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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回聲|哦,腥氣四溢的小鎮

作者:齊魯壹點

在廣闊天地接受了接近兩年的“再教育”之後,我被招工了。招收我的那個工廠很小,位于小清河入海口附近一個比較偏僻的小鎮。這個小鎮名叫羊口,也叫羊角溝。

雖然與我回大城市就業的期望值相去甚遠,但我還是毫不猶豫地抓住了這個逃離廣闊天地的機會,立馬就收拾好包裹去報到上班了。如果說堅持是一種品格,那麼逃離就是一種天性。跟多數人一樣,我沒有那麼高尚,多數時候做事難以脫離天性的束縛,尤其是在青少年時代。

我去工廠報到的時候,正值初冬。從我插隊的地方乘長途汽車向北,走了二十來公裡以後,一股巨大的荒涼感向我撲面而來。這是一片不折不扣的荒原,滿眼都是一派蒼涼的昏黃。廣袤的原野上,幾乎看不到一棵樹,連灰白的野草都沒有幾叢。間或有一些泛着水波的鹽池、閃着銀光的鹽山,從車窗外快速掠過。這些醒目的亮點,不僅沒有讓一片死寂的原野生動起來,反而更加襯托出了它的孤寂荒涼。

這樣的景色持續了二十多公裡以後,車子到達了終點站——一排矗立在荒野裡的平房,周圍沒有一棵樹、一叢草。下了車,車站從業人員告訴我,沿着站外那條路繼續向前走一公裡左右,就可以進鎮了。那天天有些陰,曠野上的雲朵看上去很低,仿佛觸手可及。荒原上刮來了無論是從感覺上還是聽覺上,都很尖銳剛硬的風。路上,偶爾有一兩個裹着圍巾的女人匆匆走過。讓人有點奇怪的是,她們的圍巾不像其它地方的女人那樣,随便一紮就完事,而是裹得四四方方、嚴嚴實實,像個粽子一樣。她們的嘴巴、鼻子,都裹在圍巾裡,隻露出一雙眼睛、一小塊黑紅的皮膚,很是給人一些神秘感。後來我知道了,這是因為當地冬春之際那紮人的風。

我頂着風走進了鎮子,一股濃重的魚蝦腥味撲面而來,這個小鎮也是個漁港。我此時還不能意識到,那些發出刺鼻氣味的魚蛤蝦蟹,在那個物質貧乏的年代裡,能讓我享受到那麼多的口福。這個鎮子很小,隻有一條窄窄的主街道,兩旁幾乎沒有樓房。望着冷冷清清的小街,我不由有些惶惑。這兒比我想方設法要逃離的農村,又能好到哪裡去呢?今後漫長的日子,我都要在這裡度過嗎?我這顆外來的種子,能在這寸草不生的地方生根發芽長大嗎?

我們廠就在鎮子的那條主街上。這是個很小的造船廠,正式職工隻有不到二百人。這家小廠,以前造木殼漁船,後來又造水泥漁船。我進廠的時候,開始造鋼殼漁船。配置設定工種的時候,我去了船體工廠中的房間做鐵闆工。後來有人告訴我,這個工種的學名,應該叫钣金工。确定了工種以後,就有熱心人對我說,為啥不想辦法找找人,分個好一點的工種呢?沒聽過“緊車工、慢鉗工、吊兒郎當幹電工”的說法嗎?頂不濟幹個電焊工、木工、油漆工、翻砂工什麼的,也比幹鐵闆工強啊。聽他的意思,我這工種屬于廠裡最差之列了。

正式上班之後,我發現那個熱心人的說法不無道理。在我們這批新招的勞工當中,隻有我一個人被分到了鐵闆工的崗位上。其他二十來個人,電工、鉗工、車工等等,幹啥的都有,有的還被分去學開汽車。聽老勞工講,鐵闆工的糧食定量是每月四十六斤,屬于最高的供應标準,跟碼頭上扛大包的搬運工一樣。也就是說,這個工種對于體力的要求很高。但是根據我的觀察,在我們這批新勞工中,除去女同志,比我膀大腰圓的大有人在。這說明,配置設定工種的時候,我們的體格并不是主要參考因素。因而,就又有好心人對我說,看你瘦得像根麻杆兒一樣,幹這活兒肯定吃不消,還是跟上司上反映反映,最好能調個工種,不能光便宜了那些“走後門”的。托關系、走門子的事情,并不是今天才有的。那個時候,“走後門”是一個使用頻率很高的熱門詞彙。

我的性格有些随遇而安,除非萬不得已,懶得去為自己争取些什麼。況且我的家庭環境,也使我自幼就受到“不能跟組織對抗”這樣的觀念灌輸。是以,既然讓我幹鐵闆工是以組織的名義作出的決定,我也就不能對抗這個決定,也沒有去質疑是不是有人以組織的名義夾帶了私貨。

鐵闆工的主要工作,就是根據建造船體的需要,選取不同厚度的鋼闆,放樣下料以後,掄着十八磅的大鐵錘,将其砸出不同的弧度。我們那個小廠,那時沒有大型卷闆機。幹活的時候,一個班組長手持長杆鐵砧子,在鋼闆上指來指去,我們六七個人圍成一圈,輪番揮起鐵錘砸向那鐵砧子,直到砸出規定的弧度為止。除了我是正式工之外,那幾個跟我一起掄鐵錘的哥們兒,都是農村合同工。這也說明,我這個工種确實不太受人待見。

盡管不受人待見,我還是把學掄大錘進行得有滋有味兒。不到一個月,我的努力就受到了工友們的首肯——别看這小子那麼瘦,大錘倒是掄得是那麼回事兒了!雖然我對掄大錘并不排斥,但是有件事卻讓我有些惶惑,那就是組織上沒有為我這個學徒工指定一個師傅。跟我一起進廠的那些人,都有了自己固定的師傅,閑聊的時候,我師傅我師傅地叫着,煞是親切自豪。雖說每個進廠比我早的人,我都可以稱其為師傅,但做了一場學徒工,卻沒有個固定的師傅,是我引以為憾的一件事情。這件事情似乎也說明,組織上認為我這個工種确實沒有多少技術含量。

做學徒工第一年,我的工資是十八塊零五分。第二年,漲到了二十塊零五分。我要幹三年學徒工才能出徒,但還沒等到出徒我就考上了大學,沒有享受過出徒後的待遇。每月發工資的時候,财務上自作主張地每人扣掉十元,直接發給飯菜票。在這筆用于填肚子的經費中,飯票占了接近百分之七十,菜票隻有三塊錢左右。于是,在發到手的那八塊零五分錢裡,我還要再拿出幾塊錢來買菜票。否則,一天平均一毛錢的菜金,是無論如何也不夠的。我們廠的食堂,對于工友們的消費能力心中有數,每天隻是在午餐時做一頓菜,早晚餐就弄點鹹菜、蝦醬、鹹魚之類對付過去。對于财務和食堂的這些做法,倒是沒人表示異議或不滿,更沒有人出頭抗議維權。

對于我的勞動量而言,糧食定量差強人意,蛋白質攝入應屬嚴重不足,如果隻靠那點菜票維持的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工友們說,羊口這個小漁港可能啥都缺,但是就不缺臭魚爛蝦。我想就是這些臭魚爛蝦,極大地補充了我的蛋白質攝入量。除了魚蝦蟹,這兒盛産牡蛎和赤貝,也就是毛蛤蝲。當地漁民講,在小清河入海口的水下,有一座牡蛎山,每年都要花大力氣清理,不然就會堵塞河道。但是年年清年年長,總也清不完。羊口鎮距離小清河入海口大約十來公裡,我一直想坐船去看看的,但至今未能如願。在那兒工作的時候,老覺得近在眼前,有的是時間去看,是以不急。可是一旦離開了,再想去就不那麼容易了。

收獲牡蛎毛蛤蝲的時候,碼頭上堆的跟小山一樣,一毛錢就能買一大臉盆。而渤海大梭子蟹,也隻有幾分錢一斤。那個時候,當地漁民不太認這東西,認為它性涼,容易傷腸胃。但是嚴重缺乏葷腥的我們,卻不管這一套,總比鹹菜強吧!跟我們熟悉了以後,那些樸實的漁民們有時連錢都懶得收,說又不是什麼好東西,願意吃就随便拿些回去吃吧!把這些東西拿到工廠中的房間的休息室裡,幾個工友湊在一起,以盆代鍋,煮了饕餮一頓,吃得腸滿肚圓。倘若再有點散白酒相配,那就更妙了。在此後的歲月裡,我也常常吃海鮮,但卻覺得都不如當時的那種吃法有味道。

有一回,一艘漁船在我們廠維修。修好之後出海試航,捕了很多大對蝦。回廠交船的時候,這些蝦就無償送給了廠裡的食堂。這些蝦大多都有一搾長,放在今天,得值多少錢啊!我一向以為,若論物價的上漲幅度,對蝦、螃蟹這些海産品,絕對是名列前茅的。比如當時幾分錢一斤的大梭子蟹,如今起碼都得上百了。食堂的大師傅們收下蝦,連夜開煮。第二天一早開飯的時候,一盆盆鮮紅透亮的大蝦,早已經擺在了食堂裡。于是,大家便放開肚皮,免費猛吃一頓。美中不足的是,事後有三十多個人跑到醫院打起了點滴。好在沒人對食堂的飲食安全問題,進行追究問責。

在小清河的入海口處,出産一種特有的銀魚,當地漁民俗稱面條魚。這種魚最長能長到十幾公分,身體晶瑩透明,體内那條脊骨都清晰可見。我在一位當地的工友家,品嘗過這種魚,吃到嘴裡細膩滑嫩,鮮美無比。更為可貴的是,這種銀魚在鮮美之餘,隐隐還間有一絲肥豬肉般的醇香。後來,我品嘗過很多地方出産的銀魚,比如太湖銀魚、微山湖銀魚、黃河銀魚、長江銀魚等等,但覺得口感都遠不如小清河銀魚。聽當地人說,這種銀魚已經絕迹好些年了,這很讓人為之遺憾。

那時沒有雙休日。為了便于工友們回家探親,廠裡很人性化地安排兩周休息一次,一次休息兩天。我的家在幾百公裡以外,不要說當時沒有高速公裡、高鐵這樣的交通條件,就是有,我也買不起車票。因而,休息日就隻能在廠裡耗着。一些家在當地的工友,就經常拉了我去他們家蹭飯。在他們那簡陋的家裡,幾杯燒酒、幾盤海鮮,一番家長裡短的話語,使我感受到了一種濃濃的溫情。我很懷念這種溫情。如今獨在異鄉為異客的人們,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能享受到這份溫情?

在我們廠子的後邊,就是小清河。當時小清河的中上遊雖已接近斷流,但在這入海口附近,由于潮漲潮落,河面還是很有些洶湧奔流的感覺。河的對岸,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蘆葦灘。春夏之際,葦芽破土而出,萌發出一派青翠欲滴的新綠。秋高時節,蘆花飛揚,裹着金光的無邊銀浪,在陽光下起伏閃爍。我在海邊長大,原本就會水。那片充滿誘惑的蘆葦灘,成了我排解寂寞的極好去處。在工餘時間,我和一些工友們經常遊過幾百米寬水流湍急的河面,到蘆葦灘裡捉螃蟹、拾蛤蝲,心情就變得像明淨的天空一樣晴朗、像閃耀的蘆花一樣歡快。

我們穿的工裝,是帆布制作的,又厚又硬,洗起來很費勁。因為有了小清河,我跟幾個工友學會了一種洗工裝的絕招。在我們廠小碼頭旁邊的水下,有一些水泥樁子。我們潛到水下,把髒工裝栓到水泥樁子上,過兩天再把它取出來。此時,水底的湧流已經将它沖刷得幹幹淨淨。有些老師傅雖然認為我們這個辦法有些危險性,不值得效仿,但也不能不承認我們确實有些個小聰明。

閑極無聊的時候,我會一個人坐在小清河邊,望着向大海奔流而去的河水,癡癡地胡思亂想。在河水的源頭之處,就是一所省會大城市。我來自那裡,也很想回到那裡工作生活。如果乘船溯流而上,到達那裡應該是件不太困難的事情。但是就像河水不能倒流一樣,體制也使我難以回到大城市。如果說河水流向大海是一種自然的規律,那麼我呆在這兒就應該是一種命運的規律。對于這種規律,無論心中有多麼的不甘,我大約也隻能無奈地接受了。

我下鄉插隊的時候,國家的知青政策已經做了調整,我們在鄉下其實有盼頭的。但在這麼個偏僻的小地方當了勞工,按照現行的體制而言,再想變動是很難的。對于這一點,我很清楚。是以,我對自己的境遇,不可能沒有一些失落感。一般說來,失落來自于反差。但是反差可以用适應來消弭。這種适應,可以是主動的,也可以是被動的。說不清是出于主動還是被動,随着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已經開始逐漸适應了這樣的環境。适應,其實也是一種幸福。當我們不能選擇或者改變環境的時候,不妨去發現感受它的一些好處。

就在我已經開始适應了環境的時候,國家做出了恢複聯考的決定。由于在平時的交往中,不少工友都認為我讀過一些書,算是個有點文化的人,就紛紛動員我去報考。他們很實在地對我說,你是個大城市人,一個人遠離家人,在這裡長期生活,實在是太不友善了。聯考是回到大城市的一個好機會,你可一定要抓住啊。說實話,我對自己的實力心中并沒有底。但是我認為工友們的說法有些道理,聯考确實是一個逃向大城市的機會,不抓一下有些可惜。于是,我便撿起了丢掉多年的中學課本。改變生活境遇,是我參加聯考的最大原動力。我不想,也不能去拔高當時還不到二十歲的自己。

大約是出于節省成本的考慮,我們廠的宿舍十點半就要停電熄燈。為了友善上下夜班的勞工,廠裡為大家配了一些蠟燭。因為要秉燭夜讀,我的蠟燭就不夠用了。一些熱心的工友,就把自己的蠟燭讓給我用。這點東西如今看起來不起眼,在當時工友們卻很在意。他們通常是把細心積攢下來的蠟燭帶回農村的家,因為家裡點燈的煤油不夠用。七七年的聯考,我折戟而歸。但是沒人挖苦嘲笑我,那些熱心的工友一如既往地給我送蠟燭,鼓勵我振作精神,重整旗鼓。如果沒有他們的鼓勵,我也是有半途而廢的可能的。

除了蠟燭,還有個細節很讓我感動。我比較貪玩一些,常常在牌局上跟工友們玩得熱火朝天。我拿起了中學課本之後,工友們的牌局便不約而同地對我說起了“不”。我天性好玩,有時看得心急手癢,就很想參與進去玩兩把解解饞。工友們則一概笑臉相拒——你現在的任務是好好複習、好好考試,而不是幹這個。你若真想玩,聯考完了等着拿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再來玩也不遲啊,先苦後樂嘛。

一位送我蠟燭的工友曾開玩笑說,你将來成了大學生,可别忘了我的蠟燭啊。“苟富貴,勿相忘”,是一種境界。這種境界,并不是人人都可以達到的。比方說,這句名言的創造者,就像扔破抹布一樣,抛棄了自己的諾言。離開那個小鎮三十多年了,我卻沒有回去看看那些熱心的工友們。就這一點而言,我還真是辜負了他們那些充滿溫情的蠟燭。

如今,那個靠海小鎮的街道、房屋、碼頭、河岸,以及工友們的音容笑貌,常常鮮活清晰地出現在我的夢境之中。畢竟我的青春時期,有接近兩年的時間在這裡度過。這個小鎮雖然偏僻閉塞,但也給了我很多快樂、很多溫情。我很懷念這些東西,因為它們跟我的青春密切相關。

壹點号谷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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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回聲|哦,腥氣四溢的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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