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9.19
不管人們前往何處,人們總是追蹤着他自己被誤解的本性
——卡夫卡 《卡夫卡談話錄》
自幼在農家長大,不知是過于淘的緣故,抑或是永遠幹不完的活計所緻,一雙糙手上竟有十幾處疤痕,如果細細地辨認。
在姜文的電影《太陽照常升起》中,有兩處最讓人驚心動魄。一處是母親投水,棉衣在河水中載沉載浮。一處是兒子闖進樹洞裡,一不小心,所有的陶器與家具,嘩啦一下破碎。當然也不乏詩意的表述,比如周韻飾演的母親說,“阿遼沙,你别害怕,火車在上面停下了,他一笑天就亮了!”雖然講出這些,我卻并不明白到底和手上的疤痕有什麼關系。
還是說手上的疤痕不是隐喻,心中的才是。常常想,小時候無非是上樹摸棗下河摸魚,即便皮開肉綻,也隻是小玩意兒,為什麼它們要執着地凝成表象,軍功章一般追随終生?成年之後,并非是一味太平,鑄造廠時代同樣是雙手,手心手背,被割開過幾十道血口,最痛心還是拇指,菜刀劈過,錘子砸過,吊詭的是,愈後皆是平滑如初。
外公講過一個轶聞,他說有一段時間,村裡瘋傳窪地裡的一隻兔子成精了,背上長出了翅膀,遠遠看去,十分心悸。結果獵人們及時終止了這個傳聞,原來是蒼鷹搏兔,狡兔卻不回頭,反而狂奔疾走,生生把鷹腿扯斷了,而且湊巧長在了它的背上。想起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話》中曾寫過,“生存本身就是對荒誕最有力的反抗”,看來确乎如此。
卡夫卡則相對具體一些——“人要生活,就一定要有信仰。信仰什麼?相信一切事物和一切時刻的合理的内在聯系,相信生活作為整體将永遠延續下去,相信最近的東西和最遠的東西。”是以,不謀而合的在于,我從不認為信仰是物化的,是一本所謂的經書,一座廟宇,一個十字架,一具表情莫名其妙的木偶泥胎。信仰更像曹孟德鞭下的梅林,沒有它,或許也不至于渴死,但有了它,生活一定會多出些味道。
而受傷,無論留不留疤痕,還是難免滋生沮喪的情緒。一隻背上長“翅膀”的兔子同樣不是好兔子。王小波對這種事情的經驗如下,“忽然之間心底湧起強烈的渴望,前所未有:我要愛,要生活,把眼前的一世當作一百世一樣。這裡的道理很明白:我思故我在,既然我存在,就不能裝作不存在。無論如何,我要為自己負起責任。”是以,無論多麼風谲雲詭,依然應當要愛,要生活,要對自己“負起責任”。
早上一番洗漱,坐在木椅上一陣子沉吟。譬言卡夫卡吧,最近的東西是什麼?最遠的呢?最近的是手上的疤痕,最遠的是天空蔚藍?恰恰相反。某種層次上,天空的蔚藍反而較為簡單,你卻已無法追蹤手上的每一塊舊傷。要不唐朝詩人怎麼會脫口而出“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這樣親切的句子呢。
巷裡裡一片甯靜。雞在不動聲色地踱步,柿子樹奮不顧身地長出新枝,老人們小心翼翼地避開暗溝,竹籬下青菜分成兩畦。隻有如此,生活才不是空洞的說教,不是敷衍了事罷。最怕的是他鄉的雪夜(不是雨夜哩),對于旅人來說,大雪都吝于發出簌簌之聲,當然,大不了一個人進進出出,假裝很繁華的樣子。
即便是惡冬,大雪之後,太陽也照常升起。是以春暖花開,才格外賞心悅目。靜夜裡終于可以不做夢了,也不再在夢裡清醒地告訴自己,是夢呵,如果迫得緊,趕快醒了就是。幸好沒有了夢,便沒有勸誡,一覺天明,浮生如火。
前幾日安兄約幾位朋友去一個回族鄉鎮品鑒羊肉湯,一見面他們就調侃,還真是哎,故園,你瘦了!仿佛姑娘們的小矯情,哪怕“寬厚”如舊,不免心中竊喜,那時車窗外的曠野裡,苗麥青青,空氣中的味道都滿滿青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