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什麼要嫌棄住在毛坯房？這裡的每一把泥土、每一顆灰塵、每一平米，都是我辛辛苦苦掙來的。”今年7月，江蘇泰州的90後女孩小莉，因為“花光十年積蓄入住毛坯房”而受到廣泛關注，同時引起熱議。近半年之後，12月初，她再次接受了南都、N視訊記者的采訪，談及此間的種種挑戰與驚喜，有出乎意料的沉穩。
在衆多網友的關心和幫助下，本想“再用兩年時間努力賺錢，然後自己給自己裝修”的小莉，裝修進度大大提前。11月下旬，一家山東企業直接将一卡車建材、家具和家電運到了她家樓下，小莉一開始都難以置信，對方真的是無償捐贈，對自己沒有任何要求。而那家企業回應說，被她的奮鬥精神所打動，願意盡綿薄之力，讓她早日擁有更溫暖的家。
從今年6月入住新房以來，小莉幾乎每天在短視訊平台更新“毛坯房日記”，畫面逐漸從伴着兩大排蚊香入睡的夏天，過渡到了在加絨暖被裡擁着小貓的寒冷冬天。進入12月，因為正式啟動裝修，家裡拆窗、砸牆再砌牆，她先是睡在無人經過的樓道，而後在“主卧”原本的地界上搭起了帳篷，目前挪到了重新裝修過的衛生間。她笑道：“辦法總比困難多。天天都是灰頭土臉，但是生活很有趣。”
此前，小莉在自己的毛坯房内。
裝修進行時
今年7月，小莉第一次登上熱搜時，南都記者在淩晨3點與她通了電話。用她的話說，當時自己正“忙于賺錢還貸，争取早日解脫”，遇上要趕工的項目，晚歸成了常态。
而今，她最重要的項目變成了自家的裝修工程。裝房子本身已經是千頭萬緒，何況對于小莉來說，還要嚴控成本，盡量兼顧自己“夜宿工地”的需求。在一則視訊日記裡，她近乎“哀嚎”道：“砸牆、砌牆，又是一筆花費……客廳到底是貼木闆還是地磚呀？刷牆就涉及到吊頂，這個吊頂不弄怎麼刷牆？”但這些問題，宣洩出來之後，最終還得由她來拿主意，第一次買房裝修的小莉，也踩過不少“新人坑”。比如剛收房時“斥巨資”裝修的廁所，因為沒做好規劃，到後面又花錢請人砸開，讓她無比後悔和心疼。
好在這幾個月，線上線下很多人向她伸出援手。小莉對南都記者細數：“有送窗簾給我的，有送門給我的，還有說要給我刷油漆的……”11月16日，她更是興奮地分享了一則“天上掉餡餅”般的好事，一家山東企業主動聯系她，表示願意無償提供價值10萬元的裝修材料、家具和家電，直接送貨上門。這份不期而遇的饋贈，讓她原計劃“攢兩年錢再啟動”的毛坯房裝修，立刻得以提上日程。
據小莉說，其實這家公司早在今年7月就聯系過她，隻是自己當時沒留心，“因為（上熱搜之後）一下子有很多裝修公司、廣告公司的人找我合作，上來就讓我簽合同，簽兩年三年。我雖然想賺錢，但也不想把我的賬号搞得亂七八糟，就不怎麼搭理他們了。”
沒想到10月28日，這家山東的企業又來找她，表示真心願意提供幫助。“我心裡想，‘反正我不可能簽合同，我也不可能掏一分錢’，就跟他們說，‘如果願意幫我的話，你們就過來吧’，之後也沒當回事兒。結果過了幾天，他們真的連夜用大卡車把東西拖過來了，來了之後我才相信，原來真的有這個事情啊！”
小莉告訴南都記者，對方确實沒有向她提任何要求，甚至話裡話外，不希望她在自己的賬号上過多提及此事，“負責人說，我們是抱着幫助你的心态，如果你這麼一提，性質就變了。我說好，那就不提。”最後，小莉想出了“稍微一提”并置頂的辦法，希望表達自己對捐贈人的謝意。
11月下旬，接收這批愛心建材的第二天，小莉迫不及待地開始了裝修。先是拆卧室窗戶、砸掉兩面不合理的牆，重新砌牆、裝窗架，然後安排瓦工進場貼瓷磚。“瓦工我是自己去找的，我要等手藝好的師傅，但他們年底都很忙。”小莉對南都記者解釋。耐心等了幾天，姗姗來遲的瓦工又臨時加價，氣得小莉當場把他辭退，重新找人。
“等瓷磚貼好之後，下面應該是木工了，是以我現在還得考慮做櫃子的事情。”小莉盤算着，“如果說涉及到刷油漆，有甲醛了，這個地方我肯定就不能住了，哎……走一步算一步吧，到時候再說。還有就是要看我瓷磚貼好之後天氣怎麼樣，如果天太冷的話，可能就要等到過年之後再刷油漆了。因為冬天刷油漆容易開裂，人家油漆工也不高興做了。”
最近泰州的夜間氣溫降到了個位數，小莉家沒通暖氣，但她再三表示：“隻是外面很冷，家裡面還好。”新房重新變回了工地，滿室水泥黃沙，沒法再住了，她也笑着說，“還好我機智，網購了帳篷。”于是，先是搭野營帳篷睡在了無人經過的樓道，被物業勸走之後，又遷回了“主卧”原本的地界。最近幾天，她把鋪蓋挪到了重新裝修好的衛生間，在花灑下面打地鋪，回複評論說：“大家不用羨慕哈。自己的房子就該每個角落睡一下才不吃虧。”
她的被子倒是加絨款，很暖和，但由于衛生間沒裝門，隻有一層遮擋用的布簾，夜間的穿堂風總是把冷氣灌進來。在12月7日的“視訊日記”中，她坦陳“一晚上凍醒好幾次”，決定立刻把夏天和秋天沒舍得裝的衛生間門“安排上”。
從無到有的家
入住毛坯房的年輕業主，小莉并非第一個，也不是當下唯一一個。在一些同齡人選擇“重金裝修出租屋”的同時，他們選擇了花光積蓄買下自己的房産，卻再無餘力裝修，又舍不得另付一份租金，于是簡裝之後住進了毛坯房，并對此适應良好。很多“毛坯房業主”會調侃，自己鐘愛的裝修風格是“叙利亞風”。
小莉的情況也大緻如此。今年3月，她在江蘇泰州老家購買的120㎡三房間交房，4月拿鑰匙，6月中下旬完成了通水通電、封衛生間等“基礎建設”。勞工撤出當晚，她就搬進來了。“當時房子裡水泥、磚頭一大堆，到處都是灰，我至少花了兩三個小時才收拾幹淨。然後，我就在裡面睡覺了。”今年7月的采訪中，小莉對南都記者回憶。之是以住毛坯房，其一是因為房子總價100多萬元，她每個月要還3000元左右的房貸，再租一套房子實在吃不消，其二是這套新房恰好在工作地附近，平時騎電動車上下班隻需要十多分鐘。“那我幹嘛不住呢？雖說現在是毛坯房，但我又不嫌棄。以前在老家的房子是泥地，一到雨天還積水，我都住了十幾年，我沒有必要嫌棄毛坯房。”
她确實說到做到。如今，她已經獨自一人在這個“水泥盒子”裡住了近6個月，從沒有自憐自艾。回顧這段經曆時，甚至出乎意料地回答：“（這段生活）好像就很平淡，沒有什麼困難，都很平常地過來了。”
小莉告訴南都記者，她最印象深刻的，也就是突然上熱搜的時候，“那幾天還是挺難忘的，沒想到一下子受到這麼多人關注，身邊所有人都在議論你，好多朋友都來找你，真的有點‘在空中的感覺’。那幾天我好像都不敢說話了，就怕說錯一句，别人怼我……後面漸漸地就不看（别人的議論）了，我的想法也一直沒有動搖。”
全網熱議之時，身為故事主人公的小莉反而在埋頭生活，她用視訊記錄的“毛坯房日記”也在不間斷更新。剛開始的視訊中，房子裡“最豪華的地方”隻有衛生間，客廳裡堆滿了建築垃圾和沒用完的材料，甚至還有沙鏟和小推車；主卧還沒有裝門，她覺得“太恐怖”，于是睡在了對面較小的房間，安了張鐵架床，鋪設了粉紅色床單和黃色小碎花枕套。沒過幾天，客廳完全清理出來了，但是揚塵太多，她買來一卷毛氈“地毯”壓在上面，後來還是覺得不夠奏效，又買了“地固”、“牆固”，親手刷了3遍。
在這期間，各種軟裝、電器也慢慢添置了起來。廚房裡裝了一兩百元的水池，一橫一豎、貼牆支起兩張折疊長桌，就變成了“L形料理台”，放上電磁爐、電鍋、油鹽醬醋和好看的瓷盤瓷碗，就這樣開火了，房子裡有了煙火氣。料理台稍作規整，最右側騰出一人空間，就變成了她的餐桌，旁邊還添置了一台迷你電冰箱。雖然隻是臨時之用，但這個角落被她重點布置，小莉自己動手做了微縮景觀，擺了框畫，看起來特别溫馨。又掙到一點錢之後，她把入戶門鎖換成了指紋鎖，配有安全貓眼；難得有天休息日，還用手塗漆把大門内側刷成了自己喜歡的霧霾藍……
在今年夏天的很多視訊中，小莉穿着同一件黑色、白領子的娃娃裙，她不追求出門穿新衣，但也在另一種層面享受生活。比如給自己家裝上了網絡和WiFi——“看電視不會卡了”；又養起了一隻小奶貓，養熟了之後，夜裡可以摟着它睡。
這半年，由冬入夏，那隻小貓肉眼可見地長大了，越來越親人，小莉的“視訊日記”也越剪越流暢。她說：“好多人覺得我有團隊，其實我是沒有的，都是自己去摸索。一開始我也不懂怎麼拍視訊，這裡拍一下、那裡拍一下，發到朋友圈之後，人家的觀感特别不好。現在我也在鑽研視訊方面的東西。”
接受南都記者的回訪時，已有20萬粉絲的她坦然說道，下一步希望用短視訊創業：“我覺得别人可以通過短視訊賺錢，為什麼我不行？我也要去學。”但她不打算找團隊，目前也隻想把它作為副業，“我就自己摸索、賺點小錢，争取早一點還完房貸就可以了。”
“自己的房子”會永遠保留
獨居生活很自由，但房貸的壓力是沉重的。小莉曾對南都記者說，“蠻後悔房子買大了。”但是這一帶确實沒有更合适的小戶型，還貸的壓力也會讓她更有動力，總的來說，她還是覺得“利大于弊”。第一次住進來的時候，她形容，這是“這輩子最開心的一天”。
然而，自己的房子可以說是“避風港”，卻并非無懈可擊的防具。近半年前接受采訪時，小莉盡情訴說着她的幸福，如今這份幸福裡摻進了更多顔色。
雖然并不願意向外界示弱，甚至對同情的眼光“過敏”，但在這一百多天的“視訊日記”中，她還是流露出了一些脆弱的時刻。比如，促使她給越來越多門窗裝上簾子的，是一種“被偷窺的恐懼”；每晚入睡之前，她的習慣性動作是反鎖大門，再檢查一遍床底，“就怕裡面藏着人。” 南北通透的客廳裝了白紗簾，窗戶一開就“仙氣飄飄”，但是靜坐的時候，看着窗外的漆黑一片，她也會覺得孤寂：“這個小區，應該就是我一個人住了吧？”有段時間，她想過給毛坯房招室友，但投契的人也沒有這麼易尋。
就算已經獨自搬出來，90後的小莉仍沒有逃過父母的催婚。7月，她在一條視訊中忿忿地說，母親打電話叫她回家相親，還說房貸這麼多的情況下，“很難找對象了，”叫她不要再挑挑揀揀。身邊的同齡人也在無形之間影響着她的心态，她形容這種感覺就像“别人考試都交卷了”，自己雖然天天都在“哈哈哈”，内心卻開始有了隐隐的不安。
“說真的，我有點沒辦法了。我家裡非要讓我去相親，從過年說到現在。正好我一個人住久了，也确實有點孤單，就想着說，那就看一下，無所謂的，對不對？”于是，不久前，小莉和家裡為她安排的相親對象見面了。對方來到她的毛坯房，但似乎沒有什麼表現和表示。在小莉看來，這個小夥子有點太内向。她告訴南都記者，自己心裡的另一半一定要上進一點，脾氣好一點，“絕對不能好吃懶做，還要花人家女孩子的錢，這種人我最瞧不起了。”
小莉說，在一些網絡讨論中，有人把她的觀點總結為“女孩子買房比結婚更好”，其實她本意沒有拿這兩件事做比較，“我當時隻是想買一個隻屬于我自己的家，跟結婚無關，跟任何東西都無關的，我也沒有想過‘買了房子就不用結婚’。”
隻是說，在向往美好婚姻的同時，她堅定地要做一個“獨立女性”——在她的了解中，這個詞意味着女性無論結不結婚，都要能夠經濟獨立，有自己的事業。小莉說：“我覺得女孩子一定要去工作，自己賺錢養活自己，不能指望其他人（保障自己的生活和未來），然後成為自己懶惰的理由。”
用打工十年的積蓄買下這個房子，就像是她的“宣言”。她告訴南都記者，入住毛坯房之後遇到的一切困難，都比不上湊齊房子首付的困難，“我記得那時候我想買房子，首付還差8萬元，我晚上都不睡覺了。我就在想，我不能再等了，一定要買，那就看自己嘛，腦子多轉一點，想想辦法，然後去借（外債）。”現在慢慢把房子裝修起來，她更加堅定：“就算我以後結婚，這個房子也不可能賣的。因為房産證上的‘單獨所有’，是我内心深處最踏實的安全感。”
小莉一直是一個對外界期待值很低的人。她出身農村，家中有一個親哥哥，從小就知道要自己替自己籌劃。用她的話說，“小的時候吃香蕉都是先吃一半，另一半放着晚點吃”。十幾歲時，她步入社會，第一份工作是在紡織廠給羊毛衫套口，後來做過洗碗工，經營過花店、水産等小本生意，還嘗試過微商創業。為了給房子交首付款，小莉一度東拼西湊，但就是沒有開口求過父母親。
今年9月13日，小莉如願拿到了房産證，她沒想到，在那之後會接到父親的電話。父親嗫喏着，想要弄清楚，“拿房産證是不是要花錢？”小莉笑了，“不用花錢，這個錢我之前已經交掉了。”9月底的一個晚上，父親突然轉給她1萬元，沒有多說話。沉默幾小時之後，小莉點了“接收”。
“從十幾歲工作到現在，（這是）我第一次拿父母的錢，也是最後一次。”小莉知道，父母也很不容易，現在都還要上班、加班，家裡面估計還因為哥哥結婚欠了不少外債。最後決定收下這筆錢，也是因為自己正要裝修，确實急需用款，她還想等經濟寬裕之後，把這1萬元還回去。
小莉并不确切知道，父母經曆了怎樣的心理活動，隻是猜想他們應該看到了新聞或者視訊，“可能他們也會挺有感觸的，這麼多年是不是沒有真正去了解過女兒的内心狀态。”不過，小莉打從心底說，自己從來沒有怪過他們。
“等我有錢裝修的時候，我在這裡要裝一個大的鞋櫃，然後這裡放一個沙發，然後這裡放一個大的電視，我可以躺在沙發上面看電視，看到睡着……”今年6月21日的視訊裡，小莉在空蕩的客廳裡比劃着，描繪着自己夢中的“家的模樣”。11月下旬，當愛心企業把一堆家具送到她家時，她先拆了沙發，平躺上去感受。夢中的生活，好像已經不再遙遠。
不過，由于需要裝修，她很快又把沙發的包裝套了回去，包括各種家具和家電，她也嚴肅認真地告訴南都記者：“不能拆！因為家裡灰太多，到時候很麻煩的！”
等這一波裝修完成，再慢慢感受開箱吧。說到這裡，小莉幸福地笑道：“嗯，對，還是挺期待的。”她也希望，等以後條件允許了，邀請幫助過她的人們到家裡參觀。
出品：南都即時
采寫：南都記者 侯婧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