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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唐 : 外套

李唐 : 外套

生日那天,砂原得到了一件嶄新的外套。那是一件風衣,純黑色,線條棱角分明,扣子又大又亮,腰部還墜着兩隻金屬環,可以讓腰帶穿過,調節腰身的寬窄。是不是有點太誇張了,砂原确實有這樣的擔心。但同時,他的内心蠢蠢欲動,很想立刻就穿上它。

他穿上了它,站在鏡子前端詳。他故意不去看自己的臉,隻看被身體撐起的風衣模樣。果然,穿在身上和癟癟地挂在衣架或平鋪在床上,看起來完全不同。鏡中的風衣使他想起電視劇裡的黑幫大佬。國小時,有很長一段時間,電視裡放的全是警匪片,而最吸引他的往往是劇中帥氣的反面角色。他們最終的命運是注定的(被捕或死亡),但這似乎不影響砂原情不自禁地将感情代入進去,或許正是如此反而産生了悲壯感。

小孩子總是愛演戲,将自己想象成各種不同的形象。慢慢地,他們長大了,發覺自己隻能過一種人生,并且往往充滿了乏味和沮喪。沒人可以像電視劇裡那樣,幾乎每分每秒都充滿意義。盡管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有所疑問:那些角色劇情之外都會幹嗎呢?畢竟劇情總是在不停地推動,省去了大量無關緊要的。可他自己的生活卻一分鐘也無法省略掉。

穿上這件外套,砂原仿佛進入了某個劇情裡。有些東西暫時能夠省略掉了。老師留的作業, 800米長跑測試,父母間歇性的争吵,等等。一切令他煩惱的過去和未來。

他才上高中二年級。

從國中升入高中,最初的那種“初生感”很快就蕩然無存。他頗為氣餒地意識到,雖然進入了新的學校,但自己跟以前的自己沒什麼不同。他本以為随着年齡和經驗的增長,可以上一個台階。換句話說,“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最起碼改變曾經自己在同學眼中的形象。剛開始,他确實做到了,人們看到了一個學習積極、待人彬彬有禮、不卑不亢的砂原。可時間稍長,那些僞裝便一件一件脫落了。他認識到自己的演技并不過關。人們還是看到了那個真實的砂原:優柔寡斷、近乎懦弱、敏感内向,身體素質還不太好。

不過,他覺得這些并非完全是自己的責任。父母,影響孩子的第一任老師,也必須承擔起責任來。他很早就從書本裡知曉了家庭對孩子性格的影響。他的父母本身就是那樣的性格:優柔寡斷、近乎懦弱、敏感内向,身體素質也不太好。他隻是遺傳了這樣的家族基因。

從學齡前、國小到國中,他都有些不大合群。成績中等。總是獨來獨往,很容易被忽略。他倒并不為此十分苦惱,隻是有些許遺憾。無數次的幻想中,他想象自己身中數槍,在一場激烈的追捕中倒下。拿槍的人圍住他,等待他說出最後的那句話。悲壯的樂聲響起。整個世界似乎都是屬于那名死者的。

對于一個男孩的家庭教育來說,照鏡子太久,會使他感到羞愧。于是,砂原幾乎是迅速地從鏡前挪開,但外套遲遲沒脫下。他從客廳走到自己的房間,又從房間晃晃悠悠到了衛生間。這天是星期六,有足夠的時間自我欣賞。

兩天前,也就是周四的下午,砂原的母親從公共汽車下來,走在每天都要走兩趟的路上。一趟是上班,一趟像現在這樣,是下班回家的路。每次,她都會經過同一家服裝店,這家店離公共汽車站很近。早上經過時,服裝店還拉着卷簾門,櫥窗也被窗簾遮住了。有時,她會想:老闆真懶啊,開門那麼晚。而到了下班時間,她經常進去逛一圈,并不買什麼東西。

李唐 : 外套

那天,她同樣走了進去,但與往常不同。這次她帶着目的性,要給兒子買一件新外套作為生日禮物。兒子的生日每年都不會忘記,即使他對過生日這件事似乎越來越興緻寥寥。或許是因為生日每年過得都一樣,無非是全家人出去吃一頓飯,然後買個蛋糕。沒什麼新鮮的,況且他也沒什麼朋友,可以像别的孩子那樣和一大群朋友吃飯、K歌。每年,總是他們三個人,一家三口,關了燈,安安靜靜地吹滅彩色蠟燭。

買新外套作為禮物,是她上班路上的突發奇想。其實念頭早已有之。每次逛服裝店,她都是随便看看,作為一種放松,或日常生活的調劑。她從不會沖動消費,看到哪件好就買下。“好鋼用在刀刃上”是她多年來的準則,否則家庭收支該吃不消了。他們一家不算寬裕,自從丈夫前幾年做了小生意欠了一筆債,家裡的用度就很緊張。是以,衣服她基本上隻去批發市場,買那些做工精良卻便宜的款式。

抱着這種信念,她逛服裝店,尤其是名牌服裝店,内心多少有微小的愧疚。尤其是遇到熱情的導購員,給她介紹最新樣式,慫恿她去試衣間,每當這時,她都會微笑地說“我再看看”然後踱到另一邊,盡量遠離這種注定沒有結果的熱情。她倒不是由于買不起而愧疚(咬咬牙還是能買的),而是不忍心讓别人在自己身上白費工夫。但這回情況不同,她已下定了購買的決心,是以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導購員的熱情與讨好。

風衣就挂在那兒,和其他男士外套排列在一起,她一眼就看到了它。她想象着砂原穿上去的樣子:幹淨利落,甚至還有幾分帥氣——她一直覺得自己的兒子挺帥,起碼跟同齡的大部分男孩比較,同時她也清醒地知道這或許隻是作為母親的濾鏡。她想到兒子不止一次抱怨外套(一件藍灰相間的沖鋒衣)太舊太老氣了,穿在身上窩窩囊囊的。

穿上風衣的砂原,看起來真有些大人的模樣了。她欣慰地看着站在鏡前的兒子,雖然個子不高,但健康、明朗,說不定再過幾年,這個男孩就真的可以為父母遮風擋雨了。這麼多年過去,她的人生一直有些磕磕絆絆,但她還是可以體會到生活裡不經意流溢的幸福。

“這可是名牌啊。”她情不自禁地說,說完就後悔了。她覺得這話似乎是在向兒子迫不及待地表達自己的愛,表達自己的付出。這并不是她的性格,她相信兒子是可以體會到父母的良苦用心的,說出來反而庸俗了。

砂原轉過頭,看着母親,然後露出笑容。她了解兒子,就像她自己一樣,這孩子也不太會表達,總是将情感藏在心裡。她看出笑容是發自内心的。

又是一個周一——也就是今天,砂原的母親像所有的工作日那樣,早早地起來,給孩子做早餐。砂原還在睡着,這是很珍貴的十幾分鐘的睡眠,仿佛是憑空多出來的。他其實早就醒了,但仍緊閉着眼,聽媽媽在廚房裡炒雞蛋的聲音,還有拖鞋在地闆上來回地劃動。他在漆黑的腦海中想象着母親的各種動作。終于,一聲呼喊從卧室門外穿透進來:“起床了!”于是,他眯着眼睛,幾乎是一躍而起,掀開被子,赤裸的雙腳搜尋着鞋子,然後走出房間,鑽進衛生間刷牙。他聽見媽媽正在客廳裡——從聲音的角度判斷,應該是大門口的位置——對着他說道:“别遲到了啊。”大門關上了,家裡重歸寂靜。

洗漱完畢,砂原來到客廳,看見餐桌上擺放的炒雞蛋、白面包和牛奶。牛奶盛在一隻好看的長腳杯裡,他不記得什麼時候買的。杯子的形狀和弧度讓他看着很舒服,這是他最喜歡的一隻玻璃杯。他坐下,拿起杯子喝了幾大口。

李唐 : 外套

“吃點東西,别空腹喝。”坐在對面的父親提醒道,他正把晨報上下對折,平鋪在桌面上,同時一隻手壓在報紙上,說話時用食指輕輕敲擊紙面,像是試圖用動作加強語氣。這個動作似乎是從他的父親——也就是砂原的爺爺——那裡繼承來的。但砂原并不确定,爺爺在他記憶裡隻是一個模糊的影子。

砂原兩口就吃掉了雞蛋,然後咬一口面包,吮一口牛奶。他總是不時就擡頭瞄一眼牆壁上的挂鐘,當時針指向某個數字,就迅速解決掉剩下的食物,迅速套上校服,拿起書包。今早,他穿好那件藍白相間的醜陋運動服後,稍稍有所遲疑。他的手在衣架前舉棋不定——左邊是已經穿了不少年的臃腫沖鋒衣,右邊是新買的外套。他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今天就是穿新衣服的日子。“人靠衣裝馬靠鞍”,他清楚衣服将改變一個人的氣質。況且,這是一次大膽的嘗試,此前他從未穿過風衣。

最終,他決定冒一回險,取下了風衣。留下沖鋒衣黯然失色地挂在那裡,一動不動。

他很少穿新衣服,竟覺得有幾分不适和扭捏。他像大部分同齡的中國孩子一樣,上學期間基本隻穿運動服,夏季和冬季皆然。其他衣服都是橫跨了國中和高中,外套也是穿了好幾年的沖鋒衣和羽絨服——當初他的媽媽買衣服時,都是買相對大号的。這些衣服正适合他現在的身材。

砂原走在上學的路上。他需要穿過兩個十字路口,再抄近路走過一片居民區,才能看到學校的大鐵門。校門在八點半準時開啟,門口往往已經聚集了大批的學生。他們穿着各色的外衣,褲子則是清一色的藍色。學校旁邊林立着各種小餐館和小賣鋪,台階上坐滿了抄作業的學生。他們把書包墊在膝蓋上,奮筆疾書。

砂原越靠近學校,心裡就越是緊張。剛出家門時,他的心情還是愉悅的。穿着新外套,他覺得自己似乎成熟了幾分。當他接近學校、路上開始出現零零散散的學生時,他忽然就失去了勇氣,甚至産生了某種畏懼,可他并不知道恐懼的究竟是什麼。十月底的天氣,還未到真正的冬天,氣溫已經開始冷下來了。這幾日又總是刮風,道路兩旁本就單調的樹木,此時更是被風吹得瘦削、幹枯。停靠在馬路邊的自行車像紙牌一樣倒了一片。風緊緊地将外套摁在砂原的身上,使他感受到自己身體的瘦小和單薄。

他已經能遙望到前方的人頭攢動。他的腳步慢了下來,想找個僻靜的地方,等校門開了再過去。正當他猶豫時,李京迎面走了過來。他身材高大,校服外套着一件棉坎肩,聳着肩,雙手插兜,斜挎書包,臉龐凍得通紅。“砂原!”他叫了一聲。砂原隻好停下,看着他走到跟前。李京一時無話,上下打量了砂原一番,說:“你……是要去相親?”說出這話,李京似乎感到很滿意,憋不住似的哧哧地笑了幾聲。這時,又有幾個男生圍了過來。他們的目光全都停在砂原的衣服上。

“你今天要幹嗎?”張興露出笑容。

“他要去相親。”李京說道。

周圍的幾個人都嘻嘻哈哈笑起來。砂原早就預料到了這種局面,便豎起高高的領子,揚起頭,默默地承受着。如果是平時,張興一定會向砂原要數學作業來抄,但他顯然忘記了這項更重要的事。前方,聚在一起的人頭有了改變,開始朝某個方向無聲地挪動。校門開了。他們放過了砂原,大跨步走了過去。砂原跟在後面,融入了湧動的人群。他發現身邊的人——大多是不同年級和不同班的陌生面孔——都會朝自己這兒瞥一眼,準确地說,是朝他的衣服瞥上一眼。在緩慢移動的人群周圍,大多穿的是“正常”的外衣:帽衫、棉服、夾克等等,隻有砂原穿了一件長及膝蓋的黑色風衣,顯得非常突出。他裝作不理會那些眼光的樣子,隻盯着校門的方向。站在門口的是幾個查校風校紀的高年級同學,他們戴着紅袖箍,敏銳地盯着每一個走入校門的人。一旦有染了頭發、釘耳洞或是朝校服上亂寫亂畫的,就會被揪出來。砂原經過他們時,他們幾乎是下意識地一齊朝他望了望,但全都神情漠然。

砂原從校門到教室,一路上經受了無數人的打量。是以,當他終于低着頭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時,已經有些筋疲力盡之感。不過很快,他立刻被教室裡熟悉的安全感包裹,不禁松了一口氣。

李唐 : 外套

第一節課是數學,老師姓劉,是一名高個兒而清瘦的中年男子。他穿着棕色皮夾克,戴着無框橢圓形眼鏡,左手總是會拿着一隻小巧玲珑的保溫杯,講課間隙便抿上一口。好幾次,砂原都懷疑那裡面是酒,因為有一回他們擦肩而過時,他确信隐約聞到了酒味。除此之外,他很喜歡劉老師。這位年級主任并不算和藹,甚至時常表現得嚴厲,可學生們仍很佩服他。專業能力強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講課、做事利落果決,具備吸引那個年齡段的孩子們的男子漢氣概。

數學是砂原的強項,上課時,他總會舉一兩次手主動回答問題,其他課他是很少這麼做的。但是今天,他沒有舉手的心思,害怕老師會注意到他。劉老師的目光掃過衆人時,他不禁打了冷戰:要叫我回答問題了。他想象着自己站起來,全班同學的眼神聚焦在自己外套時的場景。他深深低下頭,不确定劉老師會不會覺察到自己的異樣。

好在,劉老師點了另一名同學回答問題。砂原放下心,同時又有些懊悔,覺得自己太沒出息。他想先脫下外套,擺脫這種自己制造的窘境。但教室裡還沒供暖,陰冷得如同冰窖。外面的風呼呼地刮着,把窗戶震得直響。

下課鈴響了,劉老師像往常那樣拖了兩分鐘堂,然後腋下夾着大直尺和圓規,拿起盛着不明液體的保溫杯,離開了教室。同學們終于得以暫時獲得自由。上廁所的,三五成群聊天的,去操場透氣的,在同一空間裡共同運動着。吵鬧聲和座椅摩擦地面的聲響,幾乎覆寫了一切。砂原仍坐在椅子上,沒有起身的意思。

“你是要換風格了?”坐在他後桌的女生唐小群突然問道。她趴在桌子上,好像剛從一場瞌睡中醒來。事實上她确實很能睡覺,整天都是睡眼蒙眬的狀态,成績當然也是一團糟。不過,砂原很喜歡她說話的語調和聲音,有幾分俏皮,又有幾分慵懶。

“嗯?”

唐小群笑着,直起身,努了努嘴,示意他的那件外套。

“就是一件外套而已。”砂原說着轉回身,表示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繼續探讨下去。李京從外面走進來,看到砂原,便嬉皮笑臉地湊過來,坐在他右邊的空椅子上。他裝出大驚小怪的樣子,好像剛剛才看到砂原的穿着,并且開玩笑地問他今天要幹嗎去,是要約會嗎?李京的嗓門總是很大,這樣一來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頓時,砂原成為教室裡小小的中心人物。砂原做出毫不在意的态度,反擊着李京的奚落。唐小群徹底清醒了,興趣盎然地看他倆鬥嘴。

上課了,李京連忙跑回自己的座位。

接下來的兩節課,砂原強迫自己不再想外套的事。他覺得很搞笑,不就是一件風衣嗎?值得這麼大驚小怪嗎?李京之前上課給女生傳小紙條被老師抓了個正着,難道不是更丢人嗎?他憤憤不平地想着,又一時間變得很沮喪——他意識到自己的腦子确實不可控地被這件莫名其妙的小事占據了。

不要過于在意别人的眼光,因為活在别人眼裡,你會很痛苦。這句話是父親教給他的,或者說,是他在父母拌嘴時聽來的。父親有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哥哥開了一家會計師教育訓練中心,早已定居海外,隻在春節前後才回國一趟;弟弟則另辟蹊徑,養殖蛇、孔雀、龜等野生動物,據說銷路很好,早已暴富;妹妹,也就是砂原的姑姑,嫁給了一名比她大十幾歲的畫家。聽說畫家一幅作品的市場價是十幾萬。

可以說,這個家族裡,别人的腦子都很活絡,活得風生水起,隻有砂原的父親混得最慘,是以砂原的母親總感到有些擡不起頭來,這時常成為吵架的導火索。父親便會不厭其煩地說:你幹嗎總是跟别人比呢?你是活給他們看的?

砂原知道,父親說這些話時底氣并不足,但在其中他感受到了某種力量以及尊嚴感。砂原覺得說這話時的父親,比任何時候都要高大。

他決定抛棄幼稚的念頭,專心聽講。他幾乎成功了。

已經是第三節課。下課後,砂原伸了個懶腰,起身上廁所。他剛要走出教室,便又想到了自己的外套。他的腳步頓了頓,将外套脫掉的念頭一閃而過。不過,他并未多加停留,賭氣似的邁出了教室。

教學樓的走廊逼仄而陰暗,砂原的出現引起了不少人的側目。他假裝毫不在意,朝着廁所走去。有時,他還會故意直視迎面而來的人。在此過程中,他感到一種喜悅,仿佛自己由于這意外的境遇,成為更堅定、更帥氣的人。

剛到男廁所門口,他就聞到了一股煙味。不用看也知道,又是那幾個“壞學生”在抽煙。他硬着頭皮走進廁所。

他一進來,裡面的人全都朝他看過來。煙霧缭繞中,砂原盡量鎮靜地跟同班的李思儀點了點頭。其實他們并不熟,總共也沒說過幾句話。砂原為了緩解緊張,咳嗽了兩聲,用手扇了幾下,随即就後悔了——這些人都是學校裡不好惹的家夥,跟校外的不良少年混在一起,經常打架鬥毆。平日裡,見到他們,砂原都是默默地站到一邊,盡量不去引起他們的注意。可是現在,他想要低調也沒辦法了。砂原背對着他們,往小便池裡撒尿,聲音很響。他的背後是一片令人不安的沉默。

撒完了,他低着頭,并不與任何一人對視,準備默默離開。這時,有一個聲音說:“那個……”

砂原停住,緊張地注視李思儀,後者染着黃色的小平頭,手裡夾着煙卷。他的個子矮,但很壯實,嘴唇上方留着兩撇小胡子,校服髒兮兮的,畫着一些奇怪的圖案。他面無表情地盯着砂原。

由于有輕微的結巴,他說話一貫很慢,是以顯得很鄭重。他朝砂原點了點頭,贊許似的說道:“這身兒不錯。”還露出了不易察覺的微笑。“謝謝。”砂原低聲說,不敢看其他人的表情,扭頭走出廁所。回教室的路上,他腳下輕飄飄的,一直低着頭,不再跟别人對視。坐到位子上,上課鈴正好響起。砂原沒有拿課本,隻是愣愣地坐着,聞着外套上面沾的煙味。

接下來的一整節課,他的心思都不在課本上。他盯着國文老師拿粉筆的手,在黑闆前移動畫出一條條白道。粉末不停落下,有些落到了老師的肩膀上。他看着老師被粉筆染白的手指。漸漸地,粉筆不見了,那些字句好像是從手心裡直接變出來的。

砂原整個人都被某種十分洩氣的感覺籠罩着。這種情況下,他總是無法認真聽講。沒錯,他認識到自己無法成為那樣的人:特立獨行,絲毫不顧及他人的看法,隻做自己喜歡的事。他也沒有辦法成為一個壞蛋,利用恐懼與威嚴使身邊的人不敢表達真實的想法。他隻能成為像他父親那樣的人——大家心目中的好人,沒有做生意的頭腦與性格卻非要去做,最後理所當然地失敗。除了母親,沒有人會責怪他,大家好似拿出早已預備好的同情,邀請他去吃飯和爬山,叫他不要太過傷心,錢的問題大家可以一起想辦法。

國文老師轉過身,放下粉筆,拍了拍手,要求大家翻到某一頁。

“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朗讀聲将全班二十六名男女學生的聲音都彙聚到一起,形成一種奇妙的音調。它分為二十六部分,卻又像是一個人的聲音。那聲音無法令人分辨性别,也說不上有什麼感情色彩。想要辨認其中某個具體的人是做不到的。每個人好像用不着指揮,隻用那種似乎與生俱來的聲調便彙入到了朗誦的長河中,即使有突兀的部分,也自動被修正或抹平了——直到突兀本身也成為集體的一部分。

“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于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于海曲,豈乏明時……”

砂原什麼也沒有想。他沉浸在被順滑的節奏烘托起來的安全感中,直到朗誦戛然而止。他幾乎快要忘記剛才煩惱的事了。老師點到了他的名字,請他将其中某段默背一遍,這是前一節課留的作業。他站起身,風衣緊扣在身上,發出摩擦的沙沙響。他低下頭,看到腰部那兩個裸露的金屬環。背誦磕磕絆絆,旁邊冒出竊笑。老師有些惱怒地讓砂原坐下。

吃午飯時,砂原像是很熱似的,自然而然地将外套脫了下來,搭在椅背上,然後起身去外面拿飯。午飯是學校統一訂好的,裝在一個大塑膠箱裡。他認為自己的動作沒有表現出絲毫刻意之處。然後到了下午第一節課,教室裡的窗子似乎總是漏風,外面的天氣也很陰冷。砂原隻好又将風衣穿回身上。

一天的學習很快就過去了。我會習慣的,收拾書包時砂原想到,别人也會習慣的。不出兩天,他穿風衣這件事就不會有人再去理會,就連他自己也不會再惦記。這件風衣很快就會成為一件普普通通的外套,别人(起碼是同班同學們)将對它視而不見。人的注意力總是短暫、易逝的,對此他其實很清楚。就像是新買的鞋子,最開始可能不太合腳,但多穿幾天,它就會變得無比順從。

懷着這樣的心情,砂原輕快地背上書包,走出教室。天已經暗下來了,白晝在縮短。他穿過陰暗的走廊,來到操場上,繼續慢吞吞地朝校門口走。樓房裡的燈和路燈都已點亮,路旁蕭索的枝杈在深紫色的天空裡微微搖晃。砂原看到李思儀正走在自己前面,他一出校門,就讓書包從肩膀上滑落,握在手裡,從裡面掏出了什麼東西。接着,“咔嗒”一聲,昏暗中伴随着火光一閃,大搖大擺地快步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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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時候(比如現在),砂原會有點羨慕李思儀。他活着另一種完全不同的人生,其中很多是砂原不敢想也不敢去嘗試的,或許這輩子都注定與自己無緣。但這種生活的代價是——他成為同學和老師眼中不折不扣的“異類”。

如果說砂原曾想過成為什麼樣的人——或者說,什麼樣的“大人”——當然他也有過許多種想象,但那些想象大多已失去了生命力。現在,他想到的是劉老師嚴肅但又時常表現出不動聲色的幽默的臉。他為人公平且通情達理。是以,學生們很愛戴他,學校也十分器重。許多次學校舉辦的大型活動,劉老師都擔任主持人。據說,就連串場詞都是他自己寫的。

砂原記得,有一回也是一個大風天,劉老師胳膊下面夾着講義,穿着類似的風衣(不過是深綠色的,款式也老舊得多),頂風往教學樓走。風掀開了他的風衣,将他已經半白的頭發向後吹去。劉老師眯着眼睛,注視前方,神情堅毅。那一幕至今仍印在砂原的腦海裡。

“砂原!”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回家的這條路上燈光黯淡,而天已經快黑透了。一個身影從黑暗中慢騰騰地顯露出來。來者個頭不高、四肢瘦弱,看起來比砂原還要矮一點,穿着帶拉鎖的藍色帽衫,被書包壓得稍稍有些駝背。

“一起走吧!”張興來到砂原旁邊,跟他并肩而行。

砂原不自覺地加快了步伐。說實話,他不太喜歡張興,因為這個人總有些行為讓人感覺不舒服。比如說,他會突然拍拍砂原的肩膀,一本正經地說:“借個火兒。”或者,莫名其妙地親昵地喊 “小原原”,令砂原覺得大失顔面……總之,砂原認為這些都是無聊的惡作劇,而且做惡作劇的人似乎也沒收獲多少快感,隻是在用這種幼稚的方式發洩過剩的精力。

還有一點,張興一般都是跟李京一起放學走的,隻有在被李京抛棄時,他才會找上砂原,這也使砂原非常不爽。

于是,砂原閉嘴不言,不去理會張興的喋喋不休。他希望這個人能識趣一點,然後閉嘴。

“這件風衣是你自己買的?”沉默片刻後,張興突然扭過臉問道。

“我媽買的。”

“挺酷。”

砂原繼續悶頭往前走。他已經認定張興嘴裡沒有多少實話。

“呃……”張興變得有些扭捏起來。他走到一盞路燈下就站住不動了,難為情似的望着砂原。這倒讓砂原頗為驚訝,他第一次見到張興這副模樣。

“我……可以穿穿嗎?”

“啊?”

“就借我穿一下嘛,”他笑着說,“别那麼小氣!”

砂原立刻想到這是個陷阱,但還是脫下外套,遞到張興手中。他看着張興興奮地脫下帽衫,換上了自己的風衣。

“怎麼樣?”張興眼中閃爍光彩,注視着砂原。

燈光下,張興細長的脖頸和雙手從風衣裡面伸出來。衣服勉強被身體支撐住,但是和長着青春痘的男孩的稚嫩面孔對比,有種強烈的不協調感,仿佛那顆小小的頭顱是從某個地方嫁接過來的,充滿了滑稽色彩。

“還好吧?”張興将外套還給砂原,“我其實也一直想買一件兒……你不冷嗎?”

砂原并沒有聽見張興的話。他緊抿着嘴,沉默地走着,衣服被胡亂團成一團,沉甸甸地攥在手裡,好像剛剛從某個死掉的動物身上扒下來的。

——刊于《草原》2022年第2期

李唐 : 外套

作者簡介

李唐

1992 年生于北京。高中時期寫詩,大學時期開始小說創作。作品見《收獲》《十月》《人民文學》等。出版有小說集《我們終将被遺忘》《熱帶》,長篇小說《身外之海》《月球房地産推銷員》。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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