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哲學家表達自己思想的方式
初學中國哲學的西方學生經常遇到兩個困難:一個當然是語言障礙;另一個是中國哲學家表達他們的思想的特殊方式。我先講後一個困難。
人們開始讀中國哲學著作時,第一個印象也許是,這些言論和文章都很簡短,沒有聯系。打開《論語》,你會看到每章隻有寥寥數語。而且上下章幾乎沒有任何聯系。打開《老子》,你會看到全書隻約有五千字,不長于雜志上的一篇文章;可是從中卻能見到老子哲學的全體。習慣于精密推理和詳細論證的學生,要了解這些中國哲學到底在說什麼,簡直感到茫然。他會傾向于認為,這些思想本身就是沒有内部聯系吧。如果當真如此,那還有什麼中國哲學。因為沒有聯系的思想是不值得名為哲學的。
可以這麼說:中國哲學家的言論、文章沒有表面上的聯系,是由于這些言論、文章都不是正式的哲學著作。照中國的傳統,研究哲學不是一種職業。每個人都要學哲學,正像西方人都要進教堂。學哲學的目的,是使人作為人能夠成為人,而不是成為某種人。其他的學習(不是學哲學)是使人能夠成為某種人,即有一定職業的人。是以過去沒有職業哲學家;非職業哲學家也就不必有正式的哲學著作。在中國,沒有正式的哲學著作的哲學家,比有正式的哲學著作的哲學家多得多。若想研究這些人的哲學,隻有看他們的語錄或寫給學生、朋友的信。這些信寫于他一生的各個時期,語錄也不隻是一人所記。是以它們不相聯系,甚至互相沖突,這是可以預料的。
以上所說可以解釋為什麼有些哲學家的言論、文章沒有聯系,還不能解釋它們為什麼簡短。有些哲學著作,像孟子的和荀子的,還是有系統的推理和論證。但是與西方哲學著作相比,它們還是不夠明晰。這是由于中國哲學家慣于用名言隽語、比喻例證的形式表達自己的思想。《老子》全書都是名言隽語,《莊子》各篇大都充滿比喻例證。這是很明顯的。但是,甚至在上面提到的孟子、荀子著作,與西方哲學著作相比,還是有過多的名言隽語、比喻例證。名言隽語一定很簡短;比喻例證一定無聯系。
因而名言隽語、比喻例證就不夠明晰。它們明晰不足而暗示有餘,前者從後者得到補償。當然,明晰與暗示是不可得兼的。一種表達,越是明晰,就越少暗示;正如一種表達,越是散文化,就越少詩意。正因為中國哲學家的言論、文章不很明晰,是以它們所暗示的幾乎是無窮的。
富于暗示,而不是明晰得一覽無遺,是一切中國藝術的理想,詩歌、繪畫以及其他無不如此。拿詩來說,詩人想要傳達的往往不是詩中直接說了的,而是詩中沒有說的。照中國的傳統,好詩“言有盡而意無窮”。是以聰明的讀者能讀出詩的言外之意,能讀出書的行間之意。中國藝術這樣的理想,也反映在中國哲學家表達自己思想的方式裡。
中國藝術的理想,不是沒有它的哲學背景的。《莊子》的《外物》篇說:“筌者是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是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是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與之言哉!”與忘言之人言,是不言之言。《莊子》中談到兩位聖人相見而不言,因為“目擊而道存矣”(《田子方》)。照道家說,道不可道,隻可暗示。言透露道,是靠言的暗示,不是靠言的固定的外延和内涵。言一旦達到了目的,就該忘掉。既然再不需要了,何必用言來自尋煩惱呢?詩的文字和音韻是如此,畫的線條和顔色也是如此。
公元3 世紀、4世紀,中國最有影響的哲學是“新道家”,史稱玄學。那時候有部書名叫《世說新語》,記載漢晉以來名士們的佳話和韻事。說的話大都很簡短,有的隻有幾個字。這部書《文學》篇說,有位大官向一個哲學家(這位大官本人也是哲學家)問老莊與孔子的異同。哲學家回答說:“将無同?”意思是:莫不是同嗎?大官非常喜歡這個回答,馬上任命這個哲學家為他的秘書,當時稱為“掾”,由于這個回答隻有三個字,世稱“三語掾”。他不能說老、莊與孔子毫不相同,也不能說他們一切相同。是以他以問為答,的确是很妙的回答。
《論語》、《老子》中簡短的言論,都不單純是一些結論,而推出這些結論的前提都給丢掉了。它們都是富于暗示的名言隽語。暗示才耐人尋味。你可以把你從《老子》中發現的思想全部收集起來,寫成一部五萬字甚至五十萬字的新書。不管寫得多麼好,它也不過是一部新書。它可以與《老子》原書對照着讀,也可以對人們了解原書大有幫助,但是它永遠不能取代原書。
我已經提到過郭象,他是《莊子》的大注釋家之一。他的注,本身就是道家文獻的經典。他把《莊子》的比喻、隐喻變成推理和論證,把《莊子》詩的語言翻成他自己的散文語言。他的文章比莊子的文章明晰多了。但是,莊子原文的暗示,郭象注的明晰,二者之中,哪個好些?人們仍然會這樣問。後來有一位禅宗和尚說:“曾見郭象注莊子,識者雲:卻是莊子注郭象。”(《大慧普覺禅師語錄》卷二十二)
▇語言障礙
一個人若不能讀哲學著作原文,要想對它們完全了解、充分欣賞,是很困難的,對于一切哲學著作來說都是如此。這是由于語言的障礙。加以中國哲學著作富于暗示的特點,使語言障礙更加令人望而生畏了。中國哲學家的言論、著作富于暗示之處,簡直是無法翻譯的。隻讀譯文的人,就丢掉了它的暗示;這就意味着丢掉了許多。
一種翻譯,終究不過是一種解釋。比方說,有人翻譯一句《老子》,他就是對此句的意義做出自己的解釋。但是這句譯文隻能傳達一個意思,而在實際上,除了譯者傳達的這個意思,原文還可能含有許多别的意思。原文是富于暗示的,而譯文則不是,也不可能是。是以譯文把原文固有的豐富内容丢掉了許多。
《老子》、《論語》現在已經有多種譯本。每個譯者都覺得别人的翻譯不能令人滿意。但是無論譯得多好,譯本也一定比原本貧乏。需要把一切譯本,包括已經譯出的和其他尚未譯出的,都結合起來,才能把《老子》、《論語》原本的豐富内容顯示出來。
公元5 世紀的鸠摩羅什,是把佛經譯為漢文的最大翻譯家之一,他說,翻譯工作恰如嚼飯喂人。一個人若不能自己嚼飯,就隻好吃别人嚼過的飯。不過經過這麼一嚼,飯的滋味、香味肯定比原來乏味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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