽略王熙鳳的“受害者”身份呢?
第一點,王熙鳳态度極端,在被傷害之後轉嫁傷害,讓自己同時又迅速變成施暴的加害者。
衆人心疼平兒,是因為平兒遭受無辜牽連。
賈琏、王熙鳳兩口子鬧沖突,都拿平兒撒氣。
這件事情也是平兒日常困境的一個縮影和寫照。
可以想見她在王熙鳳和賈琏這樣一對夫妻之間讨生活,何其不易。
平兒能力過人、心智出衆,處境又極其艱難,自然更容易在無形中激發出衆人的同情憐惜。
第二點,善惡基色屬性的不同。
平兒和王熙鳳最大的差異,在于平兒是良善之人,
她對人總有三分善意,做事總願意為人留些餘地。
王熙鳳則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在王熙鳳眼中,底層仆役丫頭們甚至其他平民的“命”,恐怕都不能算是“人命”。
針對偷盜,王熙鳳主張将所有人拉出去在烈日下暴曬、狠狠打闆子,不怕罪犯不招。
有偷盜罪行的人被如此懲戒,尚且存在尺度過于嚴苛殘暴的問題;更何況那些無辜的人?
明明什麼都沒做,卻要被如此殘暴對待。
幸虧平兒極力勸阻。甚至不惜冒着激怒王熙鳳的風險,表達出“你流産或許就是因為太嚴苛不積德行善”的意思。
尤二姐對王熙鳳形成危險,以王熙鳳的心機能力、可以調動的資源,她隻要将尤二姐趕走即可。
何必一定要用惡毒手法活活逼死尤二姐?
平兒和尤二姐,同樣是競争關系、有利益沖突;但平兒心善,平兒也沒有“你死我活”的鬥争念頭,她很顧念尤二姐。
甚至背着王熙鳳、帶尤二姐去大觀園找吃的。
對比一下,狠辣的王熙鳳和善良的平兒,哪個人緣更好?哪個真正能交到好朋友?
答案應該很明顯吧。
在利益格局這樣血色的賈府中,身份“低賤”的平兒,用自己的能力和人品,赢得了所謂“高貴血統”的少奶奶們小姐們真正的尊重和善意。
素來和稀泥、職業搗糨糊,從不和人起正面沖突的李宮裁,為了她而硬剛最王熙鳳“你居然伸手打平兒”,甚至講出“你給平兒提鞋都不配”的肺腑之言,可見平兒之善之慘,王熙鳳之威之辣。
這樣一個滿是血債、平素又威風過剩的王熙鳳,縱使真正處在被傷害的境地裡,恐怕也很難收獲百分百的純粹同情。
當然,她王熙鳳大概也不稀罕同情。
然而衆人對平兒的同情中,最核心的部分是不帶功利色彩的關懷。
那是“機關算盡太聰明”的王熙鳳,所不能體會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