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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漫主義與年輕人的胸懷

浪漫主義與年輕人的胸懷

宋寶穎/制圖

赫爾曼·黑塞在《彼得·卡門青》開篇寫道:

“那時候,我家鄉的高山、湖泊、溪流都叫些什麼名字,我還一無所知。但是,我看到了紅日之下平湖似鏡,碧綠的湖面交織着絲絲銀光,環抱着湖泊的崇山峻嶺層層疊疊,高遠處的山縫間是白雪皚皚的凹口和細小的瀑布,山腳下是傾斜的、稀疏的草場,其間點綴着果樹、茅屋和灰白色的阿爾卑斯山母牛。我的可憐的、小小的心靈是那麼空虛,那麼平靜,又有所期待,于是,湖泊和高山的精靈便把它們勇敢壯麗的事迹書寫在我的心靈上。堅韌的峭壁和陡坡一副倔強的神态,懷着敬畏的心情,談到了時間。”

黑塞用的是浪漫主義寫作方法。

從這一段來看,浪漫主義的一些特點是作者具有靈性創意的描述,直接,透徹,帶着強大想象,語言上不去收斂,句式上喜歡鋪張,行文時有擋不住的氣勢。

有人說,黑塞是德國浪漫派最後一位騎士。過了好多年再看,黑塞這部《彼得·卡門青》之後,不僅是德國,而是在世界,再沒有巅峰狀态的浪漫主義作品出現。這不是說浪漫主義不好,必定消亡,而是它的精神追求成為許多現代作家的出發點,它的藝術手法溶解在許多現代流派之中。

接着前面一句“談到了時間”,黑塞繼續寫道:

“時間的兒子便是它們,它們的身上留下了時間的傷痕。它們談到了當年的情景:地球開裂,彎曲,在成形時的痛苦的呻吟聲中,岩峰和山脊從它飽經折磨的軀體裡突起。岩石山咆哮着、轟鳴着擠出來,山峰聳起,毫無目的地越升越高、直到折斷為止;雙峰山你死我活地拼命争奪空間,最後,一座勝了,突兀而立,把它的兄弟甩到一邊,跌得個粉身碎骨。從那個時候以來,折斷的山峰,被擠走而碎裂的岩石,便始終留在山上的淤泥裡,随處可見。……它們,這些岩石山,講來講去就是這麼一套。要聽懂它們的意思并不困難,隻消瞧一瞧那些陡峭的山壁。它們一個岩層接一個岩層地折斷、彎曲、龜裂,每一面都布滿了一道道裂開的傷痕。我們有過可怕的遭遇,它們說,我們還在受苦。但是,它們說這番話時卻是驕傲、嚴肅而又頑強,煞似久經沙場考驗的老戰士。……它們牢牢站穩腳跟,臉色陰沉;屏住呼吸,堅韌不拔,昂首挺胸,以道道裂痕的峭壁和山峰迎着風暴,集中全力,頑強抵擋。每裂開一道傷痕,它們就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憤怒和恐怖的隆隆吼聲;對四遠的每一次山崩,它們都報以駭人的呻吟,斷斷續續,怒氣沖天。”

這一段我讀過無數遍了。那時我從地質學書上知道我故鄉的山是世界上最早升起的山,想寫篇散文,就把黑塞這段反複讀,從中感受地球第一次造山運動的情形。

要是讀一本書時,讀者與作者寫作的年齡接近,就容易走進作者的感受。這本書是黑塞27歲時寫的,我在28歲時讀的,那時,我幾乎讀到了黑塞所有的浪漫、孤傲、高尚、理想色彩和騎士精神。現在想來是一種幸運,隔着遙遠的時空,隔着不同的文化,以那麼近的距離感悟1940年代的諾獎得主黑塞。

在你能見到的介紹裡,《彼得·卡門青》是一部小說,或者是一部散文體小說。可是,書中用了很少的小說情節,一個山裡長大的青年,去大都市走了一趟,體驗了藝術、愛情、友誼,又回到山裡。其中大段大段的文字,描述人與天地萬物之間的互動,是爽快的散文,靜默的沉思,是大自然的狂想曲。我有個新的念頭,要是把這部書叫小說體散文,沒什麼不好,還可能更好。

那時候黑塞年輕,寫作上沒有限制,隻有浪漫主義能表現他的胸懷。

我身邊的很多文學青年,少年老成,挺現實的,需要補上浪漫主義這一課。

哪怕隻是為了完成一個小目标,讓自己的文字精美和神采飛揚。

現在有個問題,當作家不再年輕,還需要浪漫主義嗎?我也很難回答,于是去讀《彼得·卡門青》之後的黑塞散文。

“從山上向我吹來一陣濕潤的風,那邊藍色的空中島嶼俯視着下面的另一些國土。在那些天空底下,我将會常常感到幸福,也将會常常懷着鄉愁。”黑塞在《農舍》中寫道,“我往高處走去時迎着的這股風,散發着彼處與遠方、分界線與語言疆界、群山與南方的異香。風中飽含着許諾。再見,小農舍,家鄉的田野!我像少年辭别母親似的同你告别。”

在這裡,現實的成分多了起來,浪漫主義由表現手法變成一種情懷。

在《詩人黃昏所見》裡,黑塞寫了一對情侶正坐在村外矮牆上享受浪漫,這時,一個小女孩從農舍中走出。

“她變換着步伐,像玩着遊戲似的走到情侶附近。小女孩慢慢地來到他們面前,仿佛是特意來找他們的……小女孩不情願地從他們面前慢慢走過。她腳步遲疑着,走了大約五十步後,又站住回過頭來,猶疑地踅回情侶身旁,望着他們尴尬地笑着,随後又走開,消失在農舍的花園中。”

小女孩成了作品的主人公,搶了那對情侶的戲。不一會兒,小女孩再次走出大門。

“她赤着腳在路上小快步地跑,從情侶面前跑過又折回來,直到花園門口才停止,過了一分鐘,又來回跑了兩三次,孤單寂靜地反複跑着。”黑塞寫道,“小女孩的小跑步變成舞蹈;她飄得更近,搖搖晃晃地變換舞步。夜色中,她小小的身影獨自在白色的小路上舞着。她的舞是尊崇之舞,那童稚的舞蹈是對未來,對愛情的歌頌與祈禱。她嚴肅專注地跳完祭舞,飄來又飄去,最後消失在漆黑的花園中。”

在這裡,黑塞筆下對小女孩的描述,有現實中的浪漫,也有浪漫中的現實。

在《山口》裡,黑塞寫的那個地方,是地理分界線。

“到了山口的高處,我站住腳。往下的道路通向兩側,水也流向兩側,在這兒高處,緊挨着的、手攜手的一切,都找到了各自的道路通往兩個世界。”

接下來,黑塞很容易産生他的聯想:“我的鞋子輕輕觸過的小水潭瀉向北方,它的水流入遙遠的寒冷的大海。緊挨着小水潭的小堆殘雪,一滴滴雪水落向南方,流向利古裡亞和亞得裡亞海岸彙入大海,這大海的邊緣是非洲。但是,世界上所有的水都會重逢,冰海和尼羅河融合成潮濕的雲團。這古老、優美的譬喻使我感到這個時刻的神聖。每一條道路都引領我們流浪者回家。”

年齡增加了,黑塞比從前更細膩,更沉靜,更敏銳,更老練,同自然交談的語言更加豐富,但他的心靈仍然年輕,不拒絕浪漫。

“我的如醉的眷念不再去描繪那些想象朦胧遠方的五彩夢幻,我的眼睛滿足于觀看實在的事物,因為它已經學會了觀看。從那時起世界已變得更加美麗。世界已變得更加美麗。我獨自一人,并且不因為孤單而苦惱。我别無其他願望。我準備讓太陽把我煮熟。我渴望成熟。我準備去死,準備再生。世界已變得更加美麗。”他在《山口》結尾寫道。

因為浪漫主義,黑塞永遠屬于年輕的讀者。

有出版社在推薦他的作品時說,青年沒能在青年時代閱讀黑塞,是一個極大的損失。這話有點誇張,卻也挨近事實。到了1960年代,也就是黑塞去世的年代,世界上湧起重讀黑塞的浪潮,更多的青年人從他那裡補上了浪漫主義這一課,受益良多。

在你閱讀黑塞時,書籍裡有生命的芳香的涼風向你襲來,這生命是人世間未曾有過的,卻又是真實的,把你渺小的存在提高到必然和永恒的境界。你讀那些經典,感到自己或許也是一位先知,你的世界正等你發掘它的一部分寶藏。

這份發掘,就是寫出來。

你要寫出來,才是真的發掘。

特邀編輯:董學仁

來源:中國青年報用戶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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