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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穆紀太後和明孝宗—人生坎坷的母子與萬貴妃之間有何恩怨糾葛

成化十一年(1475年)五月的某一天,憲宗讓張敏給自己梳頭;時年已經二十九歲的憲宗因為兩個兒子都已早夭,自己多少年都沒能誕育皇子、恐怕有絕嗣的危險,又看到梳頭時鏡子裡面的自己有了很多白頭發,是以心情憂傷、長籲短歎起來:“老以至矣,仍無子!”正在給皇帝梳頭的張敏見皇帝感懷惆怅,想到安樂堂的小孩子,心神激蕩之下,毅然決定将保守了六年的秘密和盤托出。

孝穆紀太後和明孝宗—人生坎坷的母子與萬貴妃之間有何恩怨糾葛

于是,張敏突然向憲宗跪下,流淚叩頭說:“陛下已有子!”猛然聽見這話後,憲宗錯愕不已,要張敏詳細奏明。張敏就把當年的舊事重提,從那個藏書閣中的宮女紀氏說起,将紀氏受孕、萬貴妃逼害、安樂堂偷偷生子、嬰兒被諸人所藏匿撫育等事全部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憲宗!

聽完張敏所說的“驚天喜訊”後,憲宗内心既震撼驚訝,又欣喜萬分,沒想到自己居然還有兒子在世。于是,憲宗頭也不梳了,立即讓張敏帶路,前往西内的安樂堂中,要去見自己那個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兒子。

皇帝要來安樂堂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紀氏的耳中,于是,紀氏給兒子穿好了衣服,笑中有淚地和他說:“等下會有很多人來,其中那個穿黃衣服大胡子的男子,就是你的父親,你要跟着他走。”然後不舍地拉着還不怎麼懂事的兒子的小手,凄切地說:“兒子去吧、兒子去吧,我不能再活了。”

當憲宗急不可耐地來到安樂堂時,一眼就看見了大門外的紀氏,和他手中牽着的小孩兒。看着因不敢外出、曬不到多少太陽而緻使面色蒼白,同時因為飲食起居艱苦而營養不良、身體羸弱的小人兒在母親的示意下,拖着長長的胎發、穿着拼湊縫補而成的百家衣,向自己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時,即使貴為大明天子、手握天下權柄的皇帝,憲宗也抑制不住内心激動、悲喜交加的心情,俯身抱起了小孩兒,放在膝蓋上仔細端詳,然後淚眼婆娑地大聲說:“像我,像我,就是我兒子!”見到這個場景的侍衛宮女内官等人也無不感得落淚。

之後,憲宗親自将誕生六年後才得以公開身份的皇三子接回了宮,并向内閣輔臣及朝廷們大臣公布了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并給三子起名為朱祐樘。為皇室立下大功的紀氏則移居到永壽宮居住,此後憲宗又多次并召見寵幸她。

而另一邊,得知自己被瞞了六年的萬貴妃在紀氏和皇三子入宮後氣急敗壞、怒火萬丈,和憲宗糾纏哭鬧不休,還恨恨地說“是小人們欺瞞我!”憲宗雖然依舊極度寵愛萬貴妃,但畢竟有了兒子,大明後繼有人,這兩件事孰輕孰重還是分得清的,于是對萬貴妃的糾纏雖無可奈何、但并沒有如同廢黜吳皇後一樣遂萬貴妃的心願,隻随她去鬧,至多好言寬慰而已。

孝穆紀太後和明孝宗—人生坎坷的母子與萬貴妃之間有何恩怨糾葛

就在皇三子公開入宮後的當年六月,紀氏在永壽宮的去世,死因不明,傳言是萬貴妃下的毒手。而那個冒死向憲宗公開了皇子秘密的門監張敏,在得知紀氏去世之後,唯恐萬貴妃會挾私報複,于是主動吞金自盡,以化解宮中的恩怨,并保護年幼的皇三子不受牽連。

成化十一年(1475年)十一月,憲宗釋出谕旨、诏告天下,正式冊立皇三子朱佑樘為皇太子。

為什麼有關憲宗第三子出生的傳聞,會有這兩個截然不同的結果、甚至到了現在,絕大部分民間紀傳、文人筆記、文學作品,乃至官修史書都以第二種情況、即“萬貴妃迫害紀氏母子、皇三子隐瞞身份偷藏六年、門監冒死奏明憲宗實情、憲宗認子、紀氏被暗害、張敏吞金”這一系列過程為“正史”,而罔顧《明實錄》中那麼多的真實佐證、證明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呢?綜合起來,,有這麼幾個原因————

首先,最早開始指責萬貴妃、不利于她名聲的,恰恰出自明代自己所修的《明實錄》。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憲宗駕崩,皇太子登基,即明孝宗。

明代實錄,都是後朝修前朝,即嗣皇帝登基後,給駕崩的父皇修個人言行起居錄(即實錄);但孝宗出生後被憲宗刻意隐瞞,放在宮外撫養,六年的時間内都沒能公開身份,生母紀氏更加受到冷落、相當于被父親抛棄在外;是以孝宗内心對父親憲宗多少還是有些怨氣。

等憲宗駕崩後,孝宗給父親修實錄,囿于儒家君臣父子禮法,不好直接數落父親的不是,隻得借着修憲宗實錄的機會,罵一罵被父親寵幸了一輩子的皇貴妃萬氏,一是給母親報不平,二是曲筆埋怨一下父親憲宗。

孝穆紀太後和明孝宗—人生坎坷的母子與萬貴妃之間有何恩怨糾葛

不過,即使《憲宗實錄》内首開對萬皇貴妃的指責、頗有微言,但不過都是諸如“專寵”、“窮極僭儗”、“父兄弟侄皆以蔭顧幸進”、“寵幸佞宦戕害良善”等罪名,雖然這些事萬氏應該都做過,也不算誣陷她,但歸根到底,都不是什麼原則性問題。明代的寵妃不少,像萬貴妃一樣性格霸道、恃寵而驕的大有人在,遠的不說,憲宗自己的生母周太後就是這樣的人。

另外,有關門監張敏協助紀氏藏匿嬰兒,并協助撫育之事,也是《明史》所載,但按照《明史、後妃傳》中的記載,成化六年(1470年)七月皇三子出生後,萬貴妃要張敏去安樂堂溺死嬰兒,張敏驚詫地說:“皇上還沒有兒子,怎麼能殺害皇子呢!”于是冒死将皇三子藏到隐蔽的地方,還送米粉、蜂蜜等物給紀氏,以喂養皇子。

這件感天動地的事情,也是後世編造的——真實曆史上,成化六年(1470年)朱祐樘出生的時候,憲宗的次子朱祐極還活得好好的,并且在這一年十一月被立為皇太子(即使他第二年正月就夭折了,但那也表明最少在成化六年,憲宗還是有兒子在世的);這麼明顯的事情,作為宮中宦官的張敏怎麼會不知道、還說出了“皇上沒有兒子”這樣的瞎話呢?可見,這都是後世編寫史書的人,按照自己的揣度,想當然地寫下來,并以此把“惡人”的名号安在萬貴妃的頭上而已(雖然萬貴妃也不是什麼賢惠之人。)

是以,萬皇貴妃雖然屬實有過,而且還确實憑借憲宗的寵愛而驕橫跋扈,多有不合法度之事,但至少,在明代實錄中,她還沒有被定義為嫉妒專橫、謀害皇嗣的十惡不赦之人。

孝穆紀太後和明孝宗—人生坎坷的母子與萬貴妃之間有何恩怨糾葛

直到二百多年後,明朝已經滅亡,清朝入主中原。此後,清朝開始給明朝修史書,即《明史》(後來的朝代給前朝修史,是中華曆代王朝的傳統)。康熙十八年(1679年),博學鴻儒科進士、翰林院檢讨、國史館纂修毛奇齡奉命參與修撰《明史》。

毛奇齡之前已經以私人筆記的方式寫了一本《勝朝彤史拾遺記》傳記野史,其中也有成化年間,萬皇貴妃專寵、幼年時的孝宗母子遭遇坎坷這一段記錄。但毛奇齡在著寫《遺記》時,給萬貴妃加上了“皇貴妃善妒,凡掖廷嫔妃都人禦幸有身者,必迫其飲藥、緻使傷墜無數”、“孝穆太後之崩,實皇貴妃陰為之”這兩條罪名,就連孝宗,也被安上了“生之數年、頂寸許無發,或曰皇貴妃趣孝穆太後藥所中也”的悲慘遭遇。

而在奉命修撰《明史》之時,在涉及到憲宗、孝宗、萬皇貴妃、孝穆紀太後等人的傳記時,毛奇齡便将自己的之前所著的《勝朝彤史拾遺記》中的内容,不管真假、全部抄錄了進去,以至于《明史》正式成書後(《明史》經過一百多年的編纂,最後在乾隆年間才全部完成,付諸刊印發表),有關這一段曆史,就成了上面我們所說的“萬貴妃迫害紀氏母子、紀氏被暗害”的模樣。

而萬皇貴妃被莫名其妙安上的這兩條罪名,以及孝宗幼年時“因藥緻使頭頂無發”的情況,在之前的《明實錄》中,那是絲毫不見記載的。可見,這都是毛奇齡自己私自加進自己所寫的野史、并借着編寫《明史》的機會堂而皇之地寫進正統史書中的,完全屬于“臆想、揣摩”。但即使是這樣,他也不是第一個對萬貴妃的名聲下手的人,在他之前,還有人這樣寫過。

萬曆(1573-1620年)中期的時候,曾任禮部尚書的于慎行一度緻仕在家(山東東阿),因為他之前任翰林院庶吉士時參與編寫過《穆宗實錄》、之後又升任禮部尚書,得以查閱了大量的宮中史料、典章記錄,後來,于慎行緻仕返鄉時,根據自己當年的史料查察和仕宦閱曆,經過旁搜博采、屬詞比事,最終寫出了大量的私人筆記,其中尤以《谷山筆麈》記載最為詳細,将萬曆朝之前的朝野典章、宮廷人物、财賦禮樂等事考溯得精确纖悉、巨細皆備。

孝穆紀太後和明孝宗—人生坎坷的母子與萬貴妃之間有何恩怨糾葛

也就在《谷山筆麈》中,于慎行詳細描寫了憲宗在位時期,有關萬皇貴妃專寵、紀太後和孝宗母子命運多舛等事,并率先給萬皇貴妃安上了“善妒,迫宮人飲藥緻傷墜”和“陰謀毒殺紀太後”這兩件事。不過他也知道自己這麼寫可能不道地,為了消除自己“污蔑诽謗”萬皇貴妃的負面影響,于慎行在寫完萬皇貴妃這一篇後,又在最後自作聰明地加了一句——“此為萬曆十二年(1584年),一老中官(即太監)為餘道言如此”。就是說,這件事是萬曆十二年的時候,一個老太監在路邊上告訴我的,不是我亂寫的,不幹我事啊。

對于于慎行這種敢寫不敢認的行為,當時就有人頗不以為然,即使于慎行後來被重新啟用、傳回京師擔任太子少保兼東閣大學士,入閣為輔臣後,還是有人對他以“道聽途說”為依據、私下瞎寫文章的不嚴謹行為持反對意見。比于慎行稍晚一些的萬曆晚期舉人、國子監監生沈德符在看了于慎行的《谷山筆麈》中有關萬皇貴妃、孝宗母子恩怨的記載後,覺得很是荒謬,再加上于慎行最後那一句畫蛇添足,更加讓人感到可笑。

于是,沈德符在自己的著作《萬曆野獲編》中,毫不客氣地對于慎行加以嘲諷挖苦:“于文定公(于慎行谥号文定)自謂成化舊事說,得于今上初年之一老中官;豈不知此等宦寺,慣于傳官訛舛,更甚于齊東焉!子每聞此輩談及朝家故事,既十無一實者,實是最可笑矣。”

沈德符對這件事的态度是:枉你于老頭兒還是内閣大學士、朝廷重臣,怎麼這麼嚴肅、隐秘的一件宮内舊事,居然是一個老太監在道路旁告訴你的,這不是胡扯搞笑麼!太監說話我又不是沒聽過,十有八九都是假話、大話,這你也能信,真實太可笑了(狸貓換太子的故事,也是從你這兒學的吧)。

孝穆紀太後和明孝宗—人生坎坷的母子與萬貴妃之間有何恩怨糾葛

不過沈德符不信,不代表其他人不信,而且當時正逢神宗在位,朝廷上為了“國本之事”鬧得不可開交,皇帝和臣子們因為立太子之事幾乎天天在吵架。正好神宗想立的皇三子朱常洵之母鄭貴妃為人行事、脾氣風格又和她的前輩、萬皇貴妃有九成像,而于慎行又是禮部尚書、内閣大學士,文臣中的頂級成員。是以,文臣們不管于閣老寫的到底是真是假,反正借着罵萬皇貴妃的由頭,指桑罵槐、給神宗和鄭貴妃好好的上一上眼藥,這不是咱們做臣子的所喜聞樂見的嘛!

是以,《谷山筆麈》中所記載的萬皇貴妃當年的舊事,就這麼在文臣們心照不宣地預設下,逐漸從萬曆年間流傳開來,而原本隻是有些恃寵、專橫、行事霸道的萬皇貴妃,在後世文人們的别有用心、推波助瀾之下,變成了“把持後宮、戕害皇嗣、意欲謀害太子”的禍害、十惡不赦的壞蛋了(其實這都是指桑罵槐,針對鄭貴妃來的,萬皇貴妃卻結結實實地躺槍了)。

而于慎行的“老太監偷偷告訴他”這樣無厘頭的理由,被大家選擇性無視,真的自然是真的,假的那也是真的。後來毛奇齡在撰寫《勝朝彤史拾遺記》時,又把這一段全部繼承,寫入了書中。

明朝滅亡後,毛奇齡以國史館纂修的身份參與編纂《明史》時,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私人野史寫入了國家正史中,這才有了現在我們所熟知的“萬貴妃迫害紀氏母子,憲宗、孝宗父子六年始得相認”這麼極具戲劇性的“史料”。

孝穆紀太後和明孝宗—人生坎坷的母子與萬貴妃之間有何恩怨糾葛

對于以上這段廣為人知的曆史、以及它背後真實的史實,不得不說,如今世間,于慎行、毛奇齡如過江之鲫,而沈德符,則太少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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