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傳》中有一個在遼東挖人參的梁子翁。他本是一名參客,害了一位前輩異人的性命,搜出一本武功秘籍和十幾張藥方來,在長白山邊練武功邊采藥、養蛇補身,腿法一流,還會一門模仿狐狸在雪中捕食姿态的野狐拳,使一門子午透骨釘暗器。《射雕英雄傳》是南宋時的事,我總在想,這哥們在南宋時就跑去長白山挖參做參客,怎麼沒死翹翹?
原因是這樣的。宋北部有遼的興起、擴張,北疆以今天津海河、河北霸縣、山西雁門關一線與遼接界。北部燕山山脈、遼東、遼西等傳統人參主産區悉數被遼所占,宋不得已,隻能通過貿易方式擷取人參,自己派人去采是不可能的。
據《契丹國志》卷二二《四至鄰國地理遠近》記載:“次東南至五節度熟女真諸部共一萬餘戶。……所産人參、白附子、天南星、茯苓、松子、豬苓、白布等物,并系契丹樞密院所營,差契丹或渤海人充節度管押。其地南北七百餘裡,東西四百餘裡。西北至東京五百裡。”女真史載之“東京”,即今之遼陽。所述數百裡的所在範圍為今鴨綠江流域,史稱鴨綠江女真或五節度女真(參見孫進己等《女真史》,1987)。顯然,五節度熟女真諸部一萬餘戶分布的地區是長白山南系的山區。

1125年金滅遼,并大舉南侵,1226年滅北宋。退到南方的宋代勢力繼續維持其統治地位,史稱南宋。此時的人參主産區全部丢失,南宋所需人參主要依靠海路,由當時的高麗進口人參。梁子翁一個漢人,于此時去長白山挖人參做參客,沒被金人弄死,真是命大。而且南宋時去挖遼參明顯不劃算,風險大不說,在國内市場還不算上品,賣不上高價,何苦呢。
人參入藥,始于戰國,興盛,始于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中,在此“薓”字之下謂:“薓,人薓,藥草,出上黨”。這是文獻中對人參的最早記載。而其中明确提到人參出于上黨。上黨,即上黨郡。戰國時期由韓、趙各置一郡,郡址設在壺關(今山西長治市北),至西漢遷到長子(今山西長子西)。上黨郡所轄區域相當于現在山西省和順、榆社以南,沁水流域以東地區。這一地區在南北朝時期改稱潞州。
也是到南北朝時期,人們才發現遼東也有人參。南朝齊梁時,陶弘景撰寫的醫藥學專著《本草經集注》中,對人參的記載為:“人參微溫,無毒……一名神草,一名人微,一名土精,一名血參,如人形者有神。生上黨及遼東”。遼東,戰國時代燕國之郡名,郡址設在襄平(今遼陽市)。東漢安帝時“分成遼東。遼西兩郡,由遼東屬國都尉管理,治所設在昌黎(今義縣),轄區相當于今遼甯省西部大淩河中下遊一帶。西晉時代,遼東又改稱遼國。十六國的後燕末期入高句麗北燕時又設定遼東郡,轄境相當于今遼甯省西部。顯然,古代所稱的遼東和遼東參(遼參),與清代以後對産于長白山區的人參偶稱其為“遼東人參”的概念,有着本質的不同。
宋代唐慎微所撰《經史證類備急本草》引錄陶弘景關于人參的注釋:“上黨郡在冀州西南,今魏國所獻即是,形長而黃,狀如防風,多潤實而甘。俗用不入服,乃重百濟者,形細而堅白,氣味薄于上黨。次用高麗,高麗即是遼東。形大而虛軟,不及百濟。百濟今臣屬高麗,高麗所獻兼有兩種,止應擇取之爾。實用并不及上黨者,其為藥切要,亦與甘草同功,而易蛀蚛。惟内器中密封頭,可經年不壞。人參生一莖直上,四五葉相對生,花紫色,高麗人作人參贊曰:‘三桠五葉,背陽向明,欲來求我,椴樹相尋。’椴樹葉似桐甚大,陰廣,則多生陰地,采作甚有法。今近山亦有,但作之不好。”
說明在此時的觀念中,遼東,也就是百濟參效用不如上黨人參,高麗參又不及百濟人參,和甘草差不多,還容易壞,有上黨人參用誰會用高麗參,梁子翁就算跑去挖了長白山野山參,恐怕也賣不出價來,誰會傻到這程度呢?
那是什麼時候開始興起用長白山野山參的呢?明朝以後。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非常重視“人參生上黨及遼東”的論點,在人參附方中,有三處出現“上黨人參”之名,其一為《李绛兵部手集方》,治反胃嘔吐,飲食入口即吐,困弱無力,垂死者,用上黨人參三大兩拍破,水一大升,煮取四合,熱服,日再。其二為《奇效良方》之愚魯湯,用上黨人參銀、銀川柴胡各三錢,大棗一枚,生姜三片,用于治療虛勞發熱。其三為《十便良方》,用上黨人參一兩,鹿角去皮炒研五錢,為末,每服方寸匕,治老人痢疾不上,不能飲食。
但此時,上黨人參已經基本挖光了,“上黨,今潞州也。民以人參為地方害,不複采取。今所用者,皆為遼參。其高麗、百濟、新羅三國,今皆屬于北韓矣,其參猶來中國互市。”遼參此時又在女真人的控制之下。據《女真史》中有關“女真馬市”的記載,永樂初,明朝在開原設馬市,正統以後又另立撫順馬市。
至萬曆初,女真各部落甚至“願以兒子為質”,請明朝開放邊貿。明廷又決定,設清河、寬甸、叆陽等互市場所。但當女真人發現遼參和北韓人參的經濟價值後,情況就不一樣了,依靠人參貿易,八旗年獲利達250萬兩,是以“富強已非一日”。這片“不産五谷,不産布帛”之地便一躍成為強國。
人參附加值極大,具有戰略價值,是重要的戰略資源,是以女真部對遼參管理非常嚴格,更不可能私采了。初期各旗分包山頭,旗主亦可自行采參,但各自留山很快被挖空,此後越來越走向官僚化,通過一系列機構,皇家直接操盤,全程監控,親貴們也沒有了采售權。
清朝視長白山及其支脈是“龍興之地”,視山野為“神聖”,為保證長白山區野生人參能長期供應皇族們享用,以防人參資源枯竭,奪取天下後,八旗建柳條邊,嚴禁向關外移民。曾對長白山區采取“封禁”政策;其後為嚴加控制,還執行“放票采參制”,“招商承辦制”,直至乾隆十五年(1750)設立了人參壟斷專營機構“官參局”,實行各種管理、專營人參的政策和制度。
但管理不善,遼參也終于越挖越少,參價也在不斷飙升,康熙時,普通人還吃得起,到了乾隆中期,價格狂漲數十倍,成了大戶人家的專利。人參有藥用價值,但未必比蘿蔔更神奇(人參和蘿蔔是近親),明代醫生很少用它,用量也極少,清代初期,康熙也不甚服參,曹寅患病時,求皇家賜參,康熙隻給了很少一點,并提醒說,人參不可亂吃,有效再說。之後,人參的功效逐漸神話化,病者常常一吃數斤,乾隆晚年用參量就很驚人,平均一年要吃兩斤半。清代甚至形成了讓垂危者吃人參來“吊命”,以完成遺囑的習俗。結果到如今,遼東野山參也難得一見了。
縱觀用參的曆朝曆代,梁子翁同志都不可能沒事兒去長白山邊上幹挖參制藥練武功的事兒,對這樣來曆不明的同志,一定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