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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情種,必然傷懷

真情種,必然傷懷

黎荔

真情種,必然傷懷

我覺得所謂深情,應該這樣去了解,那是一種專注的狀态。如果我們全副心思都專注在體驗的對象上,我們就會更強烈地、完完全全地沉浸于這個體驗對象。相反地,如果我們做一件事時,沒有表現出适當的注意力,那麼投入不足,感受也不深。投入越多,領略才越多,正因為戀戀不舍,魂牽夢萦,是以你心力投注的對象,才成了百年難遇之人,絕世驚豔之物。是你的專情至緻、一往而深,使美的光彩被創造和賦予了對象。一旦将一腔深情,賦予了你專注的對象,你就會為情所困,變得患得患失。你不知道他(她)或某個心愛之物,何時會突然被水卷走,被風帶走,于是隻能握得緊些,再緊些。你甚至覺得“海誓山盟”,也不過是一句虛幻的陳詞,海會涸,山會移,它們連自己的命運也主宰不了,隻能争分奪妙地愛,相濡以沫地愛啊!不敢讓命運窺見起了妒意,害怕走着走着,就到了緣數的盡頭。

就像《紅樓夢》第28回,賈寶玉在山坡上聽見黛玉感歎身世遭遇,吟出一曲哀傷凄恻的《葬花詞》,先不過是帶念頭感歎,次後聽到“侬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侬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顔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他不覺痛到在山坡之上,懷裡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顔月貌,将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甯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于他人,如寶钗,香菱,襲人等,亦可以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钗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将來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是以一而二,二而三反複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沓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想到此處,寶玉肝腸寸斷,倒在山坡上,放聲大哭。他已經形而上地體味到了生命的流逝,“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無可奈何,想到終将永失所愛,他心中已然産生了無限的傷感。魯迅先生說“悲涼之霧,遍披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寶玉而已。”為什麼隻有寶玉才能領會?因為愛得深,也就愛得痛苦。他是“情情”之人物,所謂“情之所鐘,獨在我輩”者也。真情種,必然傷懷,必然寂寞。

真情種,必然傷懷

想起弘一法師的《傷春》,“看落花飄,聽杜鵑叫,一片片是驚報,一聲聲是警告。看落花飄,聽杜鵑叫,似勸說覺悟呀!青春易老。人生過隙駒,今日朱顔,明日憔悴。人生過隙駒,今日繁華明日非。”突然體味到,弘一生命的底色也是寶玉式的情種,否則何來如此的深情與敏感?他們都是出身名門,富貴溫柔,錦衣玉食。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們發現這些都是“無常”的,沒有辦法長久存在。就像是一場夢一樣,醒來都是空,于是他們便開始了找尋自己靈魂歸宿的旅程,由“情情”跳出色空,入“情不情”,走向一顆空寂的心,霁月光風、無所萦懷。弘一法師與賈寶玉一樣,都是在塵世曆劫之後大徹大悟、體證大道的。

深知一切美的無常與易逝,恍如手心之沙,越是緊握,越是流逝,于是傷逝便成了刻骨銘心的疼痛。我在生命旅程中的确體會到這種空無的疼痛了,這種痛,無力緩解,隻能一遍遍地将它肆意地傾注和記錄下來。

如果有一個聲音問我:一切都是短暫易逝的,而惟痕迹是永永遠遠的——那痕迹是此後長長的惆怅與孤獨,你還去體驗嗎?我會如頑石般點頭,我還會去。面對世間之美,隻願盡情盡性地體驗,哪怕脆弱的心不堪重負。我願意是清醒地走到速朽的春天裡的人,隻要春天來的時候,每朵花都很奇妙。

真情種,必然傷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