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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發現|“福将”楊遇春身經百戰歸虎山(上)

四川發現|“福将”楊遇春身經百戰歸虎山(上)

楊遇春身經百戰

娘娘崗,橫亘崇州西北方向無根山中一道恢弘而又神秘的山崗。

成都所轄區縣中,崇州狀如倒馬鞍形,地勢北高東低,數百座山嶺夾住一條名叫文井江的大河,從與牛糞飄煙的藏羌之域挨挨擦擦的北部台地遊龍直下,一路巉岩壁立,樹虬藤結,至晨昏則霧岚如煙,越四季而草木榮枯,到河流出山口一處叫鹞子岩的地方,狼奔豕突的山嶺卻驟然刹住腳步,剩一河白水貼着崖壁嗚咽宛轉,轉過山腳,激撲一馬平川。

大河推湧向前,兩岸漸漸楊柳堆煙,雜花生發。天幕下卻憑空矗立起一座座獨立峰丘,像雨後大地上生長出的一朵朵蘑菇,林木蔥茏,色染青黛。千百年來,當地人各自守着自家門前那塊山丘,擡腿上坡,低頭弄鋤,卻辨不清腳下這片福地的來龍去脈。有人好奇心上來,懷裡揣幾塊煮洋芋,甩開腳闆,丈量出這周圍大大小小共計七十二座山丘,皆似天外飛來,無根生成。回村一比劃,衆人索性以形冠名,将這片山丘呼之為無根山。

當地人說,崗上一年中多半少有天藍雲白,常見空中風急雲湧。倘從更高處俯瞰,這道威風凜凜的山崗恰似一把鐵鎖,将無根山那一片桃源牢牢鉗在了自己的虎背熊腰之後,這道天塹就叫娘娘崗。

清朝中期的著名将領,曆經乾隆、嘉慶、道光三朝的一等昭勇侯、陝甘總督楊遇春就葬在娘娘崗下。

世稱“福将”

數百次戰鬥毫發無傷

楊遇春,字時齋。1761年生于崇慶州西門外白碾村。乾隆四十四年(1779),十八歲的楊遇春考中武舉,次年揀選入伍,跟随福康安鎮壓甘肅田五、台灣林爽文及貴州、湖南苗民起義,深受福康安賞識。嘉慶二年(1797),開始參與鎮壓川楚白蓮教起義,為經略大臣額勒登保所倚重。嘉慶五年,以提督率軍獨立作戰。起義軍著名領袖覃加耀、羅其清、冷天祿、阮正隆、王廷诏等多人先後被其殺害或俘獲。嘉慶十一年六月,陝西甯陝鎮駐兵因減發銀兩而嘩變,變兵攻城劫獄,殺死官員,發展到一萬餘人。清廷派德楞泰、楊遇春等率軍平定。嘉慶十八年,以參贊大臣率兵鎮壓了天理教起義後,又鎮壓了陝西南山廂工起義。道光五年(1825),署理陝甘總督。該職此前很少由漢人承當。六年,平定新疆張格爾叛亂。道光八年,實授陝甘總督。道光十五年,以一等昭勇侯緻仕(退休)。

以上記載雖簡明扼要,字裡行間卻滲透着一代侯爺的三大傳奇。

這傳奇,首先展現在他的出生。崇州本地流傳,楊遇春出生當晚,母親李氏夢見屋子四周漲了大水。水急浪湧,漂來一個紅色木盒。李氏揭開一看,盒子裡竟卧着兩條鯉魚。一條渾身金黃,另一條則通體赤紅。李氏驚喜異常,用手輕輕一撥,兩魚頓時首尾相逐,遊态翩然。

這傳說頗能令當時的人慨歎:王侯将相果然不是普通人。然而傳說之于名人,常常屬于事後塗脂抹粉。楊遇春兄弟二人,除他封侯外,其弟楊逢春亦也以戰功授勳。或許,這正是雙魚傳說的由來。

楊遇春的傳奇還展現在他的祿壽雙全上。常言道:瓦罐不離井上破,将軍難免陣前亡。楊遇春卻是個福将(比他遲生的崇州老鄉、同樣以軍功升任按察使的黃鼎即死于甘肅的戰火之中)。

趙爾巽編纂的《清史稿》中說,楊遇春曆乾隆、嘉慶、道光三朝,每遇軍務,無不從伍馳驅。一生經曆大小戰鬥數百次,皆陷陣,冒矢石,或冠翎皆碎,或袍袴皆穿,未嘗受毫發之傷,世稱“福将”;其部每戰必張黑旗,時稱楊家軍。

大清,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間,鐵騎勁弩,戰将如雲。一直到太平天國興起,八旗腐化,綠營兵疲将嘻,其執掌兵權的将領才逐漸由以滿蒙軍功貴族子弟為主的群體轉向以儒家知識分子為主的漢族将領集團。

遇春恰好處于這轉換之間。他之前,威名赫赫的是多铎、年羹堯、福康安等八旗親貴;他之後,力挽狂瀾的是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等漢族精英。

四川發現|“福将”楊遇春身經百戰歸虎山(上)

楊遇春墓地。作者攝

娘娘崗下

楊遇春墓靜卧130年

穿過時間的迷霧,可以更清晰地看到,楊遇春所生活的時代,清朝正處于從乾隆盛世開始下滑的曆史拐點。

楊遇春死後僅三年,第一次鴉片戰争爆發,中國就此遭遇“三千年未有之變局”。楊遇春以布衣之身,曆經把總、千總、守備、都司、遊擊、參将、副将、總兵、提督、代理總督等職,最終成為封疆大吏,總督西北兩省,在漢人将領受猜忌、被排擠的年代,其中曲折意味深長。

1926年編撰的《崇慶縣志》不惟史家風骨,而且文采斐然。然而關于楊遇春墓葬,地點卻不盡準确,僅寥寥兩筆:“娘娘崗崇林茂發。縣人楊忠武祖墓及忠武冢均在焉。”

實際上,楊遇春是葬在娘娘崗旁邊的龍華山腰。

龍華山形如卧虎。山下綿延着一個小山村,幾道阡陌縱橫,數縷炊煙飄袅。每當夕陽殘照,村裡人家那麥草覆寫的屋頂上便好似灑了一層金砂,迷離得耀人眼目,是為斜陽村。

1999年的暮春,娘娘崗四周菜花怒放。我深入斜陽村一帶尋找楊遇春墓葬的準确地點,奔波數天後,在一處用木槿花圍成籬笆的房舍前,一個白發怡然的李姓老人津津樂道地講述了當年楊遇春墓葬的凜凜威勢:楊侯爺墓占地足有三十來畝,環敞在半山坡上,由牌坊、神道、陵墓、碑亭組成。通往墓冢的神道依山而建,兩側肅立着五對石刻的動物和人物(全稱石像生),依次為石羊、石虎、石馬、武将、文官。墓前放有石制燭台、寶瓶各一對,中間為香爐(合稱石五供)。

這正符合《大清律》的規定:三品以上官員方可享受石五供及石像生。楊遇春因是侯爵,除石獸外,可配享文官武将的石像(俗稱翁仲)各一座。

潇潇春雨中,老人指給我看,墓冢所在的山頭後面,兀立着一座黛青色的山崗。崗首聳峙,肖似虎頭。一年四季林木蓊郁,侯爺家的祠堂就曾矗立其上,飛檐翹角,青磚勾縫。右邊的山坡上,隆着十來座封土敦厚的墓葬,墓前皆座立着造型拙樸的石碑。一場雨後,碑身青苔發黑,正是楊家的祖墓。

從遠處望去,祠堂所在的山崗像一匹虎頭。虎頭前面分開的兩座山恰似兩隻虎掌。虎頭環視,虎掌趴伸,構成一隻飽食後的卧虎形象,靜靜憩息于銅牆鐵鎖般的娘娘崗下。

從老人的描募到縣志的追溯,可以确定的是:1837年起,身經百戰的一代名将楊遇春就靜靜憩息于龍華山的左虎掌之上,直到1967年,楊遇春墓從崇州大地上消失。

追尋到此,我怅然若失,不由得想起有關楊遇春的偈語:“将軍百戰歸虎山,觀音臨水拈弦月。”

觀音臨水,指的是深藏于成都文殊院中的“發繡《水月觀音》像”,那是一件堪稱國寶級别的文物,高1.44米,寬41.2厘米,以純絲素緞為底,人發當線精心繡成。相關介紹說,(此像)線條流暢,針法謹嚴,技藝精湛,堪稱發繡作品中的上上之品。它與現珍藏于倫敦博物館、由南宋高宗趙構的安妃手繡的《東方朔像》和現藏于日本正倉院、由明代韓希孟繡制的《彌勒佛像》一起,并稱為世界三大發繡精品。

這幅繡像的作者,即是楊遇春的長女。據說,此女自小虔奉佛教。嘉慶二年,楊遇春奉命平定白蓮教。因擔憂父親殺戮太重,她便于每月朔望(即初一、十五),各抽撥自己的頭發三根,用金刀将每根發絲一分二,二分四,直至剖成肉眼難察的細絲,再精心刺繡,曆時十三年,費頭發共計936根,終繡成這幅精美的發繡水月觀音像。

四川發現|“福将”楊遇春身經百戰歸虎山(上)

昔日“天塹”娘娘崗。作者攝

勇者無敵

清廷賜号“勁勇巴圖魯”

虎山之上,将軍已杳。

往事兩端,寒光閃現。

楊遇春為清廷所依重,始于嘉慶二年爆發于湖南、四川等地的白蓮教起義。在此之前,他在四川總督福康安麾下的綠營軍中擔任把總,因為跟随其平定貴州苗族起義,受到福康安的注意。《清史稿》記載說:“當紅苗(清廷對苗族的蔑稱)之變,楊忠武公遇春方為材官,福康安見而奇之,曰:‘此将才也’。”

福康安一生為乾隆器重。十九歲即以頭等侍衛之職統兵随征大金川,此後擔任過吉林将軍、盛京将軍、成都将軍、四川總督、陝甘總督、雲貴總督、閩浙總督、兩廣總督、武英殿大學士等要職。其大軍所過之處,地方官都要供給巨額财物。前線血肉橫飛之時,他營帳中正美人歌舞,餘音不絕。四十二歲那年死後,被追封為郡王。民間由是紛紛傳說福康安是乾隆的私生子。金庸先生在小說《飛狐外傳》中虛構了福康安私服遊曆,勾引江湖女子馬春花後又将之鸩毒而死的故事,憤然評價他為人淫毒。

如此一個驕奢親貴,楊遇春區區一名漢族下層軍官,如何能入得了福康安的法眼?實際上,楊遇春是靠“狹路相逢勇者勝”的氣概為自己赢得了人生中第一塊軍功金牌:

乾隆六十年(1795年,也就是福康安死前一年),貴州苗族起義。三十三歲的楊遇春奉命調赴今天貴州省銅仁市松桃縣一帶。福康安指令麾下諸将帶兵前往支援被義軍圍困的松桃縣城。前往松桃的山道山高林密,各路軍馬面面相觑,不敢輕易進發。《清稗類鈔》記:“楊遇春挺身而出,率敢死隊四十人為前鋒,由(山)間道縱馬入賊屯,呼曰:大兵至矣!降者免死。”賊相顧錯愕;(楊遇春)複呼曰:“降者跪!”于是跪者數千人,直抵城下,圍遂解。”

這一仗,楊遇春獲得了人生第一個頂戴花翎(孔雀翎),此後,他又因解除了永綏城之圍,被清廷賞賜号勁勇巴圖魯(滿語,意為勇将)。

楊遇春的壯舉,這才赢得了福康安的賞識。《崇慶縣志》裡說,“貝子壯之,立奏予孔雀翎,加都司(約相當于營長)銜。”

這一仗,也為楊遇春赢得了“楊胡子”的外号,《清稗類鈔》記:“(楊遇春)曾徒步追賊,挽其胡須日行百數十裡,軍中呼曰:楊胡子。為口号曰:胡子打疙瘩,一走一百八。賊望其旌旗皆膽落,故所至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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