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從寶珠到魚眼珠的一生

《紅樓夢》中，賈寶玉有個非常經典的魚眼論：“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麼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麼變出三樣來？”

寶玉說的時候雖然沒有特指是哪一位，但是這個魚眼論，卻概括了他母親王夫人的一生。不知道這算不算一種諷刺。你賈寶玉厭惡那些出嫁的婦人，可你母親，卻是其中最典型的一個。

1，無價的寶珠

書中王夫人出場的時候，就已經是個年紀不小的婦人了，我們不知道她未出閣時到底應該是什麼樣子。不過從書中偶爾的隻言片語和别人的身上，也許我們能看到一點王夫人未出閣時光彩照人的影子。

劉外婆一進榮國府之前，在家和女婿狗兒商量時提到：“他們家的二小姐着實響快，會待人，倒不拿大，如今現是榮國府賈二老爺的夫人。”這個二小姐，指的就是王夫人。

王夫人年輕的時候原來是個“着實響快”，“會待人”“不拿大”的好姑娘，大概也是像鳳姐一樣，“辣子”般爽利的人物。

王夫人是王家的嫡女，金陵王家對女孩還是非常寬容的，這一點可以從鳳姐的性子中感受的到。如果是家風嚴苛的門戶，養不出鳳姐這般跳脫的性格。由此也可以知道，王夫人待字閨中時，過的也還是比較自由和快樂的。

而且在書中，我們可以看出，王夫人和薛姨媽的關系非常好，即使已經各自嫁作人婦這麼多年，但彼此并不生分，在薛姨媽遇到困難的時候，王夫人還是可以提供幫助。在兩人的日常交往中，能感覺到王夫人其實是相對強勢的那一方，是拿主意的那個人。

當然，這一方面可能是因為賈薛兩家社會地位上的差别，還有一方面就是在家中時養成的習慣了。王夫人在閨中時就是個有主意有成算的，是以薛姨媽一直有這個習慣，聽姐姐的話。

從上面幾點我們能看出來，未出嫁的王夫人還是一顆光彩照人的寶珠，爽利，有主意，充滿了活力。

2，沒有光澤的死珠

王夫人嫁作人婦之後，在她的婆婆眼中，是個什麼樣的呢？在第三十五回中，賈母就對薛寶钗說：“他（王熙鳳）如今雖說不如我們，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強遠了。你姨娘可憐見的，不大說話，和木頭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顯好。”

明明是響快，不拿大，會待人的王家二姑娘，怎麼嫁過來之後就變成“木頭似的”不顯好的兒媳婦了呢？

在賈府這樣一個大家庭裡生活，最難的就是人情處事。而王夫人剛嫁進來的時候，甯國府的妯娌應該還不是邢夫人，而是個比邢夫人各方面都要優秀的原配，小姑子賈敏受盡寵愛，也還沒有出嫁，現在被引之為臂膀的王熙鳳可能還沒出生。王夫人是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要來面對這一攤錯綜複雜的關系，想必也是很吃了些苦頭和教訓。

王夫人剛嫁過來之後，連生了賈珠和元春兩個孩子，可以看出她和賈政這時候的關系應該很好。而甯國府的妯娌因為不在一起生活，是以能給她帶來的麻煩也有限，最有可能讓王夫人在這段時間受到打擊進而性格大變的，就是和小姑子賈敏的相處了。

在書中第七十四回，從王夫人口中是提到了這位小姑子的：“也不用遠比，隻說如今你林妹妹的母親，未出閣時，是何等的嬌生慣養，是何等的金尊玉貴，那才像個千金小姐的體統。”隻是這個語氣，聽上去怎麼都有些酸溜溜的。

在王夫人看來，賈敏在家的時候是嬌生慣養，金尊玉貴，而本身在賈家媳婦的地位就不高，吃飯時小姑子可以坐着吃飯，媳婦卻是要在旁邊站着伺候的。再加上賈母對于賈敏又是那麼疼愛，“這麼些子女中，所疼的唯有你母親”，可想而知在與賈敏的相處中，王夫人多多少少都是受了委屈的。

賈母對于王夫人對待賈敏的态度，其實是有些不滿的。在第五十二回中，王熙鳳提議在大觀園中設個小廚房，免除了園中衆姐妹來回奔波吃飯的辛苦。賈母當着王夫人等人的面誇鳳姐：“今日你們都在這裡，都是經過妯娌姑嫂的，還有他這樣想的到的沒有？”

這句“都是經曆過妯娌姑嫂”就是把王夫人給帶進去了，認為她不是真心待小姑子好。那麼王夫人在婆婆心裡有了這個印象，婆婆對她怎麼樣也就可想而知了。

大概是多說多錯，為了明哲保身，王夫人也漸漸從一個響快的二姑娘，變成了一個木頭似的王夫人。寶珠漸漸消逝了光華，成了一顆沒有光澤的死珠子了。

3，魚眼睛

王夫人最大的改變，大概是從賈珠死了之後開始的。

賈元春和寶玉的年齡相差了十幾歲，在那個年代來說，又沒有避孕這種說法，那隻能是王夫人和賈政的夫妻感情出現了問題，是以才會十多年一無所出。而且寶玉還有兩個年齡極為接近的庶出弟妹，探春和賈環。可見這期間，賈政對于王夫人的感情已經很淡薄了。他更喜歡的是潑辣漂亮的趙姨娘。

本來對于王夫人來說，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常态，她有兒有女，兒子很争氣，取了妻進了學，女兒進了宮，她可以守着子女過日子。

可是賈珠的突然早逝，就像把她的支柱給摧毀了。她一下子感到了寶玉的重要，這已經是她的命根子了，原先還能對寶玉管一管“我何曾不知道管兒子，先時你珠大爺在，我是怎麼樣管他，難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兒子了？”現在卻隻剩下惶恐，生怕他再出什麼問題，“如今我想，我已經快五十歲的人，通共剩了他一個，他又長的單弱”。寶玉這是已經成了她的眼珠子，她的執念，原先的慈母之心已經開始扭曲了。

王夫人開始把寶玉身邊的一切年輕女性作為假想敵，手段狠辣，一定要驅逐幹淨。金钏不過是和寶玉開了句玩笑，就被她不顧十幾年的情分攆了出去，最後羞愧自盡。晴雯因為“眉眼長得有些像你林妹妹”，也被趕出大觀園，香消玉殒。如果不是老太太一直護着林黛玉，可能黛玉都要被她清理出去。就算有老太太的庇護，王夫人對黛玉也是相當冷淡了，連黛玉端過來的茶都不接，一句“我們不吃茶”就給打發了。

王夫人對于這些女性的警惕，已經不僅僅是因為對寶玉的緊張，而是映射了她自己的情緒。金钏作為一個丫鬟和主子調笑，可能讓她敏感的神經想到了同樣是丫鬟上位的趙姨娘，奪走了丈夫的愛。晴雯讓她想到了林黛玉，而黛玉的母親給了她那幾年不痛快的生活和委屈，她自然不會對黛玉有什麼好臉色，對于像黛玉的丫鬟，也就更是趕盡殺絕，連件衣服都不許帶走。

王夫人已經不再是失去了光澤，更是扭曲了心靈和思想，成為了寶玉口中最面目可憎的女人。

王夫人的一生無疑是一個悲劇，從寶珠變成魚眼珠，錯的不是王夫人，而是這個摧殘女性的環境。都願少女不老，鮮花常開，可這隻能是寶玉最天真孩子氣的期盼。真正的現實就是像王夫人這樣，被生活推着，一步步變成最不堪的樣子。

每朵花兒都盛開過，每朵花兒也都衰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