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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冀的故事:“裙帶風”考

梁冀的故事:“裙帶風”考

公元136年(東漢順帝永和六年),大将軍梁商臨死時,對他的兒子梁冀說:“吾以不德,享受多福,生無以輔益朝廷,死必耗費帑臧,衣衾飯唅玉匣珠貝之屬,何益朽骨?”他要求喪事從簡:斷氣以後,馬上拉到墳地,即時殡葬了事。但是,死之後,皇帝親臨梁府吊唁,頒下旨來:“賜以東園朱壽器,銀縷,黃腸,玉匣,什物二十八種,錢二百萬,布三千匹。”

“黃腸”,全稱為“黃腸題湊”,為“天子葬制”。初見于《漢書·霍光傳》:“光薨,賜梓宮、便房、黃腸題湊各一具,枞木外藏椁十五具。”顔師古注引蘇林曰:“以柏木黃心緻棺外,故曰黃腸。木頭皆内向,是以為固也。”從北京大葆台西漢墓的挖掘發現,才明白梓宮裡那些圍繞着棺椁,許多整齊排列的整棵柏木,便是史書上所說的“黃腸題湊”了。這雖然是漢代帝王的專用葬制,不過,經天子特賜的皇親國戚,高官大臣,死後也可享用。由此可見,梁商應該是與漢武帝的霍光一樣,是個生前顯赫,死後哀榮的大人物。

雖然,梁商有遺言,死後不要“百僚勞擾,紛華道路,祗增塵垢,雖雲體制,亦有權時,方今邊境不甯,盜賊未息,豈宜重為國損”?但皇帝不幹,他之是以要大辦特辦,備極哀榮之能事,因為死者不但是他的老丈人,還是替他管理國家的大臣。此人雖說不上有什麼大功勞,也沒什麼大纰漏。于公于私,他不得不如此做;何況在漢代,外戚,常常是左右朝政,操縱帝位的重要因素,他也不能不如此做。盡管如此高規格的對待,他的老婆梁皇後,梁商的女兒,還嫌不怎麼滿意。于是,她另行賞賜,手筆之大,駭人聽聞,比順帝差不多翻了兩番,“錢五百萬,布萬匹。”

由此也就知道,梁商是以死後能夠享用“黃腸題湊”的葬制,看來是女兒為皇後的緣故了。

而梁家的裙帶風尤為厲害,他們家先後出過三位皇後:一位是和帝的生母,死後被追封為恭懷皇後;一位是現在順帝的皇後;還有一位,就是皇後之妹,不久又将成為桓帝的皇後。是以,像梁商這樣一位極有背景的大将軍,能夠在生命最後一刻,說出這番喪事從簡的話,也頗能表明梁商此人,盡管做了很大的官,擁有很大的權,還能有一份最起碼的知道自己為外戚的明智。

《東觀漢記》對他的評價簡直近乎溢美:“其在朝廷,俨恪矜嚴,威而不猛。退食私館,接賓待客,寬和肅敬。憂人之憂,樂人之樂,皆若在己。輕财貨,不為蓄積,故衣裘裁足卒歲,奴婢車馬供用而已。”如果再以《後漢書》中對他的議論看,“自以戚屬居大位,每存謙柔”,足以了解他檢束自己的隐衷。在封建社會的宮廷鬥争中,宦官是最為人诟病的一群,外戚的名聲也好不到哪裡去。這位大将軍能有這點清醒,能有這點謹慎,也就難能可貴。

可是,他的兒子梁冀,卻是一個浮浪子弟、不法纨绔,與他老爹完全不同,絕對是反其道而行之的惡棍歹徒。

有一次,他父親與洛陽令呂放,也就是首都的市長聊天。其間,自是出于朋友的善意,呂放示意梁商,老人家,您要好好限制一下貴公子才是。梁商當即表示關注,連連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呂放當然不會和盤托出梁冀的惡行,隻是點到為止。梁商回家以後,拍桌子把梁冀訓斥了一通。史書稱梁冀長得“鸢眉豺目,洞精矘眄”,這八個字形容這位大少爺,估計梁冀那一臉刁蠻,心存龌龊的樣子,夠讓人倒胃口的。梁冀被他老子狗血噴頭罵了以後,心想,你呂放給我上眼藥,給我添堵,我就給你來一手絕的,派殺手在半路上把這個多嘴的市長幹掉,要了他的命。梁冀怕他老子查出來,謊報是呂放的仇人所為,并推薦呂放的弟弟呂禹接任洛陽令。然後大肆捕殺,滅口無證,從此沒有一個人敢在梁商面前說他的壞話。

梁冀在辦完其父喪事之後,不到半年,就由河南尹上調中央,接替其父的大将軍位置,同時參錄尚書事,位極人臣。因為他的大妹妹,為順帝皇後,是個精于權術,巧于謀算的女人,自是需要她哥哥在朝廷之中,為其羽翼。這個女人,醉心政治,酷嗜權柄,順帝駕崩以來,她先後迎立沖、質、桓三帝,都是不超過十幾歲的小皇帝,這樣,她就順理成章地得以臨朝執政。梁冀由省而中央,掌握最高權力,更是肆無忌憚。

梁商是以檢束自己,因為他的詛父梁竦,“有三男三女,肅宗納其二女,皆為貴人。小貴人生和帝,窦皇後養以為子,而竦家私相慶。後諸窦聞之,恐梁氏得志,終為己害。建初八年,遂谮殺二貴人,而陷竦等以惡逆。诏使漢陽太守鄭據傳考竦罪,死獄中,家屬複徙九真。”是以,梁商幼年,是在這種宮廷鬥争的陰影中長大的,領教過充軍發配,家破人亡的苦痛,付出過沉重的代價。後來,窦家倒了,掃地出門,梁家平反,重新輝煌。也許看透了外戚家的興亡榮枯,都是須臾間事,梁商備受外戚之苦,稍有自律,不敢作孽,直到臨死,也沒敢炸翊。梁冀則不同了,隻知道外戚之得便宜,有背景,是以,恣意妄為,毫無顧忌,缺乏最起碼的自知之明,最後自取滅亡。這樣,梁商辛苦苦打下的基業,一轉眼間,就在自己的第二代手中敗了家。掘墓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兒子。

在中國封建社會裡,兒子敗壞老子的遺産,孫子颠覆祖輩的根基,屍骨未寒,江山易色,魂幡尚飄,舊調新彈。曆史的颠覆,有時也來得太快,這也是所有第一代創業者始料不及的悲劇。一個土财主,出了個敗家子,頂多破産而已,而偌大政權,毀在敗家子手裡,那就是國破人亡的災難了。

《後漢書》這樣描寫梁冀:“為人鸢眉豺目,洞精矘眄,口吟舌言,裁能書計。少為貴戚,逸遊自恣。性嗜酒,能挽滿,彈棋,格五,六博,蹴鞠,意錢之戲,又好臂鷹走狗,騁馬鬥雞。”如今,能知道“格五,六博,蹴鞠,意錢之戲”是怎麼一個玩法者,大概是找不到的了。

李汝珍寫《鏡花緣》,就感慨古代若幹遊戲技藝的失傳;有一次,我聽一位研究清代宮廷的學者,論及時下的古裝電視劇,大搖其頭說,不是哪一點不像,而是壓根兒就沒有一點像。不過百年之隔,就生疏如此,漢代花花公子們的遊樂,更是無法知悉。但以今譬古,估計也相當于現在流行的按摩,三溫暖,蹦迪,酒吧,高爾夫,彈子房,卡拉OK以及公關小姐的全套服務吧?

從這些細節來看,梁冀隻能說是一個活生生的吃喝玩樂的衙内,如果僅此而已,他老子在地下也就可以長眠了。但是,從古至今,又有幾個衙内僅僅滿足于吃喝玩樂這四個字呢?權力這東西,是首先要把握在手裡的東西。梁冀倚靠着他當皇後的妹妹,長期獨攬大權,達二十多年,簡直到了“和尚打傘,無法無天”的地步。當他炙手可熱時,“其四方調發,歲時貢獻,皆先輸上第于冀,乘輿乃其次焉。吏人齑貨求官請罪者,道路相望。冀又遣客出塞,交通外國,廣求異物。”

有一個叫士孫奮的扶風人,很有錢,梁冀打他的主意,把自己的坐乘,連馬帶車強行抵押給這位富翁,要貸款五千萬。這種勒索,與明搶也無什麼差别。士孫奮沒法,不敢不借,但借也等于肉包子打狗,有去無還。于是,給了梁冀三千萬,以求消災。哪知梁冀大怒,給你臉,你不要臉,于是一紙公文把士孫奮告到了扶風縣,誣陷士的老娘,曾是梁府替娘娘管私房錢的女婢,偷了他們家白珠十斛,紫金千斤,逃跑在外的。官府哪敢忤違梁冀,他怎麼說,就怎麼辦,“遂收考奮兄弟,死于獄中,悉沒赀财億七千餘萬”。

是以,大臣黃瓊上疏:“諸梁秉政,豎宦充朝,重封累職,傾動朝廷,卿校牧守之遷,皆出其門,羽毛齒革,明珠南金之寶,殷滿其室。富拟王府,勢回天地,言之者必族,附之者必榮,忠臣懼死而杜口,萬夫怖禍而木舌。”其實,黃瓊敢于這樣冒犯梁冀,是知道自己不久人世,才直言不諱地向皇帝說出了真相。但是,封建社會的最高權力中,外戚能把持朝政,為非作惡,而有恃無恐,通常,那個做皇帝的男人,不是年齡太小,童稚無知,被控制操縱,便是昏庸無能,行屍走肉,被蒙蔽愚弄,由此,便知道黃瓊疏上以後,說了等于沒說,屁事也不頂用的。外戚,是一個古老的話題,司馬遷着《史記》,專門有《外戚世家》一章,說明了自遠古起始,中國統治者的母族和妻族的姻親們,染指權力,是一個值得關注的政治現象。

現今的世界上,除了歐洲保留王室的國家,尚會有後妃的外戚外,其他國家的領袖,都有任期限制,母族、妻族縱能涉足權力,也是鏡花水月,稍縱即逝。即使是世襲的國王,又如何?也不過是做做樣子的擺設,外戚就更沒有什麼油水了。那位因車禍而亡命的黛安娜王妃,其弟也就是在他姐的葬禮上風光了一陣,好像也沒有因她而升官發财。如今,一般政權體制中,已無外戚這一說,但外戚沒了,不等于裙帶風也沒了。有的人在仕途上貪圖捷徑,走統治者的夫人路線,走權勢者的太太路線,而獲重用和信任者,還是會存在的。

古代的“外戚”,專指封建社會中與帝王的後妃具有親屬關系的人士,後來,血緣的因素,變得不那麼重要,凡是皇太後,皇後(未來的皇太後),太子妃(未來的皇後),以及正被皇帝寵幸的任何一個女人,她們所嬖愛的某個娘家的男人,或者不是娘家人,可以在後宮出入的人,都可算在外戚之列。再後來,也就無所謂後和妃,凡依賴女人的力量,獲得權勢和财富者,都被泛稱之為“裙帶風”這樣比較香豔的名目之下。

外戚,是後代裙帶風的老祖宗;裙帶風,則是外戚在現代社會的延伸與發展。這樣就形成了一個憑機遇而不需奮鬥,憑幸運而不靠本事,憑女人而不用努力,憑裙帶而操弄權柄的特殊階層。司馬遷的《外戚世家》,第一個就寫了漢高祖的老婆呂雉,她的兩個兄弟,也就是劉邦小舅子,差點把劉姓王朝颠覆。王莽也是外戚,他一手結束了西漢政權。到了東漢,一撥一撥,更是目不暇給。漢代,在中國曆史上,是外戚鬧得最邪乎的一朝。

外戚能夠緊緊攫取朝政,首先,得有一個對權力感到興趣的女人,有本事把皇帝丈夫或皇帝兒子,玩弄于股掌之上。其次,得有一個或數個迫切需要權力的娘家人,或者是相好之類的男人,可以委以重任,沆瀣一氣,共同作惡。最後,也是最主要的一點,還得那個為帝王的糊塗蛋,必須沉湎酒色,必須昏庸無能。除此,最好的得以控制國家權力的辦法,就是皇帝為小孩子,容易擺布。清代的慈禧在鹹豐死後,選同治、光緒、溥儀三個人當皇帝,年齡越挑越小,看來深谙此道。隻有這樣,才能出現帝權旁落,後權當政的局面。

是以,順帝死後,第一個立的是沖帝,兩歲,還在襁褓之中,自是再理想不過。援例,梁後為皇太後臨朝聽政,梁冀扶搖直上,不可一世,也是預料中事。但是,不到一年,這個嬰兒死了。于是,太後和其兄禁中定策,再立,還得找一個兒童皇帝才好,以便掌握。第二個立的是質帝,八歲,可是,不到一年,也死了,死得很慘,是毒死的。這個才不過國小一二年級的學生,大概看見梁冀那“鸢眉豺目,洞精矘眄”的樣子,有些害怕,“目冀曰:‘此跋扈将軍也!’冀聞,深惡之;遂令左右進鸩加煮餅,帝即日崩。”

現在輪着該立第三個皇帝了,這兄妹倆看中了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也就是後來将他們梁家打入十八層地獄的桓帝,這是萬萬沒想到的。他們還以為這樣的選擇,萬無一失,因為皇後将自己的妹妹許配給他,自己的嫡親妹夫,還能不向着自家人嗎?而那個跋扈将軍梁冀,大權在握,已經幹掉了一個皇帝的他,是以,十分自信,即或這個年輕人翅膀長硬了,還會在乎再幹掉一個嗎?

“初,梁冀兩妹為順、桓二帝皇後,冀代父為大将軍,再世權威,威振天下,冀自誅太尉李固,杜喬等,驕橫益甚。(小梁)皇後乘勢忌恣,多所鸩毒,上下鉗口,莫有言者,帝逼畏久,恒懷不平,恐言洩,不敢謀之。延熹二年,皇後崩。”這一下機會到了,桓帝在廁所中,召見親信,策劃了一場倒梁的運動。159年8月,“帝禦前殿,诏司隸校尉張彪将兵圍冀第,收大将軍印绶,冀與妻皆自殺,中外宗親數十人皆伏誅。”

從梁商死,到梁冀自殺,23年工夫,這家外戚走完了全過程。

在中國曆史上,凡為外戚者,椒房之寵,内宮之幸,确實是非常風光的。讀《紅樓夢》第十六回“賈元春才選鳳藻宮”,不過當上皇帝的許多小老婆之一,整個賈府上下,那一份當上外戚的亢奮,好像中了什麼頭彩似的。好日子沒過上幾天,大小姐一死,這家立刻就垮了下來,最後,樹倒猢狲散,白茫茫一片真幹淨。翻一翻《二十四史》,外戚得好下場者不多。因為一些本無可能染指權力的人,攀附着女人裙帶,爬上了高枝兒,暴得富貴,沐猴而冠,總是難免魂不附體,神志錯亂,便小人得志,亂作威福,當然隻有覆滅完蛋一途了。

外戚的敗亡,通常都發生在所依附的那個後、妃出了問題,或是死了,或是失寵了,或是原先能夠控制得住的小皇帝長大了,再也不聽擺布。于是,靠山一倒,不得不跟着也倒。為後為妃者,罰坐冷闆凳,還算是好的,被打入冷宮,一般也就沒戲了,而鸩酒一盞賜死,或白綢一條勸缢,那麼,做外戚的就得陪着倒黴。這時候,外戚的那個“戚”字,就從“親戚”的“戚”,變為憂戚的“戚”,惶惶然如喪家犬,懵懵然似落湯雞,是不會有好日子過的了。

裙帶這東西,好就好在可以攀附,但壞也壞在容易纏繞,弄不好裹住了自己,脫不了身,便是沉船的老鼠,隻好一塊兒與船覆滅。這也是所有不從正門入,進客廳,堂皇坐下,而是從後門人,出入卧室和廚房,鬼鬼祟祟,縮頭縮腦,走太太路線的人,常常認識不足的地方。後漢的梁冀,他家接連出了三個皇後,可算是中國曆史上最具強勢的外戚。朝廷好像是他們自己家開的一樣,這位大将軍威權無以複加,到了可以随便換皇帝的地步,結果又如何,還是掉了腦袋,落一個滿門抄斬的下場。

當然,即使在封建社會中,外戚也不是一定會有的政治現象。凡是從非正常的管道獲得權力,總是一種非正常的政治環境下的産物,隻要昏君當道,朝政紊亂,政治腐敗,紀綱不振,才會有梁冀這樣的外戚出現。桓帝收拾了梁氏外戚,但接着在他的卵翼下,又有鄧氏外戚,窦氏外戚作亂,一蟹不如一蟹,東漢政權就這樣進入了末期。

梁冀被籍沒時,“收冀财貨,縣官斥賣,合三十餘萬萬,以充王府,用減天下稅租之半”(以上未注明出處者,均引自《後漢書》)。三十餘萬萬,究竟是五铢錢呢,還是其他計量,不得而知,但等同于全國租稅之半,這筆A錢款可謂觸目驚心。由此,也可了解到從非正常管道獲得權力的人,必然要瘋狂攫取,必然要所行非法,必然要生活糜爛,必然要道德敗壞。最後,也就必然要像梁冀一樣,付出生命的代價,身首異處,伏法阙下。

關于梁冀的故事,顯然是非常古老了,曆史的作用,就在于警示。在目前這樣大好的社會環境,健康的政治風氣下,對那些不走大路走邪路,不走前門走後門的心術不正,觊觎權力之徒,保持一點清醒意識,也許不無裨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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