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燕燕于飞,之子于归

作者:楠有青禾

1

我惹了满京城最不该惹的人。

并且用皇帝哥哥赐我的箭矢射伤了他所乘白马。当然,某种意义上,如果我当时就知他姓甚名谁,也许就不会射出那一箭。

那匹马倒是不赖,前腿虽然中箭,却没有颠簸半点。我刚好整以暇,欣赏完良驹英姿,一抬头便对上那双漆亮的,此刻正挟满愤怒的眼睛。

“看什么看,不知道这——”

这是皇家园林。

之后的字眼没能说出口,是因为那双眼睛的主人已经在瞬间磴马逼近。

呼吸之间的热气,也扑在我的脸上。

我僵在原地的原因,倒不是因为那张近看才更知鬓发、眉眼都如星裁的脸,而是因为抵在颈间的小刃。它是那样的冰冷、真实,只要再前进分厘,便可以刺入肌肤内。

这场变故让我身后的随从俱变了脸色。

忘记了自己也是女扮男装的养娘,亟亟扑倒而来:“住手,何人竟敢行刺长公主……”

只可惜养娘的声音完全被恐惧拘住,并无威严,凄切有余。

我在他短暂的错愕里,迅速伸手,夺过了那把小刃。

罪臣,等着向本宫以死谢罪吧。——虽然,我还不知道这个在御苑里抢了我的猎物,并不知好歹试图行刺的孽臣是何人,但并不妨碍我如是宣告。

不管能不能实现,但放狠话时一定要不留余地。

这正是我那平日温文尔雅的皇帝哥哥,在我开蒙时的教诲。满朝文武都爱跪着歌颂君无戏言、圣人圣明,这句话想来也不会有错。

在如山拥来的侍卫的护送下,我摆驾回府,睡前仍在赏玩那把缴来的小刃。

那把刃半新不旧,刀身满是划痕,柄上也有褐色痕迹。

后来我才知道,那褐色痕迹是血。

第二日,太后召我入宫。

睡眼惺忪的我来不及仔细打扮,就坐在车轱辘向前滚动的声音里,瞌睡连天。每次我去御苑行猎,被太后知晓后,多少要被劝诫一通,无非是女德、女诫,仪容端庄。

何况昨日还出了那样的事端。

太后疼我,多少要嘘寒问暖一阵。

是的,在我人生的前十八年,我丝毫不怀疑太后与皇帝对我的疼爱。

我是先皇最小的孩子,他在崇明殿一命呜呼时,我才到了刚会玩拨浪鼓的年纪。但幸运的是,从我乱七八糟、乌泱泱的兄长里杀出一条血路,最终如愿成为天子的,与我虽然不是亲兄妹,但我们两的母亲,却是亲姐妹。

唯一的区别可能在于,我的母亲生下我后一命呜呼,而他的母亲母凭子贵,不光长命百岁,还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即便是先皇的葬礼前,跪倒一片的哭灵场上,皇帝哥哥也没忘蹲下身,哄骗我说父皇只是睡着了。

实际上当时我已经明白了生死大限。

但为了配合沉浸在兄妹温情里的皇帝,我多少挤出了眼泪。

女先生为我开蒙时,自然讲儒家最多,什么温良恭俭让,什么忠义礼信。

但在人生的前十八年,我却是忠实的道家信徒——该傻时傻,该疯时疯,只要太后和皇帝还疼我,无父无母的我,也能再横行霸道许多年。

等我到了太后的寝宫,明显心神不定的太后立刻迎上来。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在确定我完好无损后,她并没有像我设想的那样,一把拥住我念叨什么我儿受惊。反而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我的脑门,文惠啊,文惠,哀家正是惯坏你了,新科武榜的榜眼郎,你也敢惹!

听上去,我像是惹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但不过是区区榜眼郎。

我不以为然,甚至懒得问其名姓,笑道:“比我小时候打翻了乌纱帽的太傅还不好惹吗?娘娘,他官拜几品,就敢以下犯上?”

太后闻言一噎。

回过神来后,一席话却说得又急又密:“少想唬哀家,昨日的事,不光是哀家,皇帝也打探清楚了。你可知,他们家祖上三代都戍边良将,西边近年不太平,若有战事,还要指望他们家。你虽然是女儿身,但一言一行也代表天家。”

皇帝那边哀家替你挡下了,但若让重臣寒了心,哀家也护不了你。

为了让我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却或者是意识到我的目中无人,多少还得收敛些许,起码要看人下菜。这之后,太后花了半个时辰给我上课,都快讲完这榜眼郎的祖宗十八代了。临末,还威胁我若再犯事儿,便禁足半年。

在太后的恐吓中,我走出寝宫,望着偌大的太阳,在心里振振有词。

行了行了,知道了。

眼下满京城最不好惹的,当王嗟莫属。汝南王氏六代孙,大名鼎鼎王都护的直系孙子,让皇帝哥哥直呼得少年英才的武举榜眼郎。

人在西北,不通教化,又吃够了沙子,脾气不好,遇神杀神。

我的皇帝哥哥却不以为意,在御史台弹劾王嗟目无尊长后,反而笑说:“人不狂狷枉少年,嗟郎之风,朕爱极。”

皇帝真是双标得可以,以前可都是骂我冥顽不化。

因看我脸色不佳,忠心护主的养娘宽慰道:“您别气,听太后的话音,既圣人还要对王嗟委以重任,想来他不会在京城待太久的。”

我闻言,心情稍微舒畅了点——不错,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

然而,吊诡的是在几日之后,我却收到了王嗟求见的消息。

毫无准备的我闻言一顿,差点被茶水烫到嘴,连忙看向养娘:“没搞错吧,哪个王嗟?”

榜、榜眼郎。养娘也一脸迟疑。

“告诉他本宫不见外男。”

我想到那日在太后面前伏低做小的半个时辰,有想到被他捷足先登的那头鹿,气呼呼道。

等喝完茶,又在院子里练了半日弓,一时无事的我鬼使神差问道。

他还在吗?

养娘一脸为难地称是。

真是死心眼。我闻言在心底暗骂,但就在此时,太后如紧箍咒一样的声音,突然响在耳边:“王家啊,是世代忠臣,便是你皇帝哥哥都要客气三分再三分。文惠,切勿再使小性子……”

如果被太后知道,王嗟在我门外暴晒半日。

“你去问问,他来干嘛?”我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在心底盘算怎么样给王嗟一个威风。

王郎君说,那日冲撞了长公主,特来请罪。

我闻言,再次僵住。

但当与王嗟在这日晴好中再相见时,我便看破了,他根本没有半点请罪的真心。毕竟,就凭他黑着一张脸,道歉的声音还瓮着,看都不肯看我一眼的态度,这算哪门子道歉?

我文惠惹不起,多少还躲得起。

但王嗟却像是脚下长了钉子,又或者,他根本没听懂我逐客的婉言。

我挑了挑眉:“还有事儿吗,没事儿请便吧。”

“嗟有一物,恳请您归还。”

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道歉是假的,索物是真的,我装作没听懂。

王嗟似乎皱了皱眉,但仍硬着头皮道:“那日,嗟有一把小刀,曾被公主夺去。”

我想也没想:“呵呵,郎君说得轻巧,毕竟是行刺的证据,本宫缴了便移交都察院了,你去都察院找沈大人吧。”

王嗟一愣。

正是因为怔愣,他才忘记避开直视我,不满的目光便直直看来。

那双眼睛仍旧黑得发亮,嵌在这样一张脸皮上,如果王嗟不总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想来也能勉强被京城中的娘子们追捧。

我出言不逊惯了,这次也没收得住。

“王嗟。”

甚至忘记礼貌地叫他一声郎君。

“你不是在西北长大的么,怎么晒不黑?”

我这句话问得真情实感,字正腔圆。但话音刚落,自己便先意识到自己说出的话有调戏之嫌,而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养娘,似乎也吃了一惊。

而王嗟呢?

“嗟——”他的声音悬着,像风筝线,飘飘停停半晌,最终只能卡壳。

嗟不敢再叨扰公主,告辞。

“公主,罪过呀!”王嗟的脚步声才消失在廊下,养娘便愁眉苦脸地凑上来,“要是被太后晓得,您又换了法子欺负榜眼郎,该怎么办呢?”

我正色道,哪里就欺负了。

一向明察秋毫的养娘信誓旦旦:“可榜眼郎的耳朵都红了!”

我闻言,先一愣,随即笑出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王嗟啊,原来你怕这一套。

2

两日后,我收到了一封来自沈叔痕的信,他在信中痛斥我不仁不义。

我心下奇怪,便等到他放衙,在沈府外的胡同里等他。这位年轻的都察院佥都御史看见我,立刻撒腿走到面前抱怨道,姑奶奶,近日我与您无冤无仇,您招这尊罗刹,可折腾死我了。

我不解其意。

沈叔痕一边解开繁琐官袍的两颗扣子,一边气呼呼道:“昨日与你在御苑有段官司的祖宗,去都察院找我了,张口就问我刀在何处,我正在看陈留多年前的弑官卷宗,你说吓不吓人?”

经他这么提醒,我顿时福至心灵。

原来那句随口胡诌的移交都察院,王嗟真信了。

我只能搜肠刮肚,说尽好话,以求沈叔痕原谅。好不容易被哄好的沈叔痕却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忽然道:“燕燕。”

文惠是我的封号,燕燕才是名字。

但知道我名字的人原本不多,这些年,太后与皇帝都习惯了叫我文惠。沈叔痕小时候做过皇子伴读,在御宫留过一段日子,在鲜少有外男的皇宫,勉强能算青梅竹马了。

我听他突然这么叫,很不自在地掐了他一把。

沈叔痕被我掐得直捂住腰,却仍有板有眼:“燕燕,说真的,你千万别招惹王嗟。”

我因他语气严肃,先一愣,随即瞪了他一眼:“你这么说,太后也这么说,近来我不敢去见皇帝,但多半他也要这么说。”

谁知沈叔痕幽幽叹了口气。

“燕燕,我和太后担心的不是同一件事。”

太阳要沉下去,残阳像是血,披在沈叔痕身上,却仍然遮不住他有些发白的脸色。我皱了皱眉——要知道,沈叔痕惯常停不下来一张嘴,今日却这样寡言少语,事出反常必有妖。

“那你担心的是什么?”

沈叔痕还在斟酌词令,我不耐烦他这副优柔寡断的样子。

挪开视线,便停在沈府门口的枣树上。这棵枣树是沈家脾气最大的,只肯每三年结一次枣,不光如此,枣子的滋味还又酸又涩。虽然沈叔痕坚持,这与橘生淮北则为枳同理,但每次我路过沈府,都想要劝沈家族长,沈叔痕的父亲沈尚书种点别的。

说起来,沈尚书从户部挪到礼部也已经数年,也不知何时再轮转……

沈叔痕、沈尚书、礼部。

不知为何,日前我趴在太后的膝前,她拢着我的发,苦口婆心的一席劝诫里,独独有一句跳了出来。

西边不太平。

我顿时打了个激灵:“沈叔痕!”

沈叔痕被我一慑,抬起头来,翻了个白眼,正准备抱怨我的大惊小怪。我直截了当打断了他的话。夕辉、残霞的最后一点余光,也乌沉沉地坠下去。

晚风发寒,我也寒声问他:“我皇兄和你爹说什么了?”

沈叔痕猝不及防,像是没料到我会这样问。他忙摆摆手,目光却向左上方飘——他这人一要说谎就会这样。

不许撒谎!我色厉内荏地勒令。

沈叔痕比我小一岁,习惯了听我发号施令,这下被我逼得太急,再开口就有些语无伦次:“……没、没什么,燕燕。你放心,不一定,未来的事情,说不准的。王都护那么会打仗,未必……”

这下算是明白了,原来沈叔痕担心的是与外族和亲。

只是这关王嗟什么事?

但当时的我,并没有心思再管一个与京城格格不入的王嗟,而讽刺道:“沈叔痕,你真是糊涂。和亲虽自古有之,但惯常不过是宗室抬了头衔,又有几朝愿意送真正的金枝玉叶去的?”

其实这话讲得残忍。

天家不忍分离,难不成普通的宗室娘子就活该被送去和亲。

但眼下的我,并顾不得别的,与其说是为了说给沈叔痕听,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沈叔痕听了这话,不置可否,笑说,是的、是的,您说得对,可不是这个道理。好了,燕燕,是我失心疯,满口胡言。走,还请文惠长公主赏光,去寒舍一坐。

他笑我也笑,并且笑得宽宏大量。

“嘴皮子这么不利索,怎么做兰台御使的?”

那日,我强行拉着沈叔痕喝光了一坛酒,动静之大,甚至惊动了沈尚书。然而在醉眼朦胧中,不知道为什么,我又看到了王嗟。

那是在安西的他,满月之下,正要拉开一张弓。

而射箭的方向……

射箭的方向竟然是对着我。

可是在梦里,我在瞪大眼睛分辨了半晌后,居然满意地笑了。

酒过虽无痕,但沈叔痕的话,到底在我心里留下了芥蒂。

有几次,我入宫去给太后请安,都想要旁敲侧击,试探一下沈叔痕的担心是不是空穴来风。但太后却一切如常,甚至因为我近些日子的过于乖驯,而颇有些奇怪。

“最近怎么不到处去猴着了,”拈了一颗我剥下的荔枝,太后不放心地道,“比如去你哥哥的御苑打猎,总不至于哀家的文惠当真被那王嗟唬住了?”

呵呵,难道不是您老人家再三威胁我,不要惹王嗟的?

“是也不是。”

我干笑两声,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说起这个,皇帝哥哥打算何时给王嗟封职?都说龟玉不可毁于椟中,王嗟在京城,没什么施展抱负的地方吧。”

虽说牝鸡司晨,后宫干政是大忌,但只有我和太后时,娘两个倒是经常对着皇帝哥哥的社稷江山指指点点。

还不到时候。

太后讲得很隐晦,又突然睨了我一眼。

“何况,王嗟还有一物落在你那儿吧?尚未完璧归赵,你就想撵人家了?”

“日前哀家听皇帝讲,这孩子是个苦命的,因为寤生,小时并不被重视。去西北,也是偷偷藏在王家的车下去的。”太后吃完了荔枝,满意地擦擦手,慈眉善目,又多愁善感,“哀家听说,那日他给你赔罪,也是他父亲王侍郎的意思——说是黄口小儿,目无天子之尊,再无法无天,便不叫他回安西去了。既王家已经退让了,你把东西给他,便完了。”

对此,我只有皮笑肉不笑:“这京城中大事小事、好事坏事,什么都瞒不过您。”

不知怎么的,心底又未免有些郁闷。

还以为是我文惠的威名远播,让他登门谢罪的,原来和我一样,不过是被尊长拘着。

好不诚心!

但我将太后的话在脑海中又想了一遍,又抓住了重点。

“娘娘,这么说来,王嗟很想回安西了?有他接老都护的班,想来西边就太平无事了吧。”

阿弥陀佛,必须如此。

我决定约王嗟见面,毕竟我文惠长公主再明事理不过,绝不能让这位国之栋梁为国戍边的恢宏事业,因为被我扣下的一把寒酸小刃耽搁。

但养娘告诉我不必那么麻烦。

她听说,皇上为防冷落了王嗟,在未授外职之前,便让他做御前侍卫。

我闻言,又在心里嫉妒了一下。毕竟很多年前,在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我也可以拿着父皇送我的小金刀,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现在可不行,除非我乐意以谋逆的罪名,去大理寺喂蟑螂。

于是,挑了一天不那么晒的日子,我给太后请安之后,便蹑手蹑脚向南书房外踱去。

南书房是议政之处,我一介女流倒不能直至廊下,便站在抄手游廊的尽头张望。

只一眼,我便看见了王嗟。

奇怪的是,这一日分明没有滚烫的日光,但站在朱漆屋檐下的王嗟,却仍像是笼一片灿灿的碎金中。并且,王嗟虽不像京城中那些芝兰玉树的郎君一样儒雅,却又有一种峭拔的风度。;

“养娘,今年恩科放榜时,凭什么文状元得到的簪花、帕子最多,而不是王嗟?”我鬼使神差地问道。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殊不知公主亦有疾焉。

跟在我身边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养娘,竟当真思忖了片刻,尔后一本正经地回答:“大抵是王嗟总是黑着一张脸,有些……凶神恶煞。”

好吧,我站在抄手游廊下,冲王嗟挥了挥手。

也不知他看见没有,但一直八风不动。就在我将要咬牙切齿之际,又有远看款款的青年从南书房内掀帘走去。

定睛一看,是沈叔痕。

我看他一脸神清气爽,半点不见那日回我问题时的唯唯诺诺,便晓得这两日,他没少在奏折里骂人。叫不动王嗟,尚且能使唤得了沈叔痕,果不其然,我招招袖子,平日里自诩最刚正不阿的沈大人,忙不迭向这边的廊下走来。

我的姑奶奶,怎么不去乾清宫里等着陛下?

沈叔痕擦了擦额角,问我。

我又不找皇上,说完,我冲南书房外一指,找他的。

沈叔痕闻言,脸上白一阵青一阵,但不开口。养娘暗地里捅了捅我的腰,我才福至心灵,想起那日沈叔痕苦口婆心,叫我不要招惹王嗟。

“我物归原主,并不是招惹。”我正色道。

怕沈叔痕不信,我从袖子里掏出那把小刃,便要交给沈叔痕。

公主啊公主!使不得!沈叔痕连忙溜出三尺外,一脸警惕地看向我:“祖宗有训,御前不得携带锐器。公主在陛下眼皮子底下递刀给我,是要害死臣啊!”

我看了看沈叔痕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自知是自己多年不背宫规,因为理亏,便只能怏怏又收回刃。

“本宫绝无此意。”

我尽可能摆出满脸的真诚:“王嗟不睬我,我原想请你交给他。”

沈叔痕看向我拿刀的手,像是在看致命凶器:“王嗟在当值,不可随意走动,您不若去宫门处上了马车,再等他出宫。”

“果然还是你深得我心啊。”

很好,王嗟不是故意无视我。我这样想着,看向沈叔痕表情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但可怜沈叔痕要强忍心中的恶寒,送我去宫门口了。

我在宫门外的阴影下等了两盏茶的时间,王嗟才轻车简从出了宫门。这期间,我因百无聊赖,竟然又瞌睡起来。瞌睡就算了,还做了梦,梦里我从和亲的车队里逃了出来,王嗟在昆仑河岸等我,但当我骑马渡昆仑河,河却突然漫溢成灾,直至淹没头顶。

我在梦里惊慌大喊,也不知道有没有喊出来。

但被养娘叫醒时,便看见她神情稍有些尴尬:“王郎君在车外了。”

唉,这是又失态了。

我深吸了两口气,才颔首,示意养娘抬起车帘。

其实按原本的设想,应当让养娘转交那把刃即可,但刚从梦里醒来的我,心坎处哀伤,竟然很想和王嗟说说话。车帘掀起,我看见那双漆黑的、明亮的眼睛,竟然和梦里的那双近乎一致。

于是,我有了今日的第二次鬼使神差。

“王嗟,你会游泳吗?”

如果你会游泳,那梦里的我也许还有救。

“……”

无语凝噎的不光是王嗟,还有养娘。

但还好我的脸皮通过与天底下最尊贵两人的积年斡旋,已经厚如城墙。面对王嗟的不解与困惑,我佯作不知。

“我……臣略通水性,但鲜少下河。”

我意识到王嗟并不习惯称臣,这让我叹了口气,在心底想,他可真不适合京城啊。但没等我回答,王嗟又补充道:“不过臣十四岁时曾随都护经北燕一役,期间将敌人逼下青格里河,臣并未输。”

“北燕……是六年前吗?”

王嗟点了点头。

“本宫记得的那次。”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原本皇帝哥哥原本因为我撺掇小太子逃课,而龙颜大怒,挽救我和太子于水火的,正是来自北方前线的战事。

但当时我只知打仗很厉害的王都护,尚不知世上有王嗟。

“你打仗很厉害。”我点点头。

但偏偏嘴贱,又蹦出了下一句话:“武举状元对你而言,应是探囊取物。”

我看见王嗟的眉毛跳了跳。但还好,他并没有向上次那样,凶神恶煞地欺身向我讨要说法。你看,长公主的头衔还是很管用的。

“……臣不通诗书,做武魁德不配位。”

王嗟别过头,闷声道。

不知道为何,虽然王嗟的神情仍然满是桀骜,但这句话的口吻,很像是经常找我吐苦水的太子,怪委屈的。

一时善良泛滥的我,一时间竟也忘了正事儿,慢声细语地宽慰道:“朝中读圣贤书的老儒太多,少不得委屈你。没事,皇兄是明白人,不会叫你怀宝迷邦。做不了武状元,但能做我朝甲子号的大将军。”

话音落了,王嗟却没说话。

糟糕!我怎么又狐假虎威起来!赶明王嗟在皇帝面前告我一状,恐怕便真的要送去和亲了。

我为了拉拢王嗟,忙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咳咳,对了!”

“原来你的东西确实在本宫府上,这下物归原主了。”我将手心摊开在王嗟身前,睡在手心的,正是他那把小刃。

送走王嗟后,我趴在窗沿上,怅然若失。

还是梦里好啊,梦里他那双眼睛看向我时,充满担忧与眷恋,我更喜欢那一双。

但现实里,是养娘目光古怪地看着我。

“您方才与王嗟的对话,很像是……”

像什么?

“很像是昔年陛下做太子,间或在政见上被先皇责难时,同太子妃之间的对话。”

“唰——”

我立刻放下了车帘,催促起车夫回长公主府来。

3

那之后,我每次去找皇帝哥哥,都能见到王嗟。又或者诚实地讲,我为了多品鉴王嗟在风雪晴雨中的不同姿态,有事没事就去找皇帝。

要么给他磨墨,要么陪他下棋。

乾清宫的雕花窗户是纸糊的,间或抬头,便能看到郎君如竹挺拔的背影。

渐渐的,我便记住了王嗟的身量,记住了王嗟瘦削却结实的肩膀,记住了王嗟偏爱向左转头的习惯。有时皇帝哥哥也会命王嗟侍在案前,而在那些时候,我的嘴也会变得格外甜。

直到某日太后拉住我欲言又止,说后宫的娘娘们向她抱怨,长公主与皇上兄妹情谊甚笃,但乾清宫去得太勤,叫她们平白少了伴驾的机会。

太后在灯火幢幢中,痛心疾首道:“是哀家这些年大意了,都想留你在身边,竟一直没给你张罗夫家。”

我闻言一僵。

想到沈叔痕隐晦的话,想到王嗟那双漆黑的眼睛,和闻风坐相悦的背影,在咽了咽口水后突然心一横:“儿臣觉得王榜眼就很不错。”

并且话一讲完,想着多半一会儿还得跪,便干脆先跪下了。

许是平日里出言不逊惯了,这句话说出口,竟没有半点为难。唯独是话说出口,心底锣鼓喧天,很不似平日。

“你可是在同哀家说笑?”

太后意味不明地问道。

殿里安静得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清晰可辨。

我听见自己冷静的声音,儿臣不敢,婚姻大事本不由儿臣作主,但斗胆向您讨这个恩典,实在是因为心悦王嗟甚久。

“心悦甚久?你同他说过几次话——”太后突然安静了下去,多半是明白了我这几个月,缘何去乾清宫去得那么勤快。

半晌后,太后叹了口气,且回府思过三月,你的亲事,哀家自有定夺。

我闻言,就以为太后不肯,确实是藏了和亲的心思,忙不迭扑倒太后膝前,抬起头来:“娘娘是要送我去和亲吗?”

太后闻言,目光微闪,并未直接作答:“若当真如此,文惠,你去不去?”

我原本想牵太后袖口的手,便悬在了空中:“都说王兴于师,修我甲兵,与子皆行。只是自古以来,但凡有半点相和的机会,谁又肯叫儿郎们纵死仍有侠骨香?都是有爹疼有娘爱的,真说起来,反而是我无牵无挂了。”

我自知这话既讲得顶撞,又卖惨得可以,果不其然,让太后时而垂泪,时而皱眉。

最后,我强笑道,哥哥和娘娘需要我去,去就是了。

我回到长公主府后,浑浑噩噩过了三日。

因为偶然想起去年,沈叔痕与我一起埋在后院的一坛酒,不顾养娘劝阻挖出来后,又酩酊大醉三日。

醉眼朦胧里,似乎看到了恨铁不成钢的沈叔痕,我冲他拍了拍手,高呼:“我醉欲眠卿且去——”

姑奶奶啊,长公主啊,燕燕啊。

沈叔痕变着花样叫我的名字,直到确定我目光清明了些许,他才叹了口气。

“千叮咛万嘱咐,请您不去招惹王嗟,您倒好。”

“您可知,年前北燕的小汗王晓得您是太后的心肝,指名道姓要求娶文惠长公主,陛下和太后大费周章,才叫北燕断了这门心思。王嗟是谁?王嗟与其祖父王都护一样,与北燕都是世仇,两国可为友邦,但王氏与北燕的梁子不能消。”

您若在此刻嫁给了王嗟为妻,沈叔痕幽幽一叹,简直就是在打北燕的脸啊。

我闻言,先是怒不可遏。

都怪你沈叔痕说话遮遮掩掩,害我白担心了这么久!

如果不是担心和亲之策,想着早早送王嗟这尊阎王去坐镇西北,本宫至于一不小心,对王嗟动心思么!

但可惜,酒饱涨肚。

我正要开口,便不停打酒嗝,连眼泪都嗝了出来。我虽然冥顽多年,家国大义姑且拎得清,知道沈叔痕的分析不无道理。

躲到一边去的沈叔痕在满脸嫌弃中,仍逼迫自己递来一张干净的帕子。

我泣不成声质问他:“怎么办啊,沈叔痕,本宫这样……”

抽抽嗒嗒半天,我死缠烂打道:“你得帮我物色个新的如意郎君。”

沈叔痕原本半隐半现的同情立刻无影无踪,他翻了个白眼:“都说文状元温良恭俭让,是国士无双,臣这就为您将他绑来。”

我看到沈叔痕脸色稍霁,也破涕为笑。

但心里清楚,我的前十八年,看过京城无数场元宵烟火,也在火树银花下,看过甚多芝兰玉树的郎君,可是在王嗟之前,我从未对任何人心动过。

铁树开花难,难在下次不开花。

我并没能真的闭门思过三月。

十几天后,在秋日雨打芭蕉,风雨凄凄的低迷景致里,太后的内侍喜气洋洋地驾临长公主府,说太后宣召公主您入宫。

干什么?我皮笑肉不笑,看向那太监。

择婿。

正准备动身的我眼前一黑,恨不得立刻称病。

这之后的三日,我被太后关在宫内,强迫看了十数位青年才俊的履历,甚至连沈叔痕的都混迹其中。恐怕太后自从孀居后,寂寞太甚,竟对这些人的家世、品行如数家珍。

比如,她能够指着沈叔痕三个字,清楚无误地将他三岁上房揭瓦,六岁伴读皇子,九岁放炮竹时磕坏了门牙的小事娓娓道来。

我一边吃烤栗子,一边在心底遗憾,外男不能入宫。

如果沈叔痕能当面听了太后的这席排揎,一定会羞愧地撞柱而亡,而我朝则可以再添一位肝脑涂地的忠臣。

由于我秉持雨露均沾,无可无不可的态度,除了对沈叔痕横眉冷对后,并不吝啬对其他候选人的赞赏,太后竟忘了自己偏向哪位郎君,只好明日再仔细分辨。

对于又能拖延一日的结果,我相当满意。

在黄昏晚风中,心满意足地坐车回府,然而马车却在宫门外停下。

怎么?正在我要发作时,养娘惊慌又细弱的声音传来:“是、是、是……”

“是什么是?”

得不到答复的我,干脆掀开车帘,便与马上的人四目相对了。

“是嗟。”

这可真是个不速之客。

王嗟骑在马上,身后是瑞兽匍伏的层叠宫楼。

酡红的夕辉披在他身上,不同于沈叔痕满身多情公子的哀幽气质,被夕阳照亮双眼的王嗟,仍带着安西的寒风。我突然想起来,那日在御苑,他逼近时,似乎也带着黄沙的气味。

我的心跳停了一拍,但好在尚且能伶牙俐齿,话语流畅:“你从何处来?”

“乾清宫。”王嗟顿了顿,目光不知为何,在这一日显得格外晦暗,“您近日入宫,为何不去乾清宫?”

若是其他人如此单刀直入,不必我开口,养娘也会斥责其冲撞。

但想来养娘是对王嗟的小刃心有余悸,此刻却像鹌鹑一样,默不作声,我在心中暗暗骂了养娘几句靠不住。想来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太后为我择婿的事情,眼下必定人尽皆知——王嗟既日日出入乾清宫,总能从那些碎嘴的奴才处听到风声。

烦,烦得很。

在眼下这种我努力说服自己,女孩大了都要嫁人,至于嫁给谁都是相夫教子的节骨眼,王嗟干嘛要自己跳到我眼前。撩拨,简直是撩拨。

为了大义凛然制止他这种行为,我干脆破罐子破摔。

因为本宫近来忙得很,忙着在京城择婿,这一天天累得够呛,你若没别的事,咱们先好聚好散。

王嗟闻言抿了抿唇,那双如魏碑一样,裁断有力的眉也随即蹙了起来。

却没想到他锲而不舍。

“那您喜欢吗?”

啊——

王嗟一双眼睛仍直看向我:“您挑到喜欢的郎君了吗?”

得寸进尺,得寸进尺啊——我在心底感慨,被笼在袖子下的手却全然没出息的,颤抖起来。有那么一刻,我很想抛开沈叔痕告知我的利益关系,告诉王嗟:

不用挑,此刻他正在我面前。

但可惜我的贼心贼胆,全部被不再装聋作哑的养娘掐熄,她胆战心惊,却仍故作威严地斥道:“大胆!还不快听长公主的命令让开!”

“长公主”仨字有千钧力,一下子压得我直不起肩来。

我只能别开眼,虚弱地点头,以示养娘绝不是在妄传我的心意。

“既然如此。”

王嗟的话音刚落,我便看见他飞快抬手,将一物掷在马车前。力道很大,以至于那物件还在马车上弹坠两下。

等我定睛一看,面色顿时煞白。

又是那把差点割破了我喉咙的小刃。

“王嗟,你这是何意!三番两次要杀我,”我捂着胸口,吓得盈盈垂泪,“等着给本宫以死谢罪吧。”

这次不是行刺。

王嗟像是被我的反应吓到,在马上手足无措了片刻后,才继续道。

这是信物。

不知为何,王嗟也气若游丝起来。但下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此事不简单,因为这次不必养娘揭发,我自己清楚看见,王嗟从耳尖红到了耳根。

4

“打听清楚了。”

深秋凄迷,穿一身绛紫散服的沈叔痕,扒着我家廊下的阑干,也一副欲哭无泪的神情,“汝南王氏,确实有这个习惯。”但因见我仍一头雾水,只有骂人时直白的沈叔痕,只能心不甘情不愿继续解释。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凡是出入战场的王家郎君,都会将他们用来杀了第一个人的凶器,当作求爱的信物。请问我冰雪聪明的公主,您听懂没有?

是的,眼下您手上抓着的,既是凶器,也是王嗟的信物哦。

实际上,已经被巨大的惊愕裹挟的我,大脑已经停止思考。但凭着本能,我尚且能对沈叔痕扔出一句:“别这么说话,怪恶心的。”

沈叔痕翻了个白眼。

“呵呵,那也没有王家人恶心,正经人家谁送凶器给小娘子啊。”

就在抱怨的期间,他又突然恍回神来:“啊!天啊!完了完了,燕燕,要是让太后她老人家知道王嗟和你这下都暗通款曲上了……”

“我就扒了你的皮。”我恶狠狠威胁道。

沈叔痕浑身一激灵,又哀又怒道:“文惠长公主跋扈无度,欺压朝臣,臣有本要奏——”

奏吧奏吧,自从你进了都察院,哪天不曾信誓旦旦说要弹劾我?

我在沈叔痕的聒噪声中,渐渐感觉到手中那把小刃变得滚烫起来,简直要握不住它。这是杀过人的刀啊……我站在原地,很惆怅地想,可怜见的,也不知道王嗟那时候多大,看到血有没有害怕呢?

也许是我心疼的表情过于明显,沈叔痕像是猜出了我的所思所想。他缩了缩脖子,像是生怕项上人头不保感慨道,天生一对,阎王爷总是天生一对。

我听到这话,立刻顺坡下驴。

沈叔痕,我决定了。

我将那把刃死死抓在手中,在长公主府的蕉声如涛中,字正腔圆冲沈叔痕宣告。

本宫若不能嫁王嗟,便绞了头发去做尼姑庵。

沈叔痕呵呵一笑:“那陛下还得让工部还得为您老人家修庙建寺的,多劳民伤财。说到陛下——”

他蓦地一顿。

燕燕。

我受不了沈叔痕这样的一惊一乍,示意他赶紧接着说。

王嗟既给了你刀,怎么没动静了?

沈叔痕抓耳挠腮了一会,小心翼翼说出猜测:“他不会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直接向陛下要人了吧。”

如果说沈叔痕除了嘴贱之外还有什么天赋,那么很可能是,嘴巴还开过光。但晦气的是,被他祷愿的事多半成不了,但若有什么被他担忧的糟心事,十有八九会实现。

在我用乱棍将满身晦气的沈叔痕赶出府不久,我亲爱的皇帝哥哥,就召我入宫了。

我到乾清宫廊下时,已经是一弯残月睡在屋脊上。

乾清宫里尚没有用暖笼,冻得我上牙床和下牙床直打架。

皇兄笼在将残的龙涎香里,阴沉一张脸,就盯着手中的折子。任凭我行了礼,请了安,又在他面前晃了三四圈,都装作没看见我。

“这个时辰被您宣入宫,怎么不见晚膳。”

我因腹中空空,饥寒交迫,率先打破沉默。皇帝闻言,眉毛跳了跳,一席话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只可惜都是骂我的话。

吃吃吃,若真就知道吃却好了,你文惠是那日吃了豺狼的心肝,竟敢在朕眼皮子底下私联外臣?吃什么晚膳,等着去大理寺里吃板子吧。

忘了告诉诸位,我的皇帝哥哥虽多年努力扮演仁君,但本质上,也很爱威胁人。

其实我们兄妹如出一辙。

但偏偏他是皇帝,才强压了我一头。

我四下瞟了一圈,只见偌大的屋内,除了我与他外,并无别人,便也理直气壮起来:“什么私联外臣?若您说的是沈叔痕,那可是小时候,您千叮咛万嘱咐说沈家郎君胆小怕生,叫文惠在宫里照应着。若您说的是王嗟,呵呵,文惠倒是想联得很,但不还是乖乖听了太后的话么。”

但我还没发挥完,皇帝就将手中的折子向我掷来。

“这折子还能是朕生编硬造的不成?”

我原本正要因皇帝粗鲁的动作生气,但拿起折子,潦草看了几行后,却立刻僵在原地。

半晌后,我干笑道。

这是王嗟的字吗,写得真丑,您没让他做状元,实在圣明。

皇帝闻言,阴恻恻凝了我一眼:“你怎么想?”

“王嗟想娶我,却不先问我意见,实在过分。”

我一脸坦然。

“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则国人贱之,他是把朕看作是你父母了……”

皇帝哥哥先慢条斯理解释道,但话说到一半,似乎是意识到被我绕了进去,又咳了两声,“这事朕权当未见,明年开春,便撵他回安西去。眼下告诉你,是让你最近老实点,莫让太后知晓烦心。”

虽说那句“老实点”,皇帝讲得轻飘飘,但却没减半点威慑之力。

“对了,王嗟还给了你把刀?那种东西,对他们王家人意义非凡,你交给朕,朕来日还他。”

因看我默不作声,他又眯了眯眼,声音低沉地“嗯?”了一声。

仿佛看到大理寺内柴草、孤月、铁栏杆的我迫于淫威,只能松了两只手,垂下头,声如蚊呐:“臣谢主隆恩。”

皇帝当然听出我话里讽刺的意思,却不为所动,只自以为伟光正地告诉我。

燕燕,咱们家的婚事,如愿者百年来不过一二啊……

因为这久违的“燕燕”,我想骂都骂不出声来。

只能忍住呜呜咽咽的冲动,在心里想,明年王嗟离开了京城后,我便去庙里绞头发好了。但等到京城飘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时,如丧考妣的沈叔痕,便为我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西北有很大的可能起战事!

彼时,我正蹲在我的长公主府里看蚂蚁搬家,闻言,反而笑了:“昨日太后还说,要与陛下商讨我的婚事,这下又要耽搁了。”

挺好。

但气喘吁吁的沈叔痕,却还留了半截话没说。

“王嗟请战之后,不晓得又说了什么,使得龙颜大怒,打了二十板子,这时候正在南书房外跪着。哎呀,姑奶奶啊,您去哪——”

猎猎风声中,我来不及听清沈叔痕的后话,却根本无心听清。

皇帝真是疯了!

我听太后说,皇帝哥哥还是太子时,曾挨过南书房外的板子五下,便在东宫里躺了半旬,让太子妃每日泪珠子不断。

二十板子,他让王嗟还怎么为他打仗。

在这股无名火的驱使下,我活了十八年,第一次横冲直撞,直到南书房外。

“反、反、反了。”

陆公公看到我,又惊又异,又惧又为难,用手指了我半天,险些晕过去。我却没空理会他,眼神死死嵌在身侧的王嗟身上。他后背上的血,已经在衣物上洇开,却仍将背挺得笔直。

这死心眼,偷懒都不会。

“王嗟,你做什么了,快点、快去求陛下原谅你。”我声线抖得像筛子,天像是又要下雪,他遭得住吗?

王嗟却不为所动。

真不晓得他是怎样忍住疼痛,仍口吻平静,神情倔强:“臣已经求了陛下一件事,不能再为旁的开口了。”

南书房外还敢放这样的狠话,我真不知道是该为他的孤胆鼓掌,而是因他的不知天高地厚,皇权冷酷而气绝。

就在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道该怎样解决他与皇帝哥哥之间的僵持,只能先小心翼翼,脱下我身上的氅衣,预备护住他时,王嗟却又开口:“在安西时,我与阿翁常在雪地操练,京城的风软绵绵的,算不了什么。”

我愣了愣。

“您回吧。”

王嗟用那双漆亮的眼睛,定定看了我半晌。

“……对了,王家郎君的刀,不光杀人时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赠人时,也不会再赠第二人。”

后面一句话,他却不再用尊称。

你记不住也无所谓,我记得住了就行。

最终,我是被太后的人强行拖出去的,南书房里的皇帝始终装作不知。

毕竟,如果他出面了,我便真的要被丢去大理寺。太后的寝宫里很暖和,但我瘫坐在地上,心仍坠在冰窖里。

太后又气又急,想揍我,又强行忍住,只能跺着脚骂:“你娘去世前托哀家,无论如何护你过一辈子安生日子,怎么就……冤家,实在是冤家!文惠啊!哀家终究有老的一天,也有没的一日,你横行霸道、目中无人惯了,以后怎么办呢……”

我觉得太后的话说得糊涂,却不忍看她这副郁郁寡欢的样子。

便热心地提醒道:“呃,倒也不难,招最不好惹的王嗟做我的驸马,岂不就万事大吉了?”

太后闻言一顿,狠狠甩袖,彻底不管瘫坐在地上的我了。

5

等我弄明白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时,已经是腊月二十八。

因为那日的风波,太后急火攻心,抱恙数日,而我也许是因王嗟又喜又悲,回府后也烧了三日,这之后病去如抽丝,太后和皇帝都对我含着怨气,不肯见我,我便也乐得自在。

直到腊月二十八,沈叔痕鬼鬼祟祟来府上探望。

王嗟请缨回西北,陛下原本是乐开了花的,但下一刻,王嗟却突然问起什么折子来。陛下说王嗟这是僭越,是以下犯上,让他想都别想了。王嗟就不肯,起初还客气呢,直到陛下扔了一把刀在地上,王嗟就……

就什么?

我睨了一眼抱着暖笼的沈叔痕,像是听说书般,津津有味,示意他赶紧往下说。

沈叔痕像是在克服什么心结,又酝酿了两秒,才开口:“王嗟就说,陛下实在不肯也无妨,等他改日问清长公主的意思就行,大不了以后就在西北,老死不回京了。”

安西的月更好看。

我突然想起大半年前,在我和皇帝争论到底是江南的月亮好看,还是京城的月亮好看时,王嗟在我出乾清宫时,突然对我说的话。

——安西的月更好看,您若想……也可以去看看。

这简直是无君无臣,无纲无常啊!都察院出身的沈叔痕愤怒道,别说咱们九五至尊的陛下了,便是我,也要气得半死吧!二十板子,真是——

可能是我的怒火种少过于明显。

沈叔痕明显违背心意地补救道:“真是太惨了。”

燕燕,你也别想这事了,圣旨已经下来了,着王嗟准备去安西赴任了。沈叔痕一副大事化了的口吻,指不定来年还得打仗,说不好谁要上战场,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我看你啊,不如嫁给文官得了。

看见我目光异样,沈叔痕又迅速补充:“当然,绝不是我。”

我沉默了半晌,不死心问:“你说,我偷偷随王嗟去安西能行吗?”

沈叔痕脸色煞白:“私奔,明晃晃的私奔!太寡廉鲜耻了!何况王嗟都没开这个口,你作为女孩怎么能……”

咚咚咚。

养娘在外面敲了敲门,口吻却像大难临头。

“公主,王家有人来了,说是给您送年礼的。”

我和沈叔痕四目相对了片刻。

来的是一位小厮打扮的人,但我看了两眼后,直皱了皱眉:“王嗟?”

果不其然,那小厮摘下帽子,便露出那张熟悉的、棱角分明的脸盘来。原本坐在一旁喝茶看好戏的沈叔痕,猛地咳嗽起来,他一边咳,一边飞快夺门而出。

“不这样伪装,恐怕会被您府外皇宫的人拦下,我数了数,他们有九人,短战不利。”王嗟解释之后,顿了顿,“我有问题问您。”

王嗟摊开手,在灯烛下闪烁着光辉的,正是那把被皇帝私藏许久的小刀。

“三年,最多三年。”

王嗟讲这话时,口吻十分笃定,像是探囊取物一样轻松。

三年后,等北燕无事,皇上便没有那么多顾虑了。

我不知道王嗟是怎么突然开窍,明白了皇帝心里那些不便公开的小计较,但来不及多想,就看见王嗟也咳嗽了两声,耳廓发红起来。这之后,他挪开视线,别过头,一点没有平日里的威风气概,反而很赧然地开口。

“我问了阿翁,他说别的都不是事,但需两情相悦。”

您愿意等我三年吗?

我闻言,十分严肃地忖量半天,有些丧气道:“三年后,我可就二十一岁了,是不是有点老?”

“一点都不会。”

王嗟十分干脆地回答,在安西,有很多不饰外表的娘子,但她们的夫君仍然对她们敬重有加,四目相对,一讲就笑。何况……

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

“您十分、十分好看。”

他的眼睫也随着一起低下去,比起平日里凶神恶煞的小兽模样,又多了些腼腆。我再次鬼使神差起来,竟踮起脚,在他的脸颊上吻了一下:“别叫我您啊您的了,你们安西肯定不讲究这个,我叫燕燕。”

唐有红拂夜奔,而王嗟跑起来,只有得更快。

等王嗟的声响消失后,不知道躲在哪里的沈叔痕,一脸严肃地走进来。

事已至此,事已至此啊——

他痛心疾首地摆摆手:“臣有一策,指不定能帮上公主。”

沈叔痕的计策说难不难,不过是一出苦肉计。

但因为我平日里神气活现惯了,要接着之前发烧的缘由,装病到元宵节前实在不易。但在接二连三缺席禁宫宴席,又添有沈叔痕到处散播谣言,说文惠长公主坏事做尽,看着要一命呜呼,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帝,都不免有些慌乱起来。

每个被派来看病的太医,都在我的威胁和沈叔痕的游说里,不敢作出我无恙的判断。

毕竟说我有病,但我没死还好。

若是说我没病,最终我死了,他们才会遭殃。

原本回汝南探亲、告别的王嗟,也在某一晚疾驰回来,却被沈叔痕拦在府外。

小不忍而乱大谋。

沈叔痕被王嗟盯得头皮发麻,但仍义正辞严地劝王嗟再等几日。

我百无聊赖躺在床上,心里想着,再没几天王嗟都要出发了,行不行啊?

结果元宵节前一日,太后寝宫来人,我从榻上抬头,却差点魂飞魄散。竟然是太后本尊。太后看着我有气无力、小脸霎白的模样,竟直接泪眼婆娑起来。

罢了、罢了!

燕燕啊,哀家没护得好你娘,欠她的债,只能还你了。

若是王嗟有命回来,哀家便不管了。

我在惊愕中,目送太后离开后,沈叔痕又不知从哪里幽幽冒出来:“她心里也苦得很,毕竟王嗟非池中物,京城留不住他。你要嫁给王嗟,便也要远走高飞了。”

我被沈叔痕说得悲从中来。

但坚定地摇摇头:“我陪娘娘过了十二年了,日子再长,深恩也会做仇家,不如好聚好散,给彼此留个念想。沈叔痕……”

我抽了抽鼻子:“谢谢你。”

“若我来日真不在京城了,最大的盼望便是你能称心如意。”

“我?”

沈叔痕勉强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姑奶奶您举案齐眉,别被安西的沙子吹傻了就好。你知道的什么爱不爱的,好不好的,臣这辈子是无缘了。”

#古言##小说##故事##推文#

元宵节那日,我架不住皇帝派了三四趟内侍来请。

只能略施脂粉,装作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进宫看烟花。

路上我一边埋怨烟花有什么好看的,一边千叮咛万嘱咐养娘,一定要看好我,切不可让我一时得意忘形,露出中气十足的样子来。

幸好,皇帝哥哥被他那些环肥燕瘦的嫔御缠住。

并无空甄别我是不是真的病了。

反倒是渐渐开始长个儿的太子,背着手,老气横秋地走过来。

“小姑姑,他们说你为情所困,你会死吗?”

我被他一噎,勉强忍住揍他的欲望,虚弱地笑了笑:“太子,别犯傻,你姑姑我可是要嫁人的。新年图吉利,再满口死不死的,我告诉你娘。”

我的恐吓让太子成功闭嘴了片刻。

但他忽然拖长了脖子,问我:“小姑姑,你就是想嫁给他吧?”

我闻声看去。

在御前侍卫任上最后一日的王嗟,正站在宫墙下。

臃肿而圆满的月,照亮他一双明亮的目光。

“我父皇说,他是我朝未来最厉害的将军,叫我与他打好关系。但又说,这小子实在可恨,连他都不放在眼里,还要让太后郁结在心。”太子学起皇帝来,有模有样,“去吧,小姑姑。就冲之前您帮我逃学的交情,以后他要是敢对你不好,我帮你撑腰。”

“没关系,”我冲太子微微一笑,“我自己就先宰了他。”

这之后,我向王嗟走去。

习惯了冷眉冷眼的郎君,看到我过来,竟露出一个粲然胜过烟花的笑容。

“燕燕。”

王嗟叫这两个字时,声线有些哑,使我更加心神荡漾。但想到太子的话,我颇有些惆怅,问他:“你知道燕燕于飞吗?”

问完倒有些后悔了。

王嗟早就告诉过我,他不通诗书。

耳边却响起王嗟的声音。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后记

启元十五年,王嗟率军挫北燕,大捷凯旋。上喜胜,允嗟尚文惠。

文/林熙凤和邢妙妙

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