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幼儀
“我将于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
提筆之際,張幼儀端坐在書桌前,腦海中蓦然顯現這一段文字。
她還記得自己那時正懷着孕,被孕期反應折騰的心神憔悴,展開手中紙張卻看到這份昭告天下的“離婚聲明”。
洋洋灑灑的文字皆透出男子反抗傳統、追逐真愛的決心。
他是成就他的“風流才子”的名頭,可憐自己頂着“土包子”的身份,被衆人用異樣的眼光瞧了許久。
怨嗎?肯定是有的。
徐志摩
隻是一切随着他的離去,張幼儀心中仍是浮現出難以忽視的一股心酸,這個曾經要追逐真正愛情的“癡情”男人,終是死在他的愛情之上。
“母親。”
一道聲音,把張幼儀從回憶中拉扯出來。她恍了一下,才發覺自己已許久未動彈。
桌上原本潔白的紙張已被手中筆墨浸濕,她伸手抽掉,再換一張全新的、未有任何褶皺的紙頁,定了定神,在上面寫道:
“萬裡快鵬飛,獨撼翳雲遂失路。一朝驚鶴化,我憐弱息去招魂。”
罷,罷,往事皆成序章。待明日操持完徐志摩的葬禮後,她與他,就真的是再無虧欠了。
陸小曼
幾日前的夜晚,淩晨,張幼儀早已躺倒在床上。
但是本應入睡的她卻睜着眼,思緒繁雜,因為她的前夫,徐志摩。
他之前來看望自己,和自己談話的氛圍倒是一改往日不屑,越發平易起來。
徐志摩說自己剛坐飛機從外地回到上海,但很快又要接着飛向其他城市。
張幼儀想起他近些年為了掙錢,越發拼命,不僅接了好幾個大學的教習工作,同時還接其他地方的宣講、寫稿工作,整日飛來飛去,四處奔波。
時間久了,身體肯定受不住,張幼儀想勸他,又不知如何去說,畢竟徐志摩這樣隻是為了給妻子陸小曼掙生活開銷。
他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又何必讓她來做惡人。
她最終隻是問了句,怎麼就這麼趕,他還來不及休息,就要當天就走,去趕那一趟飛機。
那時,國内航空尚不成熟,但凡有條件,都更信任國外飛機。徐志摩要坐的正是技術尚不成熟的國内飛機。
她其實是想勸他換一個航班的,隻是徐志摩無所謂道,自己有這個公司送的免費的乘機劵。
多的話他沒說,她明白,他嫌買飛機票的錢太多,自然是能省則省。
距離他道别已經過了一天,想必這時候他已經落地下飛機了。
“砰!砰!砰!”
有聲音從門外傳來,誰這麼晚來?
張幼儀披上衣服急匆匆出去,隻看到一個神色焦急之人,在不自覺地跺腳。
那人匍一看到張幼儀,迫不及待開口:“徐志摩飛機失事,遇難。需要人去收屍。”
遇難?收屍?
張幼儀根本不敢相信,且不說那麼巧,徐志摩坐的那趟航班出了問題,就是他遇難了,該通知的也是他的妻子,陸小曼啊。
送信人在一旁解釋,從濟南的電報發來,他們首先就是去徐志摩家找陸小曼,通知她讓她去收屍。
報刊刊登徐志摩失事
但是陸小曼卻不相信這個消息,不僅把送信人給趕走,連他們說的“為徐志摩收殓屍體”也毫無反應,言辭間,竟是絲毫不管這件事了。
沒辦法,他們隻能找到張幼儀處,希望她能看在和徐志摩有一個孩子的份上,去把他的屍體接回家鄉,讓亡者安息。
張幼儀聽了陸小曼的情況後,第一反應是憤怒。
徐志摩和自己在一起時如何貶低、瞧不起自己,但是和陸小曼在一起後,卻是把她捧在心尖,盡全力滿足她的一切要求。
他對她還不夠好嗎?結果遇到事,陸小曼第一反應就是逃避,白瞎了徐志摩曾經的付出。
徐志摩君及陸小曼女士俪影,《時報圖畫周刊》1927年
“我再也不相信徐志摩和陸小曼之間共有的那種愛情了。”
但即使再憤怒,張幼儀也必須要考慮徐志摩的後事處置問題。
陸小曼不管事,徐志摩父親年歲已大,不能遭受刺激,徐志摩自己又沒有兄弟姐妹。思來想去,竟是隻有自己這個前妻是最合适的人了。
但她畢竟已經是前妻,不好直接露面。張幼儀想了想,打電話給八弟,讓他帶着自己兒子阿歡,去接徐志摩屍身。
等到徐志摩的屍身運回來後,就必須要考慮徐志摩的葬禮事情。
另一邊,徐志摩父親得知兒子死之前發生的事情,已是十分惱恨陸小曼,言辭間甚至不讓陸小曼去參加兒子的葬禮,遑論讓她籌辦葬禮了。
徐志摩的父親徐申如
張幼儀隻得再次接過這一任務。她以前曾為徐志摩母親辦過一次葬禮,這次再為徐志摩本人辦葬禮,可以說是輕車熟路,比較順利。
隻是她沒想到陸小曼再一次作妖,好不容易能夠以妻子的身份出場,卻又在現場鬧起來。
陸小曼不喜張幼儀籌辦的傳統中式葬禮,認為徐志摩身上壽衣不夠好看,要為他換上西裝,不僅如此,棺材樣式她也要變。
張幼儀一力壓下所有,徐志摩因空難,屍身面目全非,目前緊要是讓他入土為安。
陸小曼的要求最終仍是沒有被通過,她在這場葬禮上毫無存在感。
說來實在可笑,作為民國著名文人的徐志摩,他的屍體是前妻去認領,葬禮是前妻去籌辦,就連一應後事安排,也全是前妻在做。
而作為徐志摩正牌夫人陸小曼,這個喪葬人的妻子,卻始終是一個邊緣人物。
造成這種現狀的原因,歸根結底,在于張幼儀與陸小曼截然不同的人生軌迹以及個人脾性。
張幼儀把自己的一生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去德國前,一部分是去德國後。
去之前,她是不被期待的徐志摩的妻子,懵懂無助,什麼都怕;去之後,她不再是誰的附庸,隻是她自己,張幼儀。
亦舒有這樣一句話:“當一個男子不愛這個女子時,她哭鬧是錯,靜默是錯,活着呼吸是錯,死了都是錯。”
張幼儀和徐志摩長達7年的婚姻中,即是如此。
觀望徐志摩的經曆與詩集,透出的是滿滿的浪漫情懷與理想主義。
他或是喜歡“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那般女子,或是追逐“玫瑰,壓倒群芳的紅玫瑰,昨夜的雷雨,原來是你發出的信号——真嬌貴的麗質”這般女子。
但無論是清麗嬌羞也好、豔麗大氣也罷,在徐志摩心中,始終有一個轟轟烈烈談戀愛的心思,他渴望有一個懂他的知情知趣又貌美的女子。
他們會在一起談論詩詞歌賦、聊聊哲學思想,但張幼儀,國中還沒上完就被父母急急叫回家去結婚。
另一方面,張幼儀長相比較平庸,典型東方人的扁平面部與厚實的嘴唇,讓她看上去十分尋常。
是以,對于這個被父母強硬塞過來的妻子,徐志摩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已失去興趣,在得知張幼儀曾經的學識底子後,他更是興緻全無。
在大婚當天,徐志摩就躲進奶奶的房間,拒絕與新娘有任何接觸。
别人問他成親後的感受,他也隻是冷冷回一句:“媒妁之命,受之于父母。”
張幼儀和徐志摩
對于這個他一向看不上眼的妻子,他一向是能避就避,後來在父母的要求下,他才和張幼儀生了一個孩子,即他們的長子,徐積锴。
但孩子剛出生,徐志摩就迫不及待奔赴美國讀書。
對徐志摩而言,張幼儀從來不是責任,隻是他的負擔。
張幼儀對這個丈夫也漸漸失去愛慕之心,喪失期望,但她沒想到徐志摩的狠心超乎她的想象。
在她懷着他們第二個孩子的時候,徐志摩向張幼儀提出離婚。
不是因為張幼儀做錯了事情,隻因他看上了更年輕貌美又更有才情的其她女子。
張幼儀與徐志摩
可笑的是,那女子甚至沒同意和徐志摩在一起,他為表衷心,就巴巴地跑來,興沖沖和自己提離婚。
不僅如此,他還特意在報紙上刊登《離婚聲明》,好長一段洋洋灑灑的文字,透露出他誓要追逐真愛的赤誠之心。
在離婚一事暫時無法成行時,徐志摩更是把懷有身孕的張幼儀獨自抛在沙世頓,再次踏上尋求真愛之旅。
尚不會說德語的張幼儀就這樣孤身待在異國他鄉,一直到臨産,她才聯系上自己哥哥,然後挺着大肚子輾轉。
徐志摩始終沒有出現。
張幼儀最終還是簽下了離婚協定,這個中國史上第一樁西式文明離婚協定。
她明白了,原來規則是可以被打破的,即使這個規則起初是用來傷害她的。
于是她開始進學校學習,閱讀大量的書籍,還嘗試自己創業。
值得一提的是徐志摩的父母始終沒有放棄張幼儀,在她是徐志摩的妻子時,徐申如夫婦就多次斥責徐志摩,要他好好對待張幼儀。
在徐志摩趕往國外讀書時,他們鼓勵張幼儀去國外找他,與徐志摩夫妻團聚。
在張幼儀與徐志摩離婚後,他們更是痛心疾首,連連對這個女子表示歉意。
他們甚至把徐家家産一分為三,除了給自己及兒子徐志摩的各一份,還有一份就是給張幼儀母子的補償。
他們認張幼儀為幹女兒,每月按時給她寄生活費,正是這些錢,支撐着張幼儀求學讀書。
這個曾經被徐志摩罵為“鄉下土包子”的她,脫下以前厚重繁瑣的服裝,換上新式蹁跹衣裙。
她開始綻放出獨屬于自己的光輝,不再需要别人照亮,反而去照亮别人。
張幼儀與兒子
對于一直對自己很好,甚至是有些依賴自己的徐申如夫婦,她也始終心懷感恩。
她曾特意表明:“我對徐家二老有一份責任在。”
是以之後徐老太太身故,這個早已和徐志摩離婚的前妻,被徐申如和徐志摩請求時,更是義不容辭奔赴現場,給徐老太太一個妥協的退場。
時間不疾不徐走過,失去老伴的徐申如直接搬進張幼儀家中,與這個前兒媳,如今的幹女兒,以及他的孫子徐積锴在一起生活。
再次成家的徐志摩,與他妻子褪下曾經的溫情,生活中一地雞毛。徐志摩也開始為了妻子的巨額花銷,而四處奔波。
徐志摩、陸小曼
不同的是他對待前妻的态度,曾經百般看張幼儀不順眼的徐志摩,也開始展露出從前未有的溫和與平等。
但他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與張幼儀後來崛起的勵志人生不同,陸小曼的前半生,正映照了“被偏愛的有恃無恐”這番話。
陸家始終沒有子女緣分,前前後後出生了九個孩子,連接配接夭折,隻有排行第五的陸小曼“幸免于難”。
不巧的是,陸小曼的身體狀況十分差,是以從小就吸引了父母絕大多數的關注與愛護。
他們小心翼翼地照看她,四處尋摸好東西,誓要把最好的一切都送到女兒面前,隻為讓她一展歡顔。
在蜜罐中長大的陸小曼,從小就恣意妄為,追逐享樂。
而她美豔的容顔與深厚的學識也使的她無往不利。
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文字功底被人誇贊,才十五六歲,就已熟練掌握英語與法語。
18歲時,她就擔任了北洋政府外交總長顧維鈞的翻譯,名揚社交圈,是當時的話題中心。
她的受歡迎程度透過那時的媒體報道可見一斑:“中外男賓,固然為之傾倒,就是中外女賓,好像看了她也目眩神迷,欲與一言以為快。”
等到她再大一些,陸父陸母又為女兒精挑細選了一個伴侶,王赓。
王赓作為那時的青年才俊,無論是經濟實力還有文學功底、建功立業,都是頭一批的人物。
他對于陸小曼着實愛護,無論她是生活奢侈亦或者愛玩愛鬧,全都默許。
陸小曼與王赓婚禮報道
隻是王赓做事沉悶,不符合陸小曼想要的激情與浪漫。陸小曼在遇到滿心柔情與浪漫的徐志摩時,就一頭紮了進去。
這一對年輕男女之間的愛情,不被當時世俗容許。
一個離婚第一人,一個有夫之婦,他們所謂的愛與抗争,在衆人看來,就是不守婦道與毫無廉恥心。
即使如此,在陸小曼的堅持下,她的丈夫王赓仍是選擇再次包容她,成全她的愛情。
是以,在陸小曼前半生的經曆中,她始終作為被寵愛、被讓步的一方,享受着他人的贊羨與愛慕。
包括在與徐志摩結婚後,陸小曼也始終被徐志摩放在心尖尖上,仔細照料。
陸小曼不喜歡做家務,于是他們請來了廚師和傭人;
她身體不好,徐志摩又特意尋訪名醫為她看病,為她請來善推拿調理身體的人;
徐志摩陸小曼結婚照
陸小曼吃飯吃不完,讓徐志摩吃她碗中剩下的,他也能毫無芥蒂端起碗就吃;
陸小曼不想走路,也是徐志摩抱着她一步步走上階梯。
她太被偏愛了,以至于即使她文采斐然、舉止優雅,但她内心依舊是一個還沒長大的小女孩。
她陶醉在衆人的追捧,欣然享受其他人的愛護,以至于模糊了男女界限,與翁端午躺在一張塌上吸食鴉片。
于是在她聽到徐志摩的指責後,才會不可置信,才會惱羞成怒。
她把煙槍向徐志摩臉上砸過去,雖然被躲開,但徐志摩臉上的金絲眼鏡卻掉落下來,一地碎玻璃,正如他這顆疲憊的心。
他負氣離去,而陸小曼自留在家中懊惱。但還來不及等她做出補救,就聽到送信人急匆匆帶來的消息,徐志摩飛機遇難。
這個被寵壞的小公主,陡然間竟是無法接受事實,她把送信人趕走,假裝從未聽過這個消息。
這樣,她就可以繼續當作徐志摩還活着。等他回來,他們依舊是一對甜甜蜜蜜的夫妻。
陸小曼的自我欺騙并沒有持續太久,随着徐志摩的屍身被接來,随着他的葬禮開始被籌集,她不得不面對現實,徐志摩死了。
徐志摩的離去,打開了輿論的閥門,更多人指責陸小曼,斥責她自私自利、不堪為妻。
與她對應的,卻是徐志摩前妻張幼儀,她在辦理了徐老太太的葬禮後,又再次主持了前夫徐志摩的葬禮,實乃一個有情有義的女子。
張幼儀面對他人贊許,依舊是一副平靜模樣。
至于他人猜測的,為何離婚後,她依舊會去給前夫收屍,以及親自主辦葬禮,除了情義以外,她心内還有一絲隐秘不宣的想法。
她總是忘不了徐志摩最後那次見她時的一幕幕。不同于以往的嫌棄和漠視,徐志摩對自己這個前妻的态度愈加緩和。
聊了一會後,徐志摩赧然表明來意,原來是問自己衣服的事情。
之前張幼儀見他身上穿着帶破洞的衣服,想到他為了給妻子生活費,四處奔波賺錢的傳言,已是明了。
但思及他們曾經的情分,張幼儀仍是提出為徐志摩做兩件新衣服,好讓他不那麼寒碜。
這次徐志摩來就是問自己衣服有沒有做好,他還提到,自己幫朋友賣房子,若是能賣出去,他能從中獲得一點傭金。
談論這些時,他曾經的高傲神态不在,言辭間再不見任何清高,像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神明突然從天際跌落塵埃。
風花雪月不再,有的隻是生活中的柴米油鹽與各種心酸。而把他從那虛妄中拽下的,卻是他苦苦追尋的愛情。
徐志摩墓碑
張幼儀有些同情他,同情這個曾經掌控自己情緒的男人來。
追了一輩子的愛情,追到這般狼狽。
是以在得知徐志摩遇難,妻子不願去收屍後,除了憤怒,她心中卻浮現出更多複雜情緒,同情、心疼、還是快感?
或許都有吧。
這個嫌棄前妻嫌棄半輩子的男人,直到死後,卻還是要指望着前妻去收屍,去給他一個體面。實在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