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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瞧不起我,那我還真要争口氣出來

今天拆解一個明朝最佳職業經理人的故事,出自《醒世恒言》,小回目叫做《徐老仆義憤成家》,成家,不是結婚的意思,而是成就家業。

這是一個中老年人大展宏圖,建功立業,卻又幹幹淨淨,清澈如溪水的故事,特别舒爽、揚眉吐氣,開拆。

欺負寡婦的大伯子

故事發生在浙江淳安,這個地方,看過《大明王朝1566》的朋友應該非常熟悉,劇中朝廷“改稻為桑”推行的試點區域,出了好多的糾紛。

老闆瞧不起我,那我還真要争口氣出來

今天的淳安縣城就在千島湖邊,旅遊自不必說,賣水都能掙錢的好地方。

淳安縣錦沙村有個姓徐的富農家庭,家裡是兄弟三人,老大徐言,老二徐召,老三叫徐哲,三個人名字裡都有一張大嘴,他們老爺子取名講究。

因為老爹的遺命,三兄弟沒有分家,掙出一頭牛、一匹馬。

家裡還有一個老仆人叫阿寄,五十多歲了,夫妻倆帶着一個十幾歲的兒子,都在他家工作。阿寄是個本分人,年輕時候死了父母,沒錢埋葬,才賣身在他家。

阿寄非常勤快,早起晚睡,精力充沛,徐家老爺子在的時候,覺得他是自己的好幫手,特别優待。

今天我們也能遇到這樣的人,雖然生活在鄉下,非常勤奮,家裡拾掇得幹淨,人也上進,這種人在現代企業裡,那也是真正的好員工,忠誠、勤快、踏實,每個上司眼中的模範屬下。

老爺子死了之後,徐言和徐召做事就有了許多荒唐,阿寄忍不住就跟這倆主人提意見,結果倆人非常不待見他,呲瞪兩句也就罷了,有時候說急了還要給他兩拳。

阿寄回了家跟老伴一說,老伴就勸他:“他們的家,自己管,你呀,少提意見。”

“受老主人的恩惠,不得不說啊。”

“好說不聽,歹說不聽,你就挨揍去吧你。”老伴生氣了。

勸了幾次,阿寄也就閉嘴了,少了好多的羞辱。

沒過多久,三兄弟裡最好的一個,三爺徐哲得了急病,七天之内人就死了。徐哲的妻子顔氏娘子帶着孩子,在陵前哭得很慘。

徐言和徐召兩個人,反而各懷心事,他們看着徐哲的一地孩子:

二男三女。

再看看自己,一家一個兒子。

之前是三兄弟一起幹活兒,(富農甚至小地主都是要幹活兒的),三個人七個孩子。

現在是兩個人,七個孩子,未來家産的七分之五要分給老三的孩子,就算三個女孩嫁妝少一點,也得把一半交給三房,太虧了。

徐言跟徐召說:“我想分家,但是老父的遺囑讓我們不分家,怎麼辦?”

老大壞得比較含蓄,他問二兄弟。

壞人做壞事的時候,往往會把有些話不說,等誰呀,等另外一個壞人說。

徐召說:“大哥,這老父親的遺囑啊,是個曆史檔案,沒有現實意義,又不是聖旨,再說我們家的事,外人難道還敢說嘴麼?”

老二壞得就比較莽撞。

徐言把家裡的财産一分,把不好的田地房屋,就都分給了三房。剩下一個牛和一個馬,這活物怎麼分呢?

徐召點子多:“大哥您怎麼了?牛和馬咱倆一人一個,把阿寄分給三房不就行了?這老兩口子已經老了,過兩年一死,還要賠兩口棺材。”

老闆瞧不起我,那我還真要争口氣出來

五十多歲的老年男性,這麼壯的是少數

這倆人做了決定,就備了酒菜,請了家裡的親戚近鄰,把顔氏娘子和兩個侄子請出來,倆孩子,大的七歲,小的五歲,一個叫福兒,一個叫壽兒,顔氏娘子蒙在鼓裡,一看這麼大的場面,就要發蒙。

徐言說話了:“親朋好友們,聽我說一句,老父親過去有叮囑,要我們三兄弟不分家,但是三弟不幸沒了,弟妹是個婦道,不知道家裡有多少錢,未來如果我們掙多了,給侄子分少了,會有很多口舌,不如今天我們盤盤賬,然後分家!請各位親友來做個見證吧。”

從袖子裡掏出來三張分産書,就要拿給大家看。

看一個人的人性,不能看他怎麼說,要看他怎麼做。

徐言嘴上說的話漂亮,其實就是要甩包袱。

如果你覺得侄子會懷疑你,直接請幾個近親,把家裡的賬目盤點一下,每年再算賬一次也就是了,這都是借口,就是拿孩子們當包袱,其實人怎麼可能是包袱?人是絕對的财富,倆侄子這麼小,養大了就跟自己的兒子一樣。農業社會裡,人丁少了,宗族械鬥會被人欺負的。

顔氏娘子哭了起來——古代寡婦過日子非常艱難,小腳不能下地,村子裡不比城市,也沒有什麼商可以經,針線紡織,都是慘淡度日,倆大伯子這就是合夥欺負自己呢。

老闆瞧不起我,那我還真要争口氣出來

飽受欺淩的戚秦氏

徐召出來勸她:“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早晚都要分開過日子。昨天大哥說,要分給你牛馬,我說如果要養牛馬,還要雇人照料,不如把阿寄分給弟妹,别看他老,壯得還像個年輕人呢,他家老婆子也會績麻紡線,那個兒子,過幾年就能下地了。有他幫忙,怕啥呢?”

你說家裡沒有男子漢對吧,行,給你個老大爺。

身邊的這些親戚鄰居,這就算是古代的陪審團,他們可以去否定徐言的計劃,或者去幫着三娘争競一下,多分一點。

但是,沒有人願意為不相幹的人出頭——那種人是俠客。

倘若徐哲還在,隻怕還有分邊站的,徐哲死了,孤兒寡母的能撐多久都不知道。

你幫忙出頭,别人還不一定怎麼說刻薄話呢,說你看上三娘了怎麼辦?

這些親友們都沒說不公道,都勸顔氏娘子畫押。

堂上推杯換盞,面紅耳熱,共同慶祝一個寡婦被大伯子欺負——堂上還挂着“天地君親師呢”!

阿寄的奮迅

阿寄一大早就出去買東西了,家裡要請客,跑了一路回家,才聽老婆說是主人家要分家。

“老主人說,不讓他們三兄弟分家,再說三官人死了,這孤兒寡母怎麼活呢?”阿寄大吃一驚。

“清官難斷家務事,來這麼多親戚鄰居都不開口,你又不是族長又不是長輩,怎麼開口呢?”老婆勸他。

阿寄硬着頭皮到堂前,見到那一群吃了酒、虧了心的人,有個鄰居興高采烈地叮囑:

“阿寄啊,你被分在三房了,他家孤孀母子,你要幫他們,好好工作呀。”

心下暗轉道:“原來撥我在三房裡,一定他們道我沒用了,借手推出的意思。我偏要争口氣,掙個事業起來,也不被人恥笑。”

你看這話,一點華麗的辭藻都沒有,也沒有金句,但是這是一個中老年人最高光,最勇武的時刻,這是英雄的話。

阿寄走到顔氏門前(他被看做一個老人了,是以可以進裡面),聽見顔氏娘子在哭。

前面喝,後面哭。

“天啊!隻道與你一竹竿到底,白頭相守,那裡說起半路上就抛撇了,遺下許多兒女,無依無靠!還指望倚仗做伯伯的扶養長大,誰知你骨肉未寒,便分撥開來。如今教我沒投沒奔,怎生過日?”

天字出頭,就是一個夫字,古代的女子死了丈夫,都是“我的天哎”這麼哭。

又哭道:“就是分的田産,他們通是亮裡,我是暗中,憑他們分派,那裡知得好歹。隻一件上,已是他們的腸子狠了。那牛兒可以耕田,馬兒可雇倩與人,隻揀兩件有利息的拿了去!卻推兩個老頭兒與我,反要費我的衣食!”

顔氏是個尋常人,尋常人隻能看見眼前的利弊,她對阿寄的人品不了解,是以也看低了他。顔氏說的“兩個老頭兒”,但老婆子明顯是女的,說明明朝的時候,老頭兒也可以用來指老年人。

那老兒聽了這話,猛然揭起門簾叫道:“三娘!你道老奴單費你的衣食,不及馬牛的力麼?”

阿寄這一句,把三娘吓了一跳:“怎麼說?”

“牛馬确實有用,但是耕地出租,也就是一年幾兩銀子,你湊點本錢,老奴我出去做點生意,肯定比這牛馬有用,田地你不能種也沒事,租出去收谷子,我老婆子能紡織,能掙個柴錢出來,你和姑娘們也做活兒,咱們營運幾年,一定會掙起事業的!”

三娘問他出去做什麼生意。

“生意這件事,咱們本錢小,就是出去遇到什麼做什麼,現在不能定的。”

三娘覺得有理,阿寄拿着分産書,當下就去搬東西——分得少,那就一件都不能少。

第二天,徐言就派工匠把兩邊的屋子用牆隔開了,讓顔氏另外從牆上開門,顔氏一邊安排雜事,一邊把自己的簪環首飾什麼的,賣了十二兩銀子,交給了阿寄。

“就是這麼些錢,不要圖風險去賺大的,有點利息夠過日子就行,别賠了錢,讓大伯們再嘲笑,阿寄你哪天走?”顔氏問。

“我明天就走。”阿寄說。

“不挑個好日子出門嗎?”顔氏問。

“我哪天出門,哪天就是好日子。”阿寄說。

阿寄這個老漢,經常讓我想起那種雄心勃勃的早期英雄資本家,一身正氣,什麼都不怕。

他收了銀子,到自己房裡,跟老婆子說,“收拾一些舊衣服給我,我要出門。”

那婆子道:“阿呀!這是那裡說起!你雖然一把年紀,那生意行中,從不曾着腳,卻去弄虛頭,說大話,兜攬這帳。孤孀娘子的銀兩,是苦惱東西,莫要把去弄出個話靶,連累他沒得過用,豈不終身抱怨。不如依着我,快快送還三娘,拚得早起晏眠,多吃些苦兒,照舊耕種幫扶,彼此到得安逸。”

老婆子這話沒說錯,城市和農村不一樣,商業和農業也不一樣,你沒做過生意,門都摸不到的。

老婆子提示完生意風險,又說了道德上的風險,這是孤兒寡母的銀子,賠了可就完蛋了。

最後老婆子建議阿寄把錢還給三娘,大家繼續種地,在家過日子肯定是更舒服的。

老闆瞧不起我,那我還真要争口氣出來

為什麼總想回高老莊?有房子有老婆,比走路舒服啊!

阿寄買了雨傘、纏袋、麻鞋,臨走前還去徐言、徐召門前托付:

“老奴我要去遠處做生意,雖然分了家,要是有事,還請兩位官人照顧家裡。”

倆人滿口答應:“賺了錢,記得送些人事(禮物)給我們。”

看着阿寄大踏步出門,哥倆笑出了聲。

徐言說:“三娘子有銀子做生意,不跟咱倆商量(廢話,跟你倆商量銀子都沒了),阿寄這個老奴才懂啥?種了五十年地的人,八成是騙了寡婦的錢,逍遙快活了。”

徐召心更壞:“這銀子八成是老爹在的時候,三兄弟偷偷盤剝下來的,今天才算是拿出來了,不管了,等到阿寄賠本,我們再去嘲笑他。”

自己的弟弟屍骨未寒,就在這裡說刻薄話,這個人的嘴臉太難看了。

神奇商人在哪裡

阿寄這個人确實沒做過生意,不過他有個琢磨勁兒,他身上一切的财富,就是他五十多年的人生經驗,他對人情世情的了解。

在農業社會,這東西非常重要。

他聽人說慶雲山産漆,很多小商販去收,就去了。

生漆這種東西,做家具、蓋房子、防腐都有用,是從漆樹的樹皮上割出來的。

去了才知道,收漆這種事情,要通過牙行,而且都是大客戶優先,小客戶排隊,你在這裡等十五天,生活要有花費,而且你再把漆賣出去,别人的漆在近處賣了,你可能就要跑更遠。

于是他靈機一動,拉着牙行老闆去了酒店,喝酒!

這就是年長之人的智慧,人有癖好,投其所好,就能獲得優待。

對牙行老闆來說,确實他對小客戶守秩序,不然生意做不久,不過如果有人賄賂自己,反正賣誰都是賣,不如就偷偷給那個對自己更客氣的人呗。

幾杯黃湯下肚,老闆當場在附近的村裡湊夠了阿寄要的數量,怕别的商人責備,讓阿寄明天一大早就走。阿寄懂事兒,跟老闆說,回來喝大的。

阿寄把漆運上船,覺得杭州離得太近,怕賣不上價錢,就雇船到了蘇州。蘇州最近正缺貨,不到三天就賣了個幹淨,刨去路上的盤纏,本錢翻番了!

帶着銀子走,老頭有點擔心,就琢磨着在蘇州換成貨物運回去,這時聽說楓橋籼米豐收,價格正低,就買了六十多擔,運到杭州,正好杭州大旱,米價很高,又賺了十幾兩銀子。

阿寄順口問了問杭州的漆價格,發現比蘇州的還要高,原來是商人都覺得杭州太近,漆的價格會上不去,不願意來,杭州的漆貴了。

阿寄趕緊來了慶雲山,送了主人家禮物,還是請喝酒,主人家還是悄悄送他走,又是兩三日,又賣完了。

資金轉得非常快,這種模式之下,小本錢也跟大學錢差不多,阿寄繼續去慶雲山,把錢給了老闆,讓他先收漆,自己先回家,跟三娘通聲氣。

顔氏在家裡,突然聽到兒子嚷阿寄回家,心突突地。

阿寄早已在面前,他的老婆也随在背後。阿寄上前,深深唱個大喏。顔氏見了他,反增着一個蹬心拳頭,胸前突突的亂跳,誠恐說出句掃興話來。

便問道:“你做的是什麼生意?可有些利錢?”那阿寄叉手不離方寸,不慌不忙的說道:“一來感謝天地保佑,二來托賴三娘洪福,做的卻是販漆生意,賺得五六倍利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恐怕三娘放心不下,特歸來回複一聲!”

顔氏聽罷,喜從天降,問道:“如今銀子在那裡?”阿寄道:“已留與主人家收漆,不曾帶回,我明早就要去的。”那時合家歡天喜地。阿寄住了一晚,次日清早起身,别了顔氏,又往慶雲山去了。

徐言徐召出去吃酒,阿寄回來那天他們不知道,第二天聽說了才來問,三娘說,賺了五六倍的利息。徐言徐召先是責備阿寄不來見自己,太無禮,三娘趕緊說阿寄今天一早又走了,這哥倆又開始進讒言:

徐言又問道:“那銀兩你可曾見見數麼?”

顔氏道:“他說俱留在行家買貨,沒有帶回。”

徐言呵呵笑道:“我隻道本利已在手上了,原來還是空口說白話,眼飽肚中肌。耳邊到說得熱哄哄,還不知本在何處?利在那裡?便信以為真。做經紀的人,左手不托右手,豈有自己回家,銀子反留在外人。據我看起來,多分這本錢弄折了,把這鬼話哄你!”

徐召也道:“三娘子,論起你家做事,不該我們多口。但你終是女眷家,不知外邊世務,既有銀兩,也該與我二人商量,買幾畝田地,還是長策。那阿寄曉得做甚生理?卻瞞着我們,将銀子與他出去瞎撞。我想那銀兩,不是你的妝奁,也是三兄弟的私蓄,須不是偷來的,怎看得恁般輕易!”

徐言和徐召兩個村夫,沒有做過生意,慶雲山漆行老闆做的是大生意,不會賴阿寄的幾十兩銀子,生意人之間的這種互信,是有一個安全額度的。

這哥倆看你掙錢,先是不相信,然後就是進讒言。

阿寄在興化賣漆、收米,比蘇州還要劃算,再運米回歉收的杭州,再帶着錢回慶雲山,他已經成了大客戶了,不需要排隊了,老闆已經在奉承他,請他喝酒了。

一來是顔氏命中合該造化,二來也虧阿寄經營伶俐,凡販的貨物,定獲厚利。一連做了幾帳,長有二千馀金。

看看捱着殘年,算計道:“我一個孤身老兒,帶着許多财物,不是耍處!倘有差跌,前功盡棄。況且年近歲逼,家中必然懸望,不如回去,商議置買些田産,做了根本,将馀下的再出來運弄。”

這個見識了不起啊,今天好些人創業,把自家的房子、父母的房子都典了壓上,這是不行的,家裡的錢是家裡的,公司的錢是公司的,阿寄是明朝鄉下老頭,都明白這個道理,這錢要拿回去買田地,改善三娘母子的生活,她一來安心,二來這錢換成不動産,就有了更安全,不能把所有财富做本,翻船了怎麼辦?

此時他出路行頭,諸色盡備,把銀兩逐封緊緊包裹,藏在順袋中。水路用舟,陸路雇馬,晏行早歇,十分小心。非止一日,已到家中,把行李馱入。

婆子見老公回了,便去報知顔氏。那顔氏一則以喜,一則以懼。所喜者,阿寄回來;所懼者,未知生意長短若何。因向日被徐言弟兄奚落了一場,這番心裡比前更是着急。三步并作兩步,奔至外廂,望見這堆行李,料道不像個折本的,心上就安了一半。終是忍不住,便問道:“這一向生意如何?銀兩可曾帶回?”

顔氏看清楚阿寄的忠誠了,也沒有跟他說徐言的刻薄話,也叮囑他:“大伯們來問起,不要說真話。”

正說完,有人敲門,原來是徐言兄弟倆回來探聽消息。阿寄說:“收入有四五十兩。”徐召還嘲笑道:“上次都說有五六倍利息了,怎麼又賠了?”徐言問:“你把錢帶回來沒有?”

阿寄說:“交給三娘了。”

兄弟倆一聽,覺得阿寄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無非是比那一牛一馬好一點兒,也就回家去了。

不容易啊,各位,倘若阿寄是個少年,非要證明給徐言兄弟看,那他和三娘都要有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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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這麼跟徐言哥倆擡杠,他們八成要陷害你的

阿寄的高光時刻

村裡有個大戶姓晏,正在賣地,他家的老頭死了,大少爺晏世保精于嫖賭,決定賣地一千畝,之前一口價三千兩,不零售,等到快過年了,債主上門,大少爺急了,說連地帶附近的莊房,一千五百兩賣。

阿寄聽說,趕緊付了定金,因為這邊主人是女子,就請大少爺來徐家交易,他聽說晏大少貪杯,就事先買了好酒,備下了好菜,然後跟三娘說:

“您是女子,我是下人,如果對方和我們争價,我們很難對抗,我們把大官人兄弟倆請來做見證吧。”

三娘答應,阿寄說要買地,請來兩位大官人,徐言兄弟走到三房門口,就看見了晏大少爺和中人、小厮一起來,心裡還納悶:

“他家的地不是不零賣嗎?”

進去坐好。

阿寄向前說道:“晏官人,田價昨日已是言定,一依分付,不敢斷少。晏官人也莫要節外生枝,又更他說。”

獻世保亂嚷道:“大丈夫做事,一言已出,驷馬難追!若又有他說,便不是人養的了!”

阿寄道:“既如此,先立了文契,然後兌銀。”那紙墨筆硯,準備得停停當當,拿過來就是。獻世保拈起筆,盡情寫了一紙絕契,又道:“省得你不放心,先畫了花約,何如?”

阿寄道:“如此更好!”

這是古代契約的現場記錄,見證人、先畫押還是後畫押,都有講究。

徐言兄弟看那契上,果是一千畝田,一所莊房,實價一千五百兩。

吓得二人面面相觑,伸出了舌頭,半日也縮不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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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串台了!

都暗想道:“阿寄生意總是趁錢,也趁不得這些!莫不是做強盜打劫的,或是掘着了藏?好生難猜。”

倘若阿寄是個小夥子,這倆人就要出首說他做強盜了。農業人口沒法了解商業邏輯,這人五十多歲了,能被他打劫,那被打劫的得多大歲數啊,是以他們傾向于覺得三房掘藏(挖到寶貝)了。

中人着完花押,阿寄收進去交與顔氏。他已先借下一副天秤法馬,提來放在桌上,與顔氏取出銀子來兌,一色都是粉塊細絲。

顔氏是女子,不能見外人。粉塊細絲,說明成色好,三娘子和阿寄都是體面守法的人,才會用成色好的銀子交易。

徐言、徐召眼内放出火來,喉間煙也直冒,恨不得推開衆人,通搶回去!不一時兌完,擺出酒肴,飲至更深方散。

這倆人今天喝的是苦酒,晏大少爺喝的是傻酒,中人喝的是開心收獲的酒,隻有阿寄,喝的揚眉吐氣的酒!

真是替他開心啊。

對了,阿寄也姓徐,跟着主人。他的名字是徐寄,也就是“蓄積”二字的意思。白手起家,最難的就是這二字。

現在銀子變成田地了,兩位大官人想要作怪、撺掇也難了。

次日,阿寄又向顔氏道:“那莊房甚是寬大,何不搬在那邊居住?收下稻子,也好照管。”

高了,阿寄還要出門去交易,如果兩個大伯子再對三娘不利就麻煩了。

顔氏曉得徐言弟兄妒忌,也巴不能遠開一步。便依他說話,選了新正初六,遷入新房。

阿寄又請個先生,教他兩位小官人讀書。大的名徐寬,次的名徐宏,家中收拾得十分次第。那些村中人見顔氏買了一千畝田,都傳說掘了藏,銀子不計其數,連坑廁說來都是銀的,誰個不來趨奉。

讀書好,就算不去做官,做生意也有用的。明朝中後期的江浙,識字率特别高,比清朝高得多,就是因為商業活動的緣故。

阿寄經營了十幾年,家資巨富。

顔氏三個女兒,都嫁與一般富戶。徐寬、徐宏也各婚配。一應婚嫁禮物,盡是阿寄支援,不費顔氏絲毫氣力。他又見田産廣多,差役煩重,與徐寬弟兄,俱納個監生,優免若幹田役。

這裡的一般富戶,指的是财産和徐家差不多的富戶。不是“家境很一般”的意思。阿寄的安排,真的是把兩個少爺三個小姐都當自己孩子來謀劃的。

顔氏與阿寄兒子完了姻事,又見那老兒年紀衰邁,留在家中照管,不肯放他出去,又派個馬兒與他乘坐。

這就是投桃報李。

那老兒自經營以來,從不曾私吃一些好飲食,也不曾自私做一件好衣服。寸絲尺帛,必禀命顔氏,方才敢用。且又知禮數,不論族中老幼,見了必然站起。或乘馬在途中遇着,便跳下來閃在路旁,讓過去了,然後又行。是以遠近親鄰,沒一人不把他敬重。就是顔氏母子,也如尊長看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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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寄完全是諸葛亮附體了

那徐言、徐召,雖也掙起些田産,比着顔氏,尚有天淵之隔,終日眼紅頸赤。那老兒揣知二人意思,勸顔氏各助百金之物。又築起一座新墳,連徐哲父母,一齊安葬。

謙卑、羞憤、送禮,他一點點地安排好所有事,防止别人嫉恨自己,也防備别人嫉恨三房的人。

忠仆的遺産

阿寄八十歲的時候生了病,覺得大限已到,就不再吃藥了,說自己有件事,越權自己辦了,請三娘諒解。

他拿出兩份析産書。

“兩位小官人早晚也要分家,這個是所有的财産,你們這麼分吧。”

又和三娘兩位小官人叮囑:“那奴仆中難得好人,諸事須要自己經心,切不可重托!”

牛,他自己是奴仆當中的極緻大忠臣,但并不是以覺得這行人可以信賴。這話是他說給徐家的人聽的,也是馮夢龍說給各位讀者聽的。

不要因為信賴一個人、喜歡一個人,就信賴和喜歡某個行業,或者某個地方的人,這不對。

他臨死想要見見兩位大官人,畢竟那倆人也曾經是他的主人,小少爺跑去請兩個伯伯,這倆才勉強去見了阿寄一眼。

阿寄死了,所有人都在痛哭,隻有徐言和徐召暗自歡喜,他們倆看見了阿寄的棺材非常好,又嫉妒起來了。

“你爺爺,你爹都沒有這麼好的棺材,怎麼用這樣的棺木?”這倆問。

小官人徐寬說:“我家全虧他掙起這些事業,若薄了他,内心上也打不過去!”

徐召笑道:“你老大的人,還是個呆子!這是你母子命中合該有此造化,豈真是他本事掙來的哩!還有一件,他做了許多年數,克剝的私房,必然也有好些,怕道沒得結果,你卻挖出肉裡錢來,與他備後事。”

徐宏道:“不要冤枉壞人!我看他平日,一厘一毫,都清清白白交與母親,并不見有什麼私房。”

徐召又說道:“做的私房,藏在那裡,難道把與你看不成?若不信時,如今将那房中一檢,極少也有整千銀子!”

徐寬道:“總有也是他掙下的,好道拿他的不成?”徐言道:“雖不拿他的,見個明白也好。”

兩個小官人聽了伯父挑撥,忍不住進了阿寄的房間。

隻有幾件舊衣舊裳,那有分文錢鈔。

徐召道:“一定藏在兒子房裡,也去一檢!”

尋出一包銀子,不上二兩,包中有個帳兒。徐寬仔細看時,還是他兒子娶妻時,顔氏助作三兩銀子,用剩下的。

徐宏道:“我說他沒有什麼私房,卻定要來看!還不快收拾好了,倘被人撞見,反道我們器量小了。”

徐言、徐召自覺乏趣,也不别顔氏,徑自去了。

世界上最大的打臉是什麼,就是突然發現好多年的敵人是個好人,甚至是個聖人。

那我是個什麼人?《悲慘世界》裡,沙威發現了冉阿讓是個好人之後,就是這樣解體、崩潰的。

不過一個人能有這樣的覺悟,說明他還沒有壞透,徐言和徐召,就是兩個格局極小、貪戀财物,而且不相信人和人之間有信任和忠誠的人罷了。

徐寬又把這事學向母親,愈加傷感,令合家挂孝,開喪受吊,多修功果追薦。

顔氏分了一份家産給阿寄的兒子,讓他出去生活,奉養老母親,又讓兒子們稱呼阿寄的兒子為叔,兩家當做親戚走動。

阿寄的事迹被族中的親友們彙報給了當地的縣令,事迹被核實之後,被當地的州縣上報,朝廷表彰了阿寄的忠義。

徐家子嗣很多,财富也很多,到明末仍然是淳安的望族。

故事講完了。

阿寄真好,雖然賣身為仆,卻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忠誠;自律;堅韌。

阿寄更了不起的,是他在五十歲之前沒有什麼亮色,後二十多年,卻像是開了挂一樣高歌猛進。

老闆瞧不起我,那我還真要争口氣出來

像不像黃忠

在平靜的生活裡,就是一個循吏,老老實實的,沒有什麼亮色,在危局當中,他才是大展神威的人。

他是凡人,一點點小心謹慎,去學着做生意,摸着石頭過河,他在生活當中,對付那倆大官人的小伎倆,也有不少淘氣的地方。

人的潛能無限,不要覺得自己三十幾了,四十幾了,就一切都定了,并沒有。

此外,如果你是一個上司者,不妨在遇到困境的時候,多看看自己手下的人,有時候,創造奇迹的人,不在雲深不知處,也不在斜月三星洞。

他們就是忠誠勤懇的人,就是規規矩矩的人,就是平平無奇的人,就在我們身邊。

啊,好想做這樣的人,好想和這樣的人聯手。

各位,我們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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