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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蘭城的裡厄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深深陷入了虛無主義的泥沼不能自拔。當我偶然讀到《荷馬史詩》中西西弗斯的故事時,我對它産生了濃厚的興趣,他這種重複又無望的推石頭生活像極了抽象意義上的現代人,正符合我對現代人的看法。我不可避免接觸到了加缪的哲學散文《西西弗斯神話》,我發現我之前心中的困惑早有先輩做了解答。在陸續讀完加缪的幾部荒誕作品之後,我不禁對加缪産生了好奇,他早年曾作為法國共産黨人,崇尚馬列唯物,但後來他與薩特決裂,不再從事共産事業。這種轉變使我感到極為驚訝與不解,我不得已把目光轉向馬列的經典論述中去,好在我得到了一些答案,也在一定程度上了解了加缪本人人生态度的前後變化。

首先要從曆史唯物角度看待經濟和社會的發展。社會和國家不是從來就存在的,哲學觀點也不過是人類生活态度的一種高度抽象化總結,而一切的精神生活是以物質為基礎而存在,它随着生産力的變化而變化。在原始時代,人類以氏族為生活機關,以狩獵和采摘等方式進行最原始的生産生活。這時的生産力極為低下,所有的産出隻能勉強維持族群的生存,根本沒有剩餘産品用來交換,是以也不存在分工,更不會存在政府形式的權利機構,因為沒有多餘的産品可以供養這些機構。氏族制度是一個利益界限比較模糊、社會結構極為簡單、基本靠習俗和傳統維系的制度。

伴随着生産力的進步——可能是狩獵技術的提高、初步農耕技術總結的出現,氏族中開始出現了剩餘産品,這為交換活動的出現提供了物質基礎,一些人隻需專注于一件事也可獲得生存資料,分工也随之出現,逐漸出現了專職商人、手工業者等農民以外的職業。第一次社會大分工導緻交換活動和貨币、商品的出現,私有制的萌芽在此誕生。在這一過程中,氏族首長利用自身特殊的地位侵吞共有财産,每個人的利益訴求朝着不同的方向延伸,有時甚至是對立的,社會開始分裂為不同的階級。不同階級之間的利益訴求不同,導緻階級之間的沖突不斷加深,階級對抗越來越劇烈,沖突也變得越來越不可調和。為了把對抗的複雜利益要求簡明化、把混亂沖突的局面秩序化,國家作為“階級沖突不可調和的産物”誕生出來,恩格斯有個經典說法:“公共的政治機構”的基本功能就是“緩和沖突,把沖突保持在‘秩序’的範圍以内”,讓階級統治和階級壓迫合法化、固定化。也就是說,國家就是在一定地域範圍内不受更高權力的限制,但卻可以限制其他集團權力的最高決定權。

生産力的進一步發展導緻分工進一步細緻化,第二次社會大分工的出現了直接以交換為目的的生産,即商品生産。勞動生産率的提高促使了奴隸制和佃農的大量使用以及奴隸制和封建制的發展,于是,血緣障礙被打破,民族形成了,軍隊、常設公共機構和公職人員變成了不可或缺的部分。氏族機制瓦解,私有制下奴役人民的公共權力不斷生長壯大。

緊接着,第一次和第二次工業革命到來,使社會生産力得到了空前的提高,它所造成的第三次大分工在原有的基礎上加深了城市和鄉村的分離,鄉村開始逐漸凋敝,城市最終成為人類生活的文明表征,而作為這種文明的必要補充,則是發展了大量獨立于社會生産和交換的行政機關、警察、賦稅等等。“以後,經濟上居于優越地位的階級就必須以公共權力的名義,運用軍隊、官僚、警察以及一系列的附屬物,如法庭、監獄和其他強制機關,強迫那些在感情上、思想上和行動上已經變得與現存秩序格格不入的人們表示服從,至少是表面上的服從”。這也直接導緻加缪産生“一個最真實的人注定與這個世界的人格格不入”的思想。

奧蘭城的裡厄

我們不得不承認,曆史唯物主義是對曆史生活深刻的歸納演繹,一個理智的人不得不相信這就是世界的全部事實,但也這種現實太過冷酷無情。它告訴你,人類不過是客觀環境的産物,客觀環境自有其運作規律,它不會理會個人熱情的呼喊,曆史自會被生産力推動發展,與單個人并沒有太大關系。這也正是加缪所論述的“荒誕”的根本來源——在波瀾壯闊的曆史程序中,個人意識失去了燦爛的顔色,個人也逐漸失去了對環境的掌控感,陌生感充斥着現代人類,尼采的超人哲學在曆史的力量下變成了不可能的幻想。人類面對着的不過是不斷分工以及由此帶來的生産和交換的冰冷冷的現實——個人全部的人生意義,就是他本人所有的實踐活動,這就是人生的全部,是曆史唯物主義所帶來的最樸素冰冷的現實,所有一切美好的祈求和願望在此都失效了,人心開始變得幹涸。

尼采說:“上帝已死”,是以人類需要重新估定一切價值,而馬克思又說:“思辨終止的地方,即在現實生活面前,正是描述人們的實踐活動和實際發展過程的真正實證的科學開始的地方。關于意識的空話将銷聲匿迹,它們一定為知識所代替。對現實的描述會使獨立的哲學失去生存環境,能夠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過是對人類曆史發展的觀察中抽象出來的一般結果的綜合。這些抽象本身離開了現實的曆史就沒有任何價值”。個人任何本能的追求如果不順應曆史潮流,就往往變為瘋子的臆想。而這在加缪看來,曆史重新占據了上帝的位置,成為了人類新的主宰,這種将曆史上升為整個人類追尋的意義,在理智上看是正确的,但在情感上卻難以接受。為了應對這種沒有任何感情、難以忍受的環境力量,他唯有示以冷漠去反抗:“他說我實際上沒有靈魂,沒有絲毫熱情的人性,沒有任何一條在人類靈魂中占據神聖地位的道德原則,所有這些都與我格格不入,毫無關系”。

而我自己呢?我無法接受把一個此生永遠都不會發生的事情作為自己的人生理想。我所能做的,不過是認清現實,接受現實,然後擁抱現實,像《鼠疫》中奧蘭城的裡厄醫生一樣,一生忠于自己的職業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