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燕燕于飛,之子于歸

作者:楠有青禾

1

我惹了滿京城最不該惹的人。

并且用皇帝哥哥賜我的箭矢射傷了他所乘白馬。當然,某種意義上,如果我當時就知他姓甚名誰,也許就不會射出那一箭。

那匹馬倒是不賴,前腿雖然中箭,卻沒有颠簸半點。我剛好整以暇,欣賞完良駒英姿,一擡頭便對上那雙漆亮的,此刻正挾滿憤怒的眼睛。

“看什麼看,不知道這——”

這是皇家園林。

之後的字眼沒能說出口,是因為那雙眼睛的主人已經在瞬間磴馬逼近。

呼吸之間的熱氣,也撲在我的臉上。

我僵在原地的原因,倒不是因為那張近看才更知鬓發、眉眼都如星裁的臉,而是因為抵在頸間的小刃。它是那樣的冰冷、真實,隻要再前進分厘,便可以刺入肌膚内。

這場變故讓我身後的随從俱變了臉色。

忘記了自己也是女扮男裝的養娘,亟亟撲倒而來:“住手,何人竟敢行刺長公主……”

隻可惜養娘的聲音完全被恐懼拘住,并無威嚴,凄切有餘。

我在他短暫的錯愕裡,迅速伸手,奪過了那把小刃。

罪臣,等着向本宮以死謝罪吧。——雖然,我還不知道這個在禦苑裡搶了我的獵物,并不知好歹試圖行刺的孽臣是何人,但并不妨礙我如是宣告。

不管能不能實作,但放狠話時一定要不留餘地。

這正是我那平日溫文爾雅的皇帝哥哥,在我開蒙時的教誨。滿朝文武都愛跪着歌頌君無戲言、聖人聖明,這句話想來也不會有錯。

在如山擁來的侍衛的護送下,我擺駕回府,睡前仍在賞玩那把繳來的小刃。

那把刃半新不舊,刀身滿是劃痕,柄上也有褐色痕迹。

後來我才知道,那褐色痕迹是血。

第二日,太後召我入宮。

睡眼惺忪的我來不及仔細打扮,就坐在車轱辘向前滾動的聲音裡,瞌睡連天。每次我去禦苑行獵,被太後知曉後,多少要被勸誡一通,無非是女德、女誡,儀容端莊。

何況昨日還出了那樣的事端。

太後疼我,多少要噓寒問暖一陣。

是的,在我人生的前十八年,我絲毫不懷疑太後與皇帝對我的疼愛。

我是先皇最小的孩子,他在崇明殿一命嗚呼時,我才到了剛會玩撥浪鼓的年紀。但幸運的是,從我亂七八糟、烏泱泱的兄長裡殺出一條血路,最終如願成為天子的,與我雖然不是親兄妹,但我們兩的母親,卻是親姐妹。

唯一的差別可能在于,我的母親生下我後一命嗚呼,而他的母親母憑子貴,不光長命百歲,還成了天下最尊貴的女人。

即便是先皇的葬禮前,跪倒一片的哭靈場上,皇帝哥哥也沒忘蹲下身,哄騙我說父皇隻是睡着了。

實際上當時我已經明白了生死大限。

但為了配合沉浸在兄妹溫情裡的皇帝,我多少擠出了眼淚。

女先生為我開蒙時,自然講儒家最多,什麼溫良恭儉讓,什麼忠義禮信。

但在人生的前十八年,我卻是忠實的道家信徒——該傻時傻,該瘋時瘋,隻要太後和皇帝還疼我,無父無母的我,也能再橫行霸道許多年。

等我到了太後的寝宮,明顯心神不定的太後立刻迎上來。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在确定我完好無損後,她并沒有像我設想的那樣,一把擁住我念叨什麼我兒受驚。反而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敲了敲我的腦門,文惠啊,文惠,哀家正是慣壞你了,新科武榜的榜眼郎,你也敢惹!

聽上去,我像是惹了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但不過是區區榜眼郎。

我不以為然,甚至懶得問其名姓,笑道:“比我小時候打翻了烏紗帽的太傅還不好惹嗎?娘娘,他官拜幾品,就敢以下犯上?”

太後聞言一噎。

回過神來後,一席話卻說得又急又密:“少想唬哀家,昨日的事,不光是哀家,皇帝也打探清楚了。你可知,他們家祖上三代都戍邊良将,西邊近年不太平,若有戰事,還要指望他們家。你雖然是女兒身,但一言一行也代表天家。”

皇帝那邊哀家替你擋下了,但若讓重臣寒了心,哀家也護不了你。

為了讓我意識到事态的嚴重,卻或者是意識到我的目中無人,多少還得收斂些許,起碼要看人下菜。這之後,太後花了半個時辰給我上課,都快講完這榜眼郎的祖宗十八代了。臨末,還威脅我若再犯事兒,便禁足半年。

在太後的恐吓中,我走出寝宮,望着偌大的太陽,在心裡振振有詞。

行了行了,知道了。

眼下滿京城最不好惹的,當王嗟莫屬。汝南王氏六代孫,大名鼎鼎王都護的直系孫子,讓皇帝哥哥直呼得少年英才的武舉榜眼郎。

人在西北,不通教化,又吃夠了沙子,脾氣不好,遇神殺神。

我的皇帝哥哥卻不以為意,在禦史台彈劾王嗟目無尊長後,反而笑說:“人不狂狷枉少年,嗟郎之風,朕愛極。”

皇帝真是雙标得可以,以前可都是罵我冥頑不化。

因看我臉色不佳,忠心護主的養娘寬慰道:“您别氣,聽太後的話音,既聖人還要對王嗟委以重任,想來他不會在京城待太久的。”

我聞言,心情稍微舒暢了點——不錯,從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吧。

然而,吊詭的是在幾日之後,我卻收到了王嗟求見的消息。

毫無準備的我聞言一頓,差點被茶水燙到嘴,連忙看向養娘:“沒搞錯吧,哪個王嗟?”

榜、榜眼郎。養娘也一臉遲疑。

“告訴他本宮不見外男。”

我想到那日在太後面前伏低做小的半個時辰,有想到被他捷足先登的那頭鹿,氣呼呼道。

等喝完茶,又在院子裡練了半日弓,一時無事的我鬼使神差問道。

他還在嗎?

養娘一臉為難地稱是。

真是死心眼。我聞言在心底暗罵,但就在此時,太後如緊箍咒一樣的聲音,突然響在耳邊:“王家啊,是世代忠臣,便是你皇帝哥哥都要客氣三分再三分。文惠,切勿再使小性子……”

如果被太後知道,王嗟在我門外暴曬半日。

“你去問問,他來幹嘛?”我一邊咬牙切齒,一邊在心底盤算怎麼樣給王嗟一個威風。

王郎君說,那日沖撞了長公主,特來請罪。

我聞言,再次僵住。

但當與王嗟在這日晴好中再相見時,我便看破了,他根本沒有半點請罪的真心。畢竟,就憑他黑着一張臉,道歉的聲音還甕着,看都不肯看我一眼的态度,這算哪門子道歉?

我文惠惹不起,多少還躲得起。

但王嗟卻像是腳下長了釘子,又或者,他根本沒聽懂我逐客的婉言。

我挑了挑眉:“還有事兒嗎,沒事兒請便吧。”

“嗟有一物,懇請您歸還。”

原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道歉是假的,索物是真的,我裝作沒聽懂。

王嗟似乎皺了皺眉,但仍硬着頭皮道:“那日,嗟有一把小刀,曾被公主奪去。”

我想也沒想:“呵呵,郎君說得輕巧,畢竟是行刺的證據,本宮繳了便移交都察院了,你去都察院找沈大人吧。”

王嗟一愣。

正是因為怔愣,他才忘記避開直視我,不滿的目光便直直看來。

那雙眼睛仍舊黑得發亮,嵌在這樣一張臉皮上,如果王嗟不總一副兇神惡煞的表情,想來也能勉強被京城中的娘子們追捧。

我出言不遜慣了,這次也沒收得住。

“王嗟。”

甚至忘記禮貌地叫他一聲郎君。

“你不是在西北長大的麼,怎麼曬不黑?”

我這句話問得真情實感,字正腔圓。但話音剛落,自己便先意識到自己說出的話有調戲之嫌,而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的養娘,似乎也吃了一驚。

而王嗟呢?

“嗟——”他的聲音懸着,像風筝線,飄飄停停半晌,最終隻能卡殼。

嗟不敢再叨擾公主,告辭。

“公主,罪過呀!”王嗟的腳步聲才消失在廊下,養娘便愁眉苦臉地湊上來,“要是被太後曉得,您又換了法子欺負榜眼郎,該怎麼辦呢?”

我正色道,哪裡就欺負了。

一向明察秋毫的養娘信誓旦旦:“可榜眼郎的耳朵都紅了!”

我聞言,先一愣,随即笑出來。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王嗟啊,原來你怕這一套。

2

兩日後,我收到了一封來自沈叔痕的信,他在信中痛斥我不仁不義。

我心下奇怪,便等到他放衙,在沈府外的胡同裡等他。這位年輕的都察院佥都禦史看見我,立刻撒腿走到面前抱怨道,姑奶奶,近日我與您無冤無仇,您招這尊羅刹,可折騰死我了。

我不解其意。

沈叔痕一邊解開繁瑣官袍的兩顆扣子,一邊氣呼呼道:“昨日與你在禦苑有段官司的祖宗,去都察院找我了,張口就問我刀在何處,我正在看陳留多年前的弑官卷宗,你說吓不吓人?”

經他這麼提醒,我頓時福至心靈。

原來那句随口胡謅的移交都察院,王嗟真信了。

我隻能搜腸刮肚,說盡好話,以求沈叔痕原諒。好不容易被哄好的沈叔痕卻像是突然想到什麼,忽然道:“燕燕。”

文惠是我的封号,燕燕才是名字。

但知道我名字的人原本不多,這些年,太後與皇帝都習慣了叫我文惠。沈叔痕小時候做過皇子伴讀,在禦宮留過一段日子,在鮮少有外男的皇宮,勉強能算青梅竹馬了。

我聽他突然這麼叫,很不自在地掐了他一把。

沈叔痕被我掐得直捂住腰,卻仍有闆有眼:“燕燕,說真的,你千萬别招惹王嗟。”

我因他語氣嚴肅,先一愣,随即瞪了他一眼:“你這麼說,太後也這麼說,近來我不敢去見皇帝,但多半他也要這麼說。”

誰知沈叔痕幽幽歎了口氣。

“燕燕,我和太後擔心的不是同一件事。”

太陽要沉下去,殘陽像是血,披在沈叔痕身上,卻仍然遮不住他有些發白的臉色。我皺了皺眉——要知道,沈叔痕慣常停不下來一張嘴,今日卻這樣寡言少語,事出反常必有妖。

“那你擔心的是什麼?”

沈叔痕還在斟酌詞令,我不耐煩他這副優柔寡斷的樣子。

挪開視線,便停在沈府門口的棗樹上。這棵棗樹是沈家脾氣最大的,隻肯每三年結一次棗,不光如此,棗子的滋味還又酸又澀。雖然沈叔痕堅持,這與橘生淮北則為枳同理,但每次我路過沈府,都想要勸沈家族長,沈叔痕的父親沈尚書種點别的。

說起來,沈尚書從戶部挪到禮部也已經數年,也不知何時再輪轉……

沈叔痕、沈尚書、禮部。

不知為何,日前我趴在太後的膝前,她攏着我的發,苦口婆心的一席勸誡裡,獨獨有一句跳了出來。

西邊不太平。

我頓時打了個激靈:“沈叔痕!”

沈叔痕被我一懾,擡起頭來,翻了個白眼,正準備抱怨我的大驚小怪。我直截了當打斷了他的話。夕輝、殘霞的最後一點餘光,也烏沉沉地墜下去。

晚風發寒,我也寒聲問他:“我皇兄和你爹說什麼了?”

沈叔痕猝不及防,像是沒料到我會這樣問。他忙擺擺手,目光卻向左上方飄——他這人一要說謊就會這樣。

不許撒謊!我色厲内荏地勒令。

沈叔痕比我小一歲,習慣了聽我發号施令,這下被我逼得太急,再開口就有些語無倫次:“……沒、沒什麼,燕燕。你放心,不一定,未來的事情,說不準的。王都護那麼會打仗,未必……”

這下算是明白了,原來沈叔痕擔心的是與外族和親。

隻是這關王嗟什麼事?

但當時的我,并沒有心思再管一個與京城格格不入的王嗟,而諷刺道:“沈叔痕,你真是糊塗。和親雖自古有之,但慣常不過是宗室擡了頭銜,又有幾朝願意送真正的金枝玉葉去的?”

其實這話講得殘忍。

天家不忍分離,難不成普通的宗室娘子就活該被送去和親。

但眼下的我,并顧不得别的,與其說是為了說給沈叔痕聽,不如說是在安慰自己。

沈叔痕聽了這話,不置可否,笑說,是的、是的,您說得對,可不是這個道理。好了,燕燕,是我失心瘋,滿口胡言。走,還請文惠長公主賞光,去寒舍一坐。

他笑我也笑,并且笑得寬宏大量。

“嘴皮子這麼不利索,怎麼做蘭台禦使的?”

那日,我強行拉着沈叔痕喝光了一壇酒,動靜之大,甚至驚動了沈尚書。然而在醉眼朦胧中,不知道為什麼,我又看到了王嗟。

那是在安西的他,滿月之下,正要拉開一張弓。

而射箭的方向……

射箭的方向竟然是對着我。

可是在夢裡,我在瞪大眼睛分辨了半晌後,居然滿意地笑了。

酒過雖無痕,但沈叔痕的話,到底在我心裡留下了芥蒂。

有幾次,我入宮去給太後請安,都想要旁敲側擊,試探一下沈叔痕的擔心是不是空穴來風。但太後卻一切如常,甚至因為我近些日子的過于乖馴,而頗有些奇怪。

“最近怎麼不到處去猴着了,”拈了一顆我剝下的荔枝,太後不放心道地,“比如去你哥哥的禦苑打獵,總不至于哀家的文惠當真被那王嗟唬住了?”

呵呵,難道不是您老人家再三威脅我,不要惹王嗟的?

“是也不是。”

我幹笑兩聲,突然想到了什麼,問道:“說起這個,皇帝哥哥打算何時給王嗟封職?都說龜玉不可毀于椟中,王嗟在京城,沒什麼施展抱負的地方吧。”

雖說牝雞司晨,後宮幹政是大忌,但隻有我和太後時,娘兩個倒是經常對着皇帝哥哥的社稷江山指指點點。

還不到時候。

太後講得很隐晦,又突然睨了我一眼。

“何況,王嗟還有一物落在你那兒吧?尚未完璧歸趙,你就想攆人家了?”

“日前哀家聽皇帝講,這孩子是個苦命的,因為寤生,小時并不被重視。去西北,也是偷偷藏在王家的車下去的。”太後吃完了荔枝,滿意地擦擦手,慈眉善目,又多愁善感,“哀家聽說,那日他給你賠罪,也是他父親王侍郎的意思——說是黃口小兒,目無天子之尊,再無法無天,便不叫他回安西去了。既王家已經退讓了,你把東西給他,便完了。”

對此,我隻有皮笑肉不笑:“這京城中大事小事、好事壞事,什麼都瞞不過您。”

不知怎麼的,心底又未免有些郁悶。

還以為是我文惠的威名遠播,讓他登門謝罪的,原來和我一樣,不過是被尊長拘着。

好不誠心!

但我将太後的話在腦海中又想了一遍,又抓住了重點。

“娘娘,這麼說來,王嗟很想回安西了?有他接老都護的班,想來西邊就太平無事了吧。”

阿彌陀佛,必須如此。

我決定約王嗟見面,畢竟我文惠長公主再明事理不過,絕不能讓這位國之棟梁為國戍邊的恢宏事業,因為被我扣下的一把寒酸小刃耽擱。

但養娘告訴我不必那麼麻煩。

她聽說,皇上為防冷落了王嗟,在未授外職之前,便讓他做禦前侍衛。

我聞言,又在心裡嫉妒了一下。畢竟很多年前,在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我也可以拿着父皇送我的小金刀,在他面前耀武揚威。現在可不行,除非我樂意以謀逆的罪名,去大理寺喂蟑螂。

于是,挑了一天不那麼曬的日子,我給太後請安之後,便蹑手蹑腳向南書房外踱去。

南書房是議政之處,我一介女流倒不能直至廊下,便站在抄手遊廊的盡頭張望。

隻一眼,我便看見了王嗟。

奇怪的是,這一日分明沒有滾燙的日光,但站在朱漆屋檐下的王嗟,卻仍像是籠一片燦燦的碎金中。并且,王嗟雖不像京城中那些芝蘭玉樹的郎君一樣儒雅,卻又有一種峭拔的風度。;

“養娘,今年恩科放榜時,憑什麼文狀元得到的簪花、帕子最多,而不是王嗟?”我鬼使神差地問道。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殊不知公主亦有疾焉。

跟在我身邊見慣了大風大浪的養娘,竟當真思忖了片刻,爾後一本正經地回答:“大抵是王嗟總是黑着一張臉,有些……兇神惡煞。”

好吧,我站在抄手遊廊下,沖王嗟揮了揮手。

也不知他看見沒有,但一直八風不動。就在我将要咬牙切齒之際,又有遠看款款的青年從南書房内掀簾走去。

定睛一看,是沈叔痕。

我看他一臉神清氣爽,半點不見那日回我問題時的唯唯諾諾,便曉得這兩日,他沒少在奏折裡罵人。叫不動王嗟,尚且能使喚得了沈叔痕,果不其然,我招招袖子,平日裡自诩最剛正不阿的沈大人,忙不疊向這邊的廊下走來。

我的姑奶奶,怎麼不去乾清宮裡等着陛下?

沈叔痕擦了擦額角,問我。

我又不找皇上,說完,我沖南書房外一指,找他的。

沈叔痕聞言,臉上白一陣青一陣,但不開口。養娘暗地裡捅了捅我的腰,我才福至心靈,想起那日沈叔痕苦口婆心,叫我不要招惹王嗟。

“我物歸原主,并不是招惹。”我正色道。

怕沈叔痕不信,我從袖子裡掏出那把小刃,便要交給沈叔痕。

公主啊公主!使不得!沈叔痕連忙溜出三尺外,一臉警惕地看向我:“祖宗有訓,禦前不得攜帶銳器。公主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遞刀給我,是要害死臣啊!”

我看了看沈叔痕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自知是自己多年不背宮規,因為理虧,便隻能怏怏又收回刃。

“本宮絕無此意。”

我盡可能擺出滿臉的真誠:“王嗟不睬我,我原想請你交給他。”

沈叔痕看向我拿刀的手,像是在看緻命兇器:“王嗟在當值,不可随意走動,您不若去宮門處上了馬車,再等他出宮。”

“果然還是你深得我心啊。”

很好,王嗟不是故意無視我。我這樣想着,看向沈叔痕表情溫柔得能掐出水來。

但可憐沈叔痕要強忍心中的惡寒,送我去宮門口了。

我在宮門外的陰影下等了兩盞茶的時間,王嗟才輕車簡從出了宮門。這期間,我因百無聊賴,竟然又瞌睡起來。瞌睡就算了,還做了夢,夢裡我從和親的車隊裡逃了出來,王嗟在昆侖河岸等我,但當我騎馬渡昆侖河,河卻突然漫溢成災,直至淹沒頭頂。

我在夢裡驚慌大喊,也不知道有沒有喊出來。

但被養娘叫醒時,便看見她神情稍有些尴尬:“王郎君在車外了。”

唉,這是又失态了。

我深吸了兩口氣,才颔首,示意養娘擡起車簾。

其實按原本的設想,應當讓養娘轉交那把刃即可,但剛從夢裡醒來的我,心坎處哀傷,竟然很想和王嗟說說話。車簾掀起,我看見那雙漆黑的、明亮的眼睛,竟然和夢裡的那雙近乎一緻。

于是,我有了今日的第二次鬼使神差。

“王嗟,你會遊泳嗎?”

如果你會遊泳,那夢裡的我也許還有救。

“……”

無語凝噎的不光是王嗟,還有養娘。

但還好我的臉皮通過與天底下最尊貴兩人的積年斡旋,已經厚如城牆。面對王嗟的不解與困惑,我佯作不知。

“我……臣略通水性,但鮮少下河。”

我意識到王嗟并不習慣稱臣,這讓我歎了口氣,在心底想,他可真不适合京城啊。但沒等我回答,王嗟又補充道:“不過臣十四歲時曾随都護經北燕一役,期間将敵人逼下青格裡河,臣并未輸。”

“北燕……是六年前嗎?”

王嗟點了點頭。

“本宮記得的那次。”之是以記得,是因為原本皇帝哥哥原本因為我撺掇小太子逃課,而龍顔大怒,挽救我和太子于水火的,正是來自北方前線的戰事。

但當時我隻知打仗很厲害的王都護,尚不知世上有王嗟。

“你打仗很厲害。”我點點頭。

但偏偏嘴賤,又蹦出了下一句話:“武舉狀元對你而言,應是探囊取物。”

我看見王嗟的眉毛跳了跳。但還好,他并沒有向上次那樣,兇神惡煞地欺身向我讨要說法。你看,長公主的頭銜還是很管用的。

“……臣不通詩書,做武魁德不配位。”

王嗟别過頭,悶聲道。

不知道為何,雖然王嗟的神情仍然滿是桀骜,但這句話的口吻,很像是經常找我吐苦水的太子,怪委屈的。

一時善良泛濫的我,一時間竟也忘了正事兒,慢聲細語地寬慰道:“朝中讀聖賢書的老儒太多,少不得委屈你。沒事,皇兄是明白人,不會叫你懷寶迷邦。做不了武狀元,但能做我朝甲子号的大将軍。”

話音落了,王嗟卻沒說話。

糟糕!我怎麼又狐假虎威起來!趕明王嗟在皇帝面前告我一狀,恐怕便真的要送去和親了。

我為了拉攏王嗟,忙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

“咳咳,對了!”

“原來你的東西确實在本宮府上,這下物歸原主了。”我将手心攤開在王嗟身前,睡在手心的,正是他那把小刃。

送走王嗟後,我趴在窗沿上,怅然若失。

還是夢裡好啊,夢裡他那雙眼睛看向我時,充滿擔憂與眷戀,我更喜歡那一雙。

但現實裡,是養娘目光古怪地看着我。

“您方才與王嗟的對話,很像是……”

像什麼?

“很像是昔年陛下做太子,間或在政見上被先皇責難時,同太子妃之間的對話。”

“唰——”

我立刻放下了車簾,催促起車夫回長公主府來。

3

那之後,我每次去找皇帝哥哥,都能見到王嗟。又或者誠實地講,我為了多品鑒王嗟在風雪晴雨中的不同姿态,有事沒事就去找皇帝。

要麼給他磨墨,要麼陪他下棋。

乾清宮的雕花窗戶是紙糊的,間或擡頭,便能看到郎君如竹挺拔的背影。

漸漸的,我便記住了王嗟的身量,記住了王嗟瘦削卻結實的肩膀,記住了王嗟偏愛向左轉頭的習慣。有時皇帝哥哥也會命王嗟侍在案前,而在那些時候,我的嘴也會變得格外甜。

直到某日太後拉住我欲言又止,說後宮的娘娘們向她抱怨,長公主與皇上兄妹情誼甚笃,但乾清宮去得太勤,叫她們平白少了伴駕的機會。

太後在燈火幢幢中,痛心疾首道:“是哀家這些年大意了,都想留你在身邊,竟一直沒給你張羅夫家。”

我聞言一僵。

想到沈叔痕隐晦的話,想到王嗟那雙漆黑的眼睛,和聞風坐相悅的背影,在咽了咽口水後突然心一橫:“兒臣覺得王榜眼就很不錯。”

并且話一講完,想着多半一會兒還得跪,便幹脆先跪下了。

許是平日裡出言不遜慣了,這句話說出口,竟沒有半點為難。唯獨是話說出口,心底鑼鼓喧天,很不似平日。

“你可是在同哀家說笑?”

太後意味不明地問道。

殿裡安靜得連一根針落下的聲音都清晰可辨。

我聽見自己冷靜的聲音,兒臣不敢,婚姻大事本不由兒臣作主,但鬥膽向您讨這個恩典,實在是因為心悅王嗟甚久。

“心悅甚久?你同他說過幾次話——”太後突然安靜了下去,多半是明白了我這幾個月,緣何去乾清宮去得那麼勤快。

半晌後,太後歎了口氣,且回府思過三月,你的親事,哀家自有定奪。

我聞言,就以為太後不肯,确實是藏了和親的心思,忙不疊撲倒太後膝前,擡起頭來:“娘娘是要送我去和親嗎?”

太後聞言,目光微閃,并未直接作答:“若當真如此,文惠,你去不去?”

我原本想牽太後袖口的手,便懸在了空中:“都說王興于師,修我甲兵,與子皆行。隻是自古以來,但凡有半點相和的機會,誰又肯叫兒郎們縱死仍有俠骨香?都是有爹疼有娘愛的,真說起來,反而是我無牽無挂了。”

我自知這話既講得頂撞,又賣慘得可以,果不其然,讓太後時而垂淚,時而皺眉。

最後,我強笑道,哥哥和娘娘需要我去,去就是了。

我回到長公主府後,渾渾噩噩過了三日。

因為偶然想起去年,沈叔痕與我一起埋在後院的一壇酒,不顧養娘勸阻挖出來後,又酩酊大醉三日。

醉眼朦胧裡,似乎看到了恨鐵不成鋼的沈叔痕,我沖他拍了拍手,高呼:“我醉欲眠卿且去——”

姑奶奶啊,長公主啊,燕燕啊。

沈叔痕變着花樣叫我的名字,直到确定我目光清明了些許,他才歎了口氣。

“千叮咛萬囑咐,請您不去招惹王嗟,您倒好。”

“您可知,年前北燕的小汗王曉得您是太後的心肝,指名道姓要求娶文惠長公主,陛下和太後大費周章,才叫北燕斷了這門心思。王嗟是誰?王嗟與其祖父王都護一樣,與北燕都是世仇,兩國可為友邦,但王氏與北燕的梁子不能消。”

您若在此刻嫁給了王嗟為妻,沈叔痕幽幽一歎,簡直就是在打北燕的臉啊。

我聞言,先是怒不可遏。

都怪你沈叔痕說話遮遮掩掩,害我白擔心了這麼久!

如果不是擔心和親之策,想着早早送王嗟這尊閻王去坐鎮西北,本宮至于一不小心,對王嗟動心思麼!

但可惜,酒飽漲肚。

我正要開口,便不停打酒嗝,連眼淚都嗝了出來。我雖然冥頑多年,家國大義姑且拎得清,知道沈叔痕的分析不無道理。

躲到一邊去的沈叔痕在滿臉嫌棄中,仍逼迫自己遞來一張幹淨的帕子。

我泣不成聲質問他:“怎麼辦啊,沈叔痕,本宮這樣……”

抽抽嗒嗒半天,我死纏爛打道:“你得幫我物色個新的如意郎君。”

沈叔痕原本半隐半現的同情立刻無影無蹤,他翻了個白眼:“都說文狀元溫良恭儉讓,是國士無雙,臣這就為您将他綁來。”

我看到沈叔痕臉色稍霁,也破涕為笑。

但心裡清楚,我的前十八年,看過京城無數場元宵煙火,也在火樹銀花下,看過甚多芝蘭玉樹的郎君,可是在王嗟之前,我從未對任何人心動過。

鐵樹開花難,難在下次不開花。

我并沒能真的閉門思過三月。

十幾天後,在秋日雨打芭蕉,風雨凄凄的低迷景緻裡,太後的内侍喜氣洋洋地駕臨長公主府,說太後宣召公主您入宮。

幹什麼?我皮笑肉不笑,看向那太監。

擇婿。

正準備動身的我眼前一黑,恨不得立刻稱病。

這之後的三日,我被太後關在宮内,強迫看了十數位青年才俊的履曆,甚至連沈叔痕的都混迹其中。恐怕太後自從孀居後,寂寞太甚,竟對這些人的家世、品行如數家珍。

比如,她能夠指着沈叔痕三個字,清楚無誤地将他三歲上房揭瓦,六歲伴讀皇子,九歲放炮竹時磕壞了門牙的小事娓娓道來。

我一邊吃烤栗子,一邊在心底遺憾,外男不能入宮。

如果沈叔痕能當面聽了太後的這席排揎,一定會羞愧地撞柱而亡,而我朝則可以再添一位肝腦塗地的忠臣。

由于我秉持雨露均沾,無可無不可的态度,除了對沈叔痕橫眉冷對後,并不吝啬對其他候選人的贊賞,太後竟忘了自己偏向哪位郎君,隻好明日再仔細分辨。

對于又能拖延一日的結果,我相當滿意。

在黃昏晚風中,心滿意足地坐車回府,然而馬車卻在宮門外停下。

怎麼?正在我要發作時,養娘驚慌又細弱的聲音傳來:“是、是、是……”

“是什麼是?”

得不到答複的我,幹脆掀開車簾,便與馬上的人四目相對了。

“是嗟。”

這可真是個不速之客。

王嗟騎在馬上,身後是瑞獸匍伏的層疊宮樓。

酡紅的夕輝披在他身上,不同于沈叔痕滿身多情公子的哀幽氣質,被夕陽照亮雙眼的王嗟,仍帶着安西的寒風。我突然想起來,那日在禦苑,他逼近時,似乎也帶着黃沙的氣味。

我的心跳停了一拍,但好在尚且能伶牙俐齒,話語流暢:“你從何處來?”

“乾清宮。”王嗟頓了頓,目光不知為何,在這一日顯得格外晦暗,“您近日入宮,為何不去乾清宮?”

若是其他人如此單刀直入,不必我開口,養娘也會斥責其沖撞。

但想來養娘是對王嗟的小刃心有餘悸,此刻卻像鹌鹑一樣,默不作聲,我在心中暗暗罵了養娘幾句靠不住。想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太後為我擇婿的事情,眼下必定人盡皆知——王嗟既日日出入乾清宮,總能從那些碎嘴的奴才處聽到風聲。

煩,煩得很。

在眼下這種我努力說服自己,女孩大了都要嫁人,至于嫁給誰都是相夫教子的節骨眼,王嗟幹嘛要自己跳到我眼前。撩撥,簡直是撩撥。

為了大義凜然制止他這種行為,我幹脆破罐子破摔。

因為本宮近來忙得很,忙着在京城擇婿,這一天天累得夠嗆,你若沒别的事,咱們先好聚好散。

王嗟聞言抿了抿唇,那雙如魏碑一樣,裁斷有力的眉也随即蹙了起來。

卻沒想到他锲而不舍。

“那您喜歡嗎?”

啊——

王嗟一雙眼睛仍直看向我:“您挑到喜歡的郎君了嗎?”

得寸進尺,得寸進尺啊——我在心底感慨,被籠在袖子下的手卻全然沒出息的,顫抖起來。有那麼一刻,我很想抛開沈叔痕告知我的利益關系,告訴王嗟:

不用挑,此刻他正在我面前。

但可惜我的賊心賊膽,全部被不再裝聾作啞的養娘掐熄,她膽戰心驚,卻仍故作威嚴地斥道:“大膽!還不快聽長公主的指令讓開!”

“長公主”仨字有千鈞力,一下子壓得我直不起肩來。

我隻能别開眼,虛弱地點頭,以示養娘絕不是在妄傳我的心意。

“既然如此。”

王嗟的話音剛落,我便看見他飛快擡手,将一物擲在馬車前。力道很大,以至于那物件還在馬車上彈墜兩下。

等我定睛一看,面色頓時煞白。

又是那把差點割破了我喉嚨的小刃。

“王嗟,你這是何意!三番兩次要殺我,”我捂着胸口,吓得盈盈垂淚,“等着給本宮以死謝罪吧。”

這次不是行刺。

王嗟像是被我的反應吓到,在馬上手足無措了片刻後,才繼續道。

這是信物。

不知為何,王嗟也氣若遊絲起來。但下一刻,我突然意識到此事不簡單,因為這次不必養娘揭發,我自己清楚看見,王嗟從耳尖紅到了耳根。

4

“打聽清楚了。”

深秋凄迷,穿一身绛紫散服的沈叔痕,扒着我家廊下的闌幹,也一副欲哭無淚的神情,“汝南王氏,确實有這個習慣。”但因見我仍一頭霧水,隻有罵人時直白的沈叔痕,隻能心不甘情不願繼續解釋。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凡是出入戰場的王家郎君,都會将他們用來殺了第一個人的兇器,當作求愛的信物。請問我冰雪聰明的公主,您聽懂沒有?

是的,眼下您手上抓着的,既是兇器,也是王嗟的信物哦。

實際上,已經被巨大的驚愕裹挾的我,大腦已經停止思考。但憑着本能,我尚且能對沈叔痕扔出一句:“别這麼說話,怪惡心的。”

沈叔痕翻了個白眼。

“呵呵,那也沒有王家人惡心,正經人家誰送兇器給小娘子啊。”

就在抱怨的期間,他又突然恍回神來:“啊!天啊!完了完了,燕燕,要是讓太後她老人家知道王嗟和你這下都暗通款曲上了……”

“我就扒了你的皮。”我惡狠狠威脅道。

沈叔痕渾身一激靈,又哀又怒道:“文惠長公主跋扈無度,欺壓朝臣,臣有本要奏——”

奏吧奏吧,自從你進了都察院,哪天不曾信誓旦旦說要彈劾我?

我在沈叔痕的聒噪聲中,漸漸感覺到手中那把小刃變得滾燙起來,簡直要握不住它。這是殺過人的刀啊……我站在原地,很惆怅地想,可憐見的,也不知道王嗟那時候多大,看到血有沒有害怕呢?

也許是我心疼的表情過于明顯,沈叔痕像是猜出了我的所思所想。他縮了縮脖子,像是生怕項上人頭不保感慨道,天生一對,閻王爺總是天生一對。

我聽到這話,立刻順坡下驢。

沈叔痕,我決定了。

我将那把刃死死抓在手中,在長公主府的蕉聲如濤中,字正腔圓沖沈叔痕宣告。

本宮若不能嫁王嗟,便絞了頭發去做尼姑庵。

沈叔痕呵呵一笑:“那陛下還得讓工部還得為您老人家修廟建寺的,多勞民傷财。說到陛下——”

他蓦地一頓。

燕燕。

我受不了沈叔痕這樣的一驚一乍,示意他趕緊接着說。

王嗟既給了你刀,怎麼沒動靜了?

沈叔痕抓耳撓腮了一會,小心翼翼說出猜測:“他不會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直接向陛下要人了吧。”

如果說沈叔痕除了嘴賤之外還有什麼天賦,那麼很可能是,嘴巴還開過光。但晦氣的是,被他禱願的事多半成不了,但若有什麼被他擔憂的糟心事,十有八九會實作。

在我用亂棍将滿身晦氣的沈叔痕趕出府不久,我親愛的皇帝哥哥,就召我入宮了。

我到乾清宮廊下時,已經是一彎殘月睡在屋脊上。

乾清宮裡尚沒有用暖籠,凍得我上牙床和下牙床直打架。

皇兄籠在将殘的龍涎香裡,陰沉一張臉,就盯着手中的折子。任憑我行了禮,請了安,又在他面前晃了三四圈,都裝作沒看見我。

“這個時辰被您宣入宮,怎麼不見晚膳。”

我因腹中空空,饑寒交迫,率先打破沉默。皇帝聞言,眉毛跳了跳,一席話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盤,隻可惜都是罵我的話。

吃吃吃,若真就知道吃卻好了,你文惠是那日吃了豺狼的心肝,竟敢在朕眼皮子底下私聯外臣?吃什麼晚膳,等着去大理寺裡吃闆子吧。

忘了告訴諸位,我的皇帝哥哥雖多年努力扮演仁君,但本質上,也很愛威脅人。

其實我們兄妹如出一轍。

但偏偏他是皇帝,才強壓了我一頭。

我四下瞟了一圈,隻見偌大的屋内,除了我與他外,并無别人,便也理直氣壯起來:“什麼私聯外臣?若您說的是沈叔痕,那可是小時候,您千叮咛萬囑咐說沈家郎君膽小怕生,叫文惠在宮裡照應着。若您說的是王嗟,呵呵,文惠倒是想聯得很,但不還是乖乖聽了太後的話麼。”

但我還沒發揮完,皇帝就将手中的折子向我擲來。

“這折子還能是朕生編硬造的不成?”

我原本正要因皇帝粗魯的動作生氣,但拿起折子,潦草看了幾行後,卻立刻僵在原地。

半晌後,我幹笑道。

這是王嗟的字嗎,寫得真醜,您沒讓他做狀元,實在聖明。

皇帝聞言,陰恻恻凝了我一眼:“你怎麼想?”

“王嗟想娶我,卻不先問我意見,實在過分。”

我一臉坦然。

“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則國人賤之,他是把朕看作是你父母了……”

皇帝哥哥先慢條斯了解釋道,但話說到一半,似乎是意識到被我繞了進去,又咳了兩聲,“這事朕權當未見,明年開春,便攆他回安西去。眼下告訴你,是讓你最近老實點,莫讓太後知曉煩心。”

雖說那句“老實點”,皇帝講得輕飄飄,但卻沒減半點威懾之力。

“對了,王嗟還給了你把刀?那種東西,對他們王家人意義非凡,你交給朕,朕來日還他。”

因看我默不作聲,他又眯了眯眼,聲音低沉地“嗯?”了一聲。

仿佛看到大理寺内柴草、孤月、鐵欄杆的我迫于淫威,隻能松了兩隻手,垂下頭,聲如蚊呐:“臣謝主隆恩。”

皇帝當然聽出我話裡諷刺的意思,卻不為所動,隻自以為偉光正地告訴我。

燕燕,咱們家的婚事,如願者百年來不過一二啊……

因為這久違的“燕燕”,我想罵都罵不出聲來。

隻能忍住嗚嗚咽咽的沖動,在心裡想,明年王嗟離開了京城後,我便去廟裡絞頭發好了。但等到京城飄了今年的第一場雪時,如喪考妣的沈叔痕,便為我帶來一個不好的消息——西北有很大的可能起戰事!

彼時,我正蹲在我的長公主府裡看螞蟻搬家,聞言,反而笑了:“昨日太後還說,要與陛下商讨我的婚事,這下又要耽擱了。”

挺好。

但氣喘籲籲的沈叔痕,卻還留了半截話沒說。

“王嗟請戰之後,不曉得又說了什麼,使得龍顔大怒,打了二十闆子,這時候正在南書房外跪着。哎呀,姑奶奶啊,您去哪——”

獵獵風聲中,我來不及聽清沈叔痕的後話,卻根本無心聽清。

皇帝真是瘋了!

我聽太後說,皇帝哥哥還是太子時,曾挨過南書房外的闆子五下,便在東宮裡躺了半旬,讓太子妃每日淚珠子不斷。

二十闆子,他讓王嗟還怎麼為他打仗。

在這股無名火的驅使下,我活了十八年,第一次橫沖直撞,直到南書房外。

“反、反、反了。”

陸公公看到我,又驚又異,又懼又為難,用手指了我半天,險些暈過去。我卻沒空理會他,眼神死死嵌在身側的王嗟身上。他後背上的血,已經在衣物上洇開,卻仍将背挺得筆直。

這死心眼,偷懶都不會。

“王嗟,你做什麼了,快點、快去求陛下原諒你。”我聲線抖得像篩子,天像是又要下雪,他遭得住嗎?

王嗟卻不為所動。

真不曉得他是怎樣忍住疼痛,仍口吻平靜,神情倔強:“臣已經求了陛下一件事,不能再為旁的開口了。”

南書房外還敢放這樣的狠話,我真不知道是該為他的孤膽鼓掌,而是因他的不知天高地厚,皇權冷酷而氣絕。

就在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知道該怎樣解決他與皇帝哥哥之間的僵持,隻能先小心翼翼,脫下我身上的氅衣,預備護住他時,王嗟卻又開口:“在安西時,我與阿翁常在雪地操練,京城的風軟綿綿的,算不了什麼。”

我愣了愣。

“您回吧。”

王嗟用那雙漆亮的眼睛,定定看了我半晌。

“……對了,王家郎君的刀,不光殺人時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贈人時,也不會再贈第二人。”

後面一句話,他卻不再用尊稱。

你記不住也無所謂,我記得住了就行。

最終,我是被太後的人強行拖出去的,南書房裡的皇帝始終裝作不知。

畢竟,如果他出面了,我便真的要被丢去大理寺。太後的寝宮裡很暖和,但我癱坐在地上,心仍墜在冰窖裡。

太後又氣又急,想揍我,又強行忍住,隻能跺着腳罵:“你娘去世前托哀家,無論如何護你過一輩子安生日子,怎麼就……冤家,實在是冤家!文惠啊!哀家終究有老的一天,也有沒的一日,你橫行霸道、目中無人慣了,以後怎麼辦呢……”

我覺得太後的話說得糊塗,卻不忍看她這副郁郁寡歡的樣子。

便熱心地提醒道:“呃,倒也不難,招最不好惹的王嗟做我的驸馬,豈不就萬事大吉了?”

太後聞言一頓,狠狠甩袖,徹底不管癱坐在地上的我了。

5

等我弄明白那日究竟發生了什麼時,已經是臘月二十八。

因為那日的風波,太後急火攻心,抱恙數日,而我也許是因王嗟又喜又悲,回府後也燒了三日,這之後病去如抽絲,太後和皇帝都對我含着怨氣,不肯見我,我便也樂得自在。

直到臘月二十八,沈叔痕鬼鬼祟祟來府上探望。

王嗟請纓回西北,陛下原本是樂開了花的,但下一刻,王嗟卻突然問起什麼折子來。陛下說王嗟這是僭越,是以下犯上,讓他想都别想了。王嗟就不肯,起初還客氣呢,直到陛下扔了一把刀在地上,王嗟就……

就什麼?

我睨了一眼抱着暖籠的沈叔痕,像是聽說書般,津津有味,示意他趕緊往下說。

沈叔痕像是在克服什麼心結,又醞釀了兩秒,才開口:“王嗟就說,陛下實在不肯也無妨,等他改日問清長公主的意思就行,大不了以後就在西北,老死不回京了。”

安西的月更好看。

我突然想起大半年前,在我和皇帝争論到底是江南的月亮好看,還是京城的月亮好看時,王嗟在我出乾清宮時,突然對我說的話。

——安西的月更好看,您若想……也可以去看看。

這簡直是無君無臣,無綱無常啊!都察院出身的沈叔痕憤怒道,别說咱們九五至尊的陛下了,便是我,也要氣得半死吧!二十闆子,真是——

可能是我的怒火種少過于明顯。

沈叔痕明顯違背心意地補救道:“真是太慘了。”

燕燕,你也别想這事了,聖旨已經下來了,着王嗟準備去安西赴任了。沈叔痕一副大事化了的口吻,指不定來年還得打仗,說不好誰要上戰場,可憐河邊無定骨,猶是春閨夢裡人,我看你啊,不如嫁給文官得了。

看見我目光異樣,沈叔痕又迅速補充:“當然,絕不是我。”

我沉默了半晌,不死心問:“你說,我偷偷随王嗟去安西能行嗎?”

沈叔痕臉色煞白:“私奔,明晃晃的私奔!太寡廉鮮恥了!何況王嗟都沒開這個口,你作為女孩怎麼能……”

咚咚咚。

養娘在外面敲了敲門,口吻卻像大難臨頭。

“公主,王家有人來了,說是給您送年禮的。”

我和沈叔痕四目相對了片刻。

來的是一位小厮打扮的人,但我看了兩眼後,直皺了皺眉:“王嗟?”

果不其然,那小厮摘下帽子,便露出那張熟悉的、棱角分明的臉盤來。原本坐在一旁喝茶看好戲的沈叔痕,猛地咳嗽起來,他一邊咳,一邊飛快奪門而出。

“不這樣僞裝,恐怕會被您府外皇宮的人攔下,我數了數,他們有九人,短戰不利。”王嗟解釋之後,頓了頓,“我有問題問您。”

王嗟攤開手,在燈燭下閃爍着光輝的,正是那把被皇帝私藏許久的小刀。

“三年,最多三年。”

王嗟講這話時,口吻十分笃定,像是探囊取物一樣輕松。

三年後,等北燕無事,皇上便沒有那麼多顧慮了。

我不知道王嗟是怎麼突然開竅,明白了皇帝心裡那些不便公開的小計較,但來不及多想,就看見王嗟也咳嗽了兩聲,耳廓發紅起來。這之後,他挪開視線,别過頭,一點沒有平日裡的威風氣概,反而很赧然地開口。

“我問了阿翁,他說别的都不是事,但需兩情相悅。”

您願意等我三年嗎?

我聞言,十分嚴肅地忖量半天,有些喪氣道:“三年後,我可就二十一歲了,是不是有點老?”

“一點都不會。”

王嗟十分幹脆地回答,在安西,有很多不飾外表的娘子,但她們的夫君仍然對她們敬重有加,四目相對,一講就笑。何況……

他的聲音又低了下去。

“您十分、十分好看。”

他的眼睫也随着一起低下去,比起平日裡兇神惡煞的小獸模樣,又多了些腼腆。我再次鬼使神差起來,竟踮起腳,在他的臉頰上吻了一下:“别叫我您啊您的了,你們安西肯定不講究這個,我叫燕燕。”

唐有紅拂夜奔,而王嗟跑起來,隻有得更快。

等王嗟的聲響消失後,不知道躲在哪裡的沈叔痕,一臉嚴肅地走進來。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啊——

他痛心疾首地擺擺手:“臣有一策,指不定能幫上公主。”

沈叔痕的計策說難不難,不過是一出苦肉計。

但因為我平日裡神氣活現慣了,要接着之前發燒的緣由,裝病到元宵節前實在不易。但在接二連三缺席禁宮宴席,又添有沈叔痕到處散播謠言,說文惠長公主壞事做盡,看着要一命嗚呼,無論是太後,還是皇帝,都不免有些慌亂起來。

每個被派來看病的太醫,都在我的威脅和沈叔痕的遊說裡,不敢作出我無恙的判斷。

畢竟說我有病,但我沒死還好。

若是說我沒病,最終我死了,他們才會遭殃。

原本回汝南探親、告别的王嗟,也在某一晚疾馳回來,卻被沈叔痕攔在府外。

小不忍而亂大謀。

沈叔痕被王嗟盯得頭皮發麻,但仍義正辭嚴地勸王嗟再等幾日。

我百無聊賴躺在床上,心裡想着,再沒幾天王嗟都要出發了,行不行啊?

結果元宵節前一日,太後寝宮來人,我從榻上擡頭,卻差點魂飛魄散。竟然是太後本尊。太後看着我有氣無力、小臉霎白的模樣,竟直接淚眼婆娑起來。

罷了、罷了!

燕燕啊,哀家沒護得好你娘,欠她的債,隻能還你了。

若是王嗟有命回來,哀家便不管了。

我在驚愕中,目送太後離開後,沈叔痕又不知從哪裡幽幽冒出來:“她心裡也苦得很,畢竟王嗟非池中物,京城留不住他。你要嫁給王嗟,便也要遠走高飛了。”

我被沈叔痕說得悲從中來。

但堅定地搖搖頭:“我陪娘娘過了十二年了,日子再長,深恩也會做仇家,不如好聚好散,給彼此留個念想。沈叔痕……”

我抽了抽鼻子:“謝謝你。”

“若我來日真不在京城了,最大的盼望便是你能稱心如意。”

“我?”

沈叔痕勉強笑了笑,卻比哭還難看:“姑奶奶您舉案齊眉,别被安西的沙子吹傻了就好。你知道的什麼愛不愛的,好不好的,臣這輩子是無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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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節那日,我架不住皇帝派了三四趟内侍來請。

隻能略施脂粉,裝作一副病恹恹的樣子,進宮看煙花。

路上我一邊埋怨煙花有什麼好看的,一邊千叮咛萬囑咐養娘,一定要看好我,切不可讓我一時得意忘形,露出中氣十足的樣子來。

幸好,皇帝哥哥被他那些環肥燕瘦的嫔禦纏住。

并無空甄别我是不是真的病了。

反倒是漸漸開始長個兒的太子,背着手,老氣橫秋地走過來。

“小姑姑,他們說你為情所困,你會死嗎?”

我被他一噎,勉強忍住揍他的欲望,虛弱地笑了笑:“太子,别犯傻,你姑姑我可是要嫁人的。新年圖吉利,再滿口死不死的,我告訴你娘。”

我的恐吓讓太子成功閉嘴了片刻。

但他忽然拖長了脖子,問我:“小姑姑,你就是想嫁給他吧?”

我聞聲看去。

在禦前侍衛任上最後一日的王嗟,正站在宮牆下。

臃腫而圓滿的月,照亮他一雙明亮的目光。

“我父皇說,他是我朝未來最厲害的将軍,叫我與他打好關系。但又說,這小子實在可恨,連他都不放在眼裡,還要讓太後郁結在心。”太子學起皇帝來,有模有樣,“去吧,小姑姑。就沖之前您幫我逃學的交情,以後他要是敢對你不好,我幫你撐腰。”

“沒關系,”我沖太子微微一笑,“我自己就先宰了他。”

這之後,我向王嗟走去。

習慣了冷眉冷眼的郎君,看到我過來,竟露出一個粲然勝過煙花的笑容。

“燕燕。”

王嗟叫這兩個字時,聲線有些啞,使我更加心神蕩漾。但想到太子的話,我頗有些惆怅,問他:“你知道燕燕于飛嗎?”

問完倒有些後悔了。

王嗟早就告訴過我,他不通詩書。

耳邊卻響起王嗟的聲音。

燕燕于飛,差池其羽,之子于歸,遠送于野。

後記

啟元十五年,王嗟率軍挫北燕,大捷凱旋。上喜勝,允嗟尚文惠。

文/林熙鳳和邢妙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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