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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化大家談|熊月之:相比齊魯、嶺南、巴蜀,江南文化特别在哪兒

作者:上觀新聞

江南文化作為較大單元的地域文化,與齊魯、嶺南、巴蜀等地域文化相比,其獨特性相當明顯,學術界對此有多種各能自洽的概括,常見的如開放包容、務實創新、崇文重教等。對于江南文化内部的豐富性,學術界也多有研究,但這些論述多是從較小單元地域文化展開,如蘇州文化、浙東文化、徽州文化、上海文化等,而較少從此類較小單元地域文化與整個江南文化的關聯性來展開。

「曆史上三次著名的衣冠南渡」

大規模人口流動刺激經濟發展,帶來文化繁榮,是江南地區崛起路徑、發展機制的相當鮮明的共通性。

西晉以後,明代以前,江南地區有三次大規模人口流動,有力地刺激了這一地區經濟發展,帶來了文化繁榮。

第一次,西晉末年的永嘉之亂,東晉及南朝定都建康(南京),導緻中原人口大量南遷,極大地促進了江南的發展。秦漢以前,江南屬欠發達地區,土壤卑濕,地廣人稀,在全國數得出的城市與文化名人均寥若晨星。兩漢時期,這裡經濟雖有所發展,但依然趕不上北方。發生根本性變化是在東晉以後,南朝時的江南已是“良疇美柘,畦畎相望,連宇高甍,阡陌如繡”。建康成為超過百萬人口的特大城市,是全國政治、經濟、軍事與文化中心;京口(鎮江)、毗陵(常州)、吳郡(蘇州)、會稽(紹興)、餘杭、東陽(金華)等城市,也都發展起來了。

第二次,唐天寶年間的安史之亂,長達八年之久,黃河中下遊地區慘遭兵燹,大量人口被迫南遷。安史之亂後,繼以藩鎮割據,政局動蕩,北方居民持續南遷。鎮江、揚州、蘇州、常州、杭州均有大量人口遷入。錢塘江以南的越州,因戶口驟增,增設了上虞縣。日後屬于安徽的宣州、歙州、池州,均因地近江邊,有大量人口遷入。

第三次,北宋末年“靖康之變”發生以後,北宋滅亡,南宋建立,遷都臨安(杭州),再次導緻人口大規模南遷。杭州很快成為人口超過百萬的世界著名大都市,經濟發達,文化繁榮。江南其他衆多城市也有很大發展。

這三次著名的衣冠南渡,極大地促進了南北文化交流,推動了江南的開發與發展。這三次人口南遷,共同背景都是北方戰亂、南方安定。南遷形式類似,但内涵有所不同。第一次衣冠南渡,北方文化總體上高于南方,是以,對于建康、京口、毗陵等地來說,處于文化入超地位。正因如此,南朝政府才會設立僑郡,按移民原籍郡縣地名另設州郡縣地方政府,諸如南徐州(京口)、南琅琊(今屬南京)等,以示籠絡與優待。第二次衣冠南渡時,全國經濟文化重心已經移到南方,揚州、蘇州等城市已與長安、洛陽難分伯仲。第三次衣冠南渡時,杭州在文化上其實已盛于開封,江南地區更是遠勝中原地區。在唐代,“江南”已是繁盛富庶的意象代詞,“憶江南”“望江南”“江南好”已是文學作品的習見主題,甚至成為詞牌名。

三次人口南遷就文化交流而言,都有重要意義,但細加分析,三次意義各不一樣。就移民動力而言,第一次是以北方推力為主,第二、三次則是北方推力與江南引力共同作用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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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江南人口為何移居上海」

江南地區發展史上,還有一次大規模人口移動,即近代江南各地人口向上海城市的移動。

上海在1843年被開辟為通商口岸,其時城市人口為20多萬,在江南地區排在第四位,蘇州、杭州、南京人口均較上海為多。近代以來,在多種因素的綜合作用下,上海人口快速增長,1900年超過100萬,已是全國第一大城市;1919年,上海人口245萬,同年杭州65萬,蘇州60萬,甯波、紹興各45萬,南京40萬,揚州30萬,鎮江26萬。上海人口幾乎是排在其後的杭州、蘇州、甯波、紹興與南京等五個城市人口的總和。1947年,上海人口430萬,南京103萬,杭州61萬,蘇州39萬,無錫27萬,甯波25萬,鎮江22萬,金華20萬,紹興18萬,常州、揚州各13萬,嘉興、青浦、常熟各10萬。這些除了上海以外的城市人口,加起來是371萬。換句話說,上海以外的上述這些江南城市人口總和,還不到上海人口的90%。

集聚到上海城市的這麼多人口,盡管來自全國各地的都有,但絕大多數是江南人。據統計,1930年,江蘇、浙江兩省籍人占公共租界人口的88.4%,占華界人口的85.5%。1950年1月,江蘇、浙江與上海本地籍人占上海總人口的88.9%。由此可見,近代上海人中,江南人占了八成以上。

活躍在上海的著名企業家、金融家,特别是文化人,主要是江南人。比如:企業家盛宣懷、虞洽卿、朱葆三、葉澄衷、穆藕初、榮宗敬和榮德生兄弟、劉靖基。文化人更不勝枚舉:諸如報人兼學者王韬、馮桂芬、沈毓桂、黃協埙、袁祖志、章太炎、包天笑、狄楚青,出版家張元濟、夏瑞芳、陸費逵、沈知方,作家魯迅、茅盾、夏衍,教育家蔡元培、陳望道、胡敦複、陳鶴琴,畫家任伯年、吳友如、吳昌碩、劉海粟、豐子恺等。

近代江南人集聚到上海的原因,論者以往多歸結為上海城市化的結果,這似乎與曆史上三次大規模人口移居江南大異其趣,屬于江南移民史上的另類。殊不知,仔細分析此中緣由,在近代化的背後,依然是安全因素,與以往三次大規模人口移居江南有高度的同理性。

江南人開始大批移居上海,始于太平軍與清軍在江南的戰争。

1853年3月,太平軍攻克南京,改名天京。清軍建江南大營(南京城郊)、江北大營(揚州),圍攻太平軍,江南從此陷入令人恐怖的長期戰亂之中。1856年至1860年,太平軍兩破江南、江北大營,并于1860年以後,攻破浙江全省與除上海以外的蘇南所有城市。直到1864年太平天國覆滅,富庶的江南大地一直處于清軍與太平軍的拉鋸戰之中,破壞之慘,史無前例。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1860年6月至1862年6月,太平軍在攻克蘇州、杭州等地以後,先後三次進攻上海,但未能攻進上海縣城與租界,最後在清軍與“洋槍隊”的聯合鎮壓下失敗。于是,江蘇、浙江、安徽等地人口潮水般湧入上海。

上海在此後七八十年中,每遇戰争,人口便會快速增長,各類人才、财富也會湧入上海。

古代三次大規模人口移居江南,根本原因是北方戰亂,江南比北方更為安全,更易生存。近代江南人移居上海,歸根到底也是因為上海較其他地方更為安全,更易生存。古代與近代江南的四次人口大規模移動,事殊而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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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察江南文化内部的豐富性」

江南曆史上人口流動的共通性與差異性是一與多的關系,是辯證的統一。江南城市的功能呈現也是如此。

明清松江以出産棉布著稱,蘇州、湖州以絲綢著稱,蘇州、無錫是重要米業市場,蘇州、杭州、南京、鎮江是重要造酒基地,杭州、南京、蘇州是全國最大的成衣制造地。各地物産呈現不同,背後産生的機理卻高度一緻,都是地盡其利、合理分工的結果。江南地形多樣,有平原、山地、丘陵、湖泊、河流、沼澤,物産也就紛繁。這裡水網發達、交通友善,宋代以後便形成了一個多樣化、專業化、精細化,有着較為充分的市場經濟結構。糧、棉、絲等主要物品之外,茶、苎麻、藍靛、漆、桐、柏、竹、木、漁、鹽等也都有專業化生産。

由于微觀自然禀賦不同、物産不同、分工不同,江南内部的差異性也就顯示出來。比如,唐代以後,蘇、杭就是并提的,宋代更有“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的民諺。但是,細察蘇杭兩個城市,其品格差異相當明顯。

白居易的《憶江南》凡三首,其中兩首分别寫杭州與蘇州,寫杭州的側重其山水之勝,“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寫蘇州的則突出其人文特點,“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這位出生于河南、在蘇杭兩地都做過官的大詩人,已經注意到這兩個城市的差異性。清代文人劉大觀評論蘇杭城市特點,亦有類似觀點:杭州以湖山勝,蘇州以市肆勝,揚州以園亭勝,三者鼎峙,不可軒轾。

尤其值得重視的是自吳越國和南宋以杭州為都城以後,杭州政治文化、消費文化方面更為突出,而蘇州交通功能、工商功能、休閑功能則稱雄天下,兩城市差異越發明顯。清代有人評論:蘇州為水陸沖要之區,凡南北舟車,外洋商販,莫不畢集于此……其各省大賈,自為居停,亦曰會館,極壯麗之觀。近人以蘇杭并稱為繁華之都,而不知杭人不善營運,又僻在東隅。凡自四遠販運至者,抵杭停泊,必卸而運蘇,開封出售,轉發于杭。即如嘉、湖産絲,而綢緞紗绮,于蘇大備。

類似于蘇杭之間的差異,在蘇揚之間也同樣存在。自隋唐以後,蘇州、揚州都是江南重要城市,但兩城市興起路徑有所不同,品格也各具特色。揚州的繁華主要得益于南北大運河帶來的交通之利,得益于富庶的徽商;蘇州的發展不僅得益于大運河,還得益于發達的工商業與科舉文化。

以明清園林為例,兩城市園林都很發達,但風姿各異。揚州富商每每捐有道台之類的虛銜,結交很多官宦,故其營造的園林除了詩情畫意之外,還會标榜豪華、炫耀富有,因而尺度較大,氣象宏偉。蘇州園林主人多為由科舉入仕的失意官宦,他們營造的園林通常尺度較小,格調雅緻,曲徑通幽,不事張揚,隐逸含蓄。誠如陳從周先生所說:“蘇州建築及園林,風格在于柔和,吳語所謂‘糯’,揚州建築與園林風格則多雅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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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江南文化,吳越更是時常并提的兩個地方,吳越文化甚至幾乎成為江南文化的代稱。其實,吳越差異同樣很大。先秦時期,吳的中心在蘇州,越的中心在紹興,吳之崛起早于越,與中原交流也早于越。吳越兩國盡管壤地相接,曾經互被征服,“同俗并土,同氣共俗”,但差異依然明顯。越多山,地狹人衆,生計困難,故越人勇于外出,或經商,後遊幕,亦易于激昂;吳多水,土地平緩,謀生較易,故吳人較平和。在東晉以後北人南遷、北學南漸的過程中,吳地較越地更先受到北方文化的影響,越地較吳地更多地保留蠻荒之地的質樸風格。相對說來,吳人文雅,越人剛勁。

春秋時期,齊桓公已認為越人剛強好戰;隋唐以後,越人依然較吳人強勁勇猛。明初甯海人方孝孺甯願十族被誅,也不願違心地為日後成為明成祖的朱棣篡位登基草诏,導緻873名族人與學生被誅,是以成為剛正不阿的千古楷模。明代戚繼光招募抗倭兵勇,多為紹興、台州等地人,他認為此地人骁勇彪悍。明末抗清英雄張煌言、劉宗周,清末反清革命志士秋瑾、徐錫麟等,均為浙東人。

理論創新是勇猛品格的另一種表現。浙東人在這方面的表現尤為出衆。漢代王充,明代王陽明、黃宗羲,近代孫诒讓、宋恕、魯迅、馬一浮,均領異标新、獨步一時。南宋永嘉學派葉适等人開創的事功之學,鄭至道、陳耆卿等率先闡述“工商皆本”思想,為商人社會地位正名,意義尤為深遠。吳地盡管也有類似人物,但論數量之衆多,氣象之雄峻,終比越地稍遜一籌。但是,若論科舉之能,藝術之工,吳又較越略勝一籌。改革開放初期,蘇南模式與溫州模式,前者重視集體推進,後者注重個體拓展,前者更守規矩,後者更重自主,多少也能折射出這兩個地方的特點。

任何地域文化的建設,都有由自發到自覺、自在到自為的發展過程。理清本地域文化與他地域文化之間的差異,明晰本地域文化的内涵,是地域文化建設由自發走向自覺的第一步。當我們宏觀把握了江南文化不同于齊魯、嶺南、巴蜀等區域文化的自身特質以後,再理清江南文化的演變軌迹,細察江南文化内部的豐富性,感受到蘇杭之别、蘇揚之别與吳越之異,乃至把握各城鎮特質,在推進江南文化建設時,就能各揚所長,相得益彰。

(作者熊月之為上海社會科學院研究員、上海市文史館研究館員、上海江南書院院長)

欄目主編:龔丹韻 文字編輯:夏斌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圖檔編輯:曹立媛

來源:作者:熊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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