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節 虛與委蛇
這節的故事是對古代蔔筮的微諷,它仍是世間之學,無法及于道家的真人。佛教常說不可思議,真人的境界亦複如是。讀《周易》講預測,讀老莊講養生,既是也不是,畢竟都是天地人之事都是天人相應的學說,而那個時代的士是極端重視緻功于天下的,即使窮則獨善其身也時刻不忘達則兼濟天下,隻以預測視周易以養生視老莊,斯固矣。
鄭有神巫(女巫男觋,天地鬼神的使者)曰季鹹(即感),知人之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若神。鄭人見之,皆棄而走(以現代人認為可以改命改運的觀點,應當趨而鹜之)。列子見之而心醉(迷),歸,以告壺子,曰: “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極則)矣,則又有至焉者矣。”壺子曰:“吾與汝既(完成,了解)其文(聞),未既(完成,實證)其實。而(你)固得道與?衆雌而無雄,而又奚卵(孵化)焉!(衆人以為神未必是)而以道(得道)與世亢(抗),必信,夫故使人得而相(助)汝。嘗試與來,以予示之。”
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數(不到十天)矣!吾見怪(恠,心神尚存)焉,見濕灰(水淹土,形質腐敗)焉(應該是古代相人之法)。”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地文(坤之理,順而靜),萌(一點點小芽,即瀕死之狀)乎不震不正(征)(震正本是乾,健動),是殆見吾杜(阻絕)德機(生生之德的運作)也(說卦傳第五章“帝出乎震,齊乎巽,相見乎離,緻役乎坤,說言乎兌,戰乎乾,勞乎坎,成言乎艮”)。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可治愈)矣!全然有生(生意勃然)矣!吾見其杜權(杜德機正在變化,平)矣!”
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鄉吾示之以天壤(天地,乾坤大挪移),名(思想)實(物相)不入(撄),而機(生機)發于踵(這是道家修力修氣之法:“力始于足,發于腿,主宰于腰”)。是殆見吾善者(繼之者善,體質良好)機(用發動機這個現代語解釋極好)也。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 “子之先生不齊(齋),吾無得而相(看相)焉。試齊,且複相之。”
列子入,以告壺子。壺子曰:“吾鄉示之以以太沖(太沖脈,因其有調養女子的月經和胞胎而得名,見《素問·上古天真論》:“(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任脈通,太沖脈盛,月事以時下,故有子。”也指謂極其虛靜和諧的境界。“聰明雖用,必反諸神,謂之太沖”)莫勝(寂靜無相。勝,如朕),是殆見吾衡(權、衡相對。權者,铢、兩、斤、鈞、石也,是以稱物平施,知輕重也。見《漢書·律曆志上》。衡為秤杆;秤。可以視為奇正之别)氣機也。鲵桓之審(深)為淵,止水之審為淵,流水之審為淵。淵有九名,此處三焉(前面有名實不入,可以了解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能名非常名”,道家真人的境界用俗語俗習是無法表達的)。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驚恐)而走。壺子曰:“追之!”
列子追之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沒)矣,已失矣,吾弗及已。”壺子曰:“鄉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道家之宗,與巫筮之宗不同)。吾與之虛而委蛇(原指沒有任何心機,隻順随事物的變化。即随波逐流,見其形實而不知如何命名解釋),不知其誰何(不知是誰不知為何),因以為弟靡(稊米,小米。比喻其小。計中國之在海内,不似蕛米之在太倉乎。《莊子·秋水》),因以為波流(粒子流?),故逃也。”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列子也是大師,道家之術在學與不學間)。三年不出,為其妻爨(燒火做飯),食(給食)豕如食人〈人豕皆天地之氣化),于事無與親(不近俗務)。雕琢(本為制器之為)複樸(返樸歸真), 塊然獨以其形立(如氣化不知其神)。紛(分)而封(合)哉,一(專一)以是(此)終。
無為名屍(虛名,屍是代祭主),無為謀府(府,靈府。怵心),無為事任(勞形,役于事),無為知主(即胥易技系)。體(物化之形)盡無窮,而遊無朕(兆,妙用無窮)。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精氣神力皆體有而實虛,如佛教的真如自性、空性,《心經》也說無智亦不得)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将不逆, 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于物)。
南海之帝為儵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儵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儵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他們是神,卻以人之标準)皆有七竅(指兩眼、兩耳、兩鼻孔和口。轉義為七情六欲。七情:指喜、怒、哀、懼、愛、惡、思七種感情或情緒;六欲:指由眼、耳、鼻、舌、身、意所生的欲念。泛指人的各種感情和欲望)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人必死于七竅之患,儒家想以仁義禮智信來要人,但并不得法,故人間世乃至于僅能使人以免于刑戮為極,豈不悲哉?
《道德經》第十二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由此開出的方子是第八十章:“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人複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事實上,老子知道這個方子不靈,是以提出一個不争,起碼讓天下稍稍安定下來,儒家的禮樂刑政本意也是止争。莊子更是清醒,知天下無可為,是以探求自全之策,乃至小國寡民都不要,徹底地無為;儒家強調正心包括格君心之非也是對冶之法,是以強調忠恕之道,也有為而不為之意。
在我的觀念裡,中國“三玄”(易經、道德經、莊子)其實是花開兩枝,它們之間還真有對應性關系。一階:老子和孔子皆有“吾從周”之意,都指歸于道德與人心,老子反說,孔子正說。反說多激憤之辭,正說多憂患之言。二階:《周易》是老子與孔子的共同思想資源,保留了傳統的形象和比拟思維,老子更抽象并以對反概念為方式,孔子細緻入微而注重于日用倫常,表面上呈現出道與德的分疏。三階:莊子“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把概念與寓言故事相結合;孟子“道性善,言必稱堯舜”,也喜歡講故事加上辯經(反經),程子雲“夫子以仁發明斯道,渾無隙縫,孟子十字打開,更無遁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