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黃樸民:野心家王敦與桓溫的皇帝夢

作者:乾元國學

君主與功臣,一個要防範“黃袍加身”這類事情的發生,另一個則要設法使“黃袍加身”成為現實,彼此攻防轉移的結果使君将關系永遠處于高度緊張之中。

對于那些擁有軍隊,威名日著的功臣宿将而言,要使他們耐得住寂寞,“波瀾誓不起,妾心古井水”,不滋生觊觎非望之心,簡直等于是緣木求魚、與虎謀皮,純屬一廂情願。在他們意識深處,做皇帝、君臨天下,“惟辟作福,惟辟作威”,獨掌生殺予奪之大權的誘惑,實在太厲害了,是怎麼也抵擋不了的,隻好是“跟着感覺走”。是以,他們中間為數不少的人,都願意冒毀家滅族的危險,想方設法為這種誘人的前景殊死一搏。他們的人生哲學,早已由那位東晉王朝的大軍閥(也是大野心家)桓溫所一語道破:“既不能流芳後世,不足複遺臭萬載耶!”

政治上的基本遊戲規則就是若有十倍的利益,便不惜硬起心腸僥幸一試;若有百倍的好處,便可以喪心病狂地把老本全豁進去。于是乎,抱着“成者王侯,敗者賊寇”豪賭一把的亡命心理,曆朝曆代都有一些權欲熏心的功臣宿将不安于位,要跳将出來導演以武力搶班奪權的一幕幕鬧劇。這樣的人物,在曆史上比比皆是,除了著名的郭威、趙匡胤等人外,還有王敦、桓溫、桓玄等一些個次量級的家夥。隻是王敦、桓溫等人運氣不如趙匡胤,他們“為山千仞,功虧一篑”,在距離龍椅一步之遙的地方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皇帝夢無情破滅。真所謂“青山留不住,畢竟東流去”!

公元316年(建興四年),腐朽的西晉王朝在内亂不已和少數民族貴族武裝打擊下最終覆滅了。南方的官僚和南逃的北方士族的首領們于次年擁立晉室藩王——琅邪王司馬睿為晉王,次年正式登基稱帝,是為晉元帝,建都于建康(今江蘇南京),史稱“東晉”。

東晉王朝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門閥士族的聯合執政體。田餘慶先生在其《東晉門閥政治》一書中将東晉政治界定為典型的“門閥政治”,乃是不刊之論。與西晉皇帝關系并不十分親密的藩王司馬睿能夠當上皇帝,北方士族的代表人物——琅邪王導及其族兄王敦的翊戴擁立功不可沒,他們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一文一武,運用政治韬略并借助武力後盾,把資質平庸、經曆平凡、恩威未孚的司馬睿送上了皇帝的寶座。司馬睿知恩圖報、投桃報李,亦以高官厚祿來酬勞答謝王氏兄弟。他委任王導為丞相,執掌中樞大政,掌控财經命脈,主宰人事任免;策命王敦作鎮東大将軍,都督江、揚、荊、湘、交、廣六州(幾乎包括當時東晉的整個轄境)諸軍事、江州刺史,控制全國的兵權,執掌天下的征伐。王氏兄弟權傾朝野,炙手可熱,以緻當時有“王與馬,共天下”之說。

黃樸民:野心家王敦與桓溫的皇帝夢

這方面最有說服力的證據,就是當司馬睿初登帝位,接受群臣百官朝拜之時,他居然讓王導“升禦床共坐”(盡管圓滑精明,老于世故的王導本人很識相地推辭了)。王氏兄弟在東晉政權中的地位之高,威權之重,于此可見一斑。

常言道:“人心不足蛇吞象”、“一山望着那山高”,人的欲望是無止境的。這在王導身上還有所收斂,因為他畢竟是文官,膽子略微要小一點,加上他富有政治頭腦,明白輕重得失,知道觊觎帝位隻會引起内部動亂,使好不容易才初具規模、剛入正軌的東晉王朝毀于一旦,而“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東晉王朝倘若玩完,則王氏家族的好日子也就會走到盡頭。是以,他的基本宗旨是“鎮之以靜,群情自安”(《晉書·王導傳》)。雖然獨攬大權,卻沒有篡晉自立的狼子野心。

然而,他的族兄弟王敦便完全不同了,他是赳赳武夫,從死人堆裡跌打滾爬煉就出來的,隻認一個理,就是憑借手中的刀槍縱橫天下,為所欲為。東晉的天子之位是憑他的武力扶植起來的,合自己的心意則保駕護航,不合自己的心意就反水跳槽,若機緣湊巧,亦不妨踐行西楚霸王項羽的“豪言壯語”:“彼可取而代之。”從他大醉酩酊後用鐵如意擊壺吟詠“亂世之奸雄”曹孟德“慨當以慷”的詩句,以至擊破壺口的下意識舉動來看,王敦素有野心乃是不争的事實,無非是欠缺一個發作的契機而已!

但晉元帝司馬睿的作為,卻使王敦下決心摘下了“同心翼戴”的面具。晉元帝依靠王氏兄弟才登上皇位這一點固然不假,但是,和任何一個君主一樣,他也喜歡乾綱獨斷、大權自握,信奉“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的原則,是以,對王氏兄弟尤其是執掌兵權的王敦也要玩過河拆橋的危險政治遊戲。他不滿于王氏的驕橫,總想削弱王氏的勢力。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引用善用奉迎的劉隗,酗酒放肆的刁協作心腹,在暗中悄悄作對付王敦的軍事部署:充實中央朝廷的軍事力量,釋放揚州地區内淪落為僮客的北方流民,把他們組編成軍隊;任命江南地區士族頭領戴淵為征西将軍,都督兖、豫、幽、冀、雍、并六州諸軍事,任命劉隗為鎮北将軍,都督青、徐州諸軍事,各率領萬人,分駐合肥、泗口,防禦王敦在長江上中流的軍事勢力。

王敦他正發愁找不到趁火打劫、亂中篡權的借口,如今見晉元帝有防己甚至誅己之意,馬上就逮住不放,“你不仁,我不義”,是你司馬睿先萌生猜忌之心,那就休怪我翻臉不認人了。“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于是他乘機以反對劉隗、刁協,替王導訴冤“清君側”為口實,陰謀篡奪皇位。公元322年,王敦在武昌大舉起兵,順流而下,一舉攻占建康,誅殺戴淵、刁協等人。劉隗見勢不妙,也顧不得晉元帝對自己的知遇之恩了,撇下主子,狼狽逃竄,投奔石勒。

但是,由于王導等主要朝臣不願動亂擴大,危及高門士族的根本利益,而沒有同王敦展開合作,表示“甯為忠臣而死,不為無賴而生”。王敦一時間無法實作自己的篡奪野心,隻好悻悻退回武昌大學營。

公元323年,晉元帝司馬睿憂憤病死,晉明帝繼位,王導輔政,王敦以為有機可乘,加緊篡權謀劃,自武昌移鎮姑熟(今安徽當塗),自領揚州牧。次年,王敦身患重病,去日無多,早已對他恨之入骨的晉明帝乘機下诏令征發大軍讨伐王敦。王敦不甘心坐以待斃,孤注一擲,派出軍隊進攻建康,

但此時他患病的消息已在軍中流傳,軍心渙散,實力急挫,結果大軍受阻于建康城下。王敦眼見篡位之志難以實作,憂憤交加,病益轉沉重,遂緻不治。一場血風腥雨的軍事政變終于得到了平息。

王敦雖然死去,但東晉王朝内部君将之間的尖銳沖突并沒有真正得到舒纡,可謂“樹欲靜而風不止”,這也是皇權專制與将權離心傾向互為沖突、形格勢禁的必然結果。果不其然,時隔不久,就有蘇峻擁兵自立、觊觎非望以及庾翼欲開藩鎮世襲惡例的事件發生。這些叛亂雖然因種種原因而得以及時制止,但它們的發生,本身已經說明了企圖攪局變天、唯恐天下不亂的大有人在。是以,到了桓溫、桓玄執掌兵符之時,又上演了新的謀篡皇位的劇目。

桓溫是東晉一朝軍事才幹數一數二的人物。他出身于世族官宦之家,迎娶晉明帝之女南康公主為妻,官拜附馬都尉,累遷至徐州刺史,後來又替代庾翼坐鎮戰略要地荊州。

黃樸民:野心家王敦與桓溫的皇帝夢

此人在軍事上絕對是一把好手,志在收複中原。但他同時也是一個大大的野心家,在掌握了一部分兵權之後,即處心積慮經營自己的地盤,攫取更大的權力,希望通過軍事上的不斷勝利,進一步提高個人的聲望,以便尋找機會代晉自立為帝。

正因為包藏着這樣的狼子野心,是以,他對王敦的行徑興趣盎然、情有獨鐘,處處效仿王敦的做法作派,并且對王敦的“壯志”未酬寄予了無限的同情。史載其“自負才力,久懷異志”,曾經“撫枕起曰:‘既不能流芳後世,不足複遺臭萬載耶!’嘗行經王敦墓,望之曰:‘可人,可人。’其心迹若是。”野心家的嘴臉躍然紙上,呼之欲出。

出任荊州刺史是桓溫将個人野心付諸實施的一個重要起點。他有了一個施展拳腳的巨大舞台,是不會讓它空閑在那裡的。公元347年,桓溫統兵攻滅成漢國,生擒成漢國主李勢,使得蜀地重新置于東晉的控制之下。這場軍事勝利使桓溫威名大振,他的野心越發膨脹,企圖再接再厲,乘機北伐,為自己撈取更大的政治資本。

東晉朝廷并不蠢笨,它的政治嗅覺可靈敏着呢,何嘗沒有看清桓溫的真實用心!為了阻止桓溫北伐立功,它引用虛名甚大的清談家殷浩參與朝政,專和桓溫作對。遺憾的是書生本色的殷浩(時任揚州刺史)眼高手低,志大才疏,于軍事一竅不通,領兵北伐慘遭大敗,桓溫趁機上表彈劾殷浩,朝廷有心無力,沒法庇護,隻好将殷浩罷官免職,一撸到底。

殷浩去職,桓溫權勢日熾,遂不可複制。于是他先後三次北伐,攻打前秦,進擊前燕,每次征戰在初期都取得重大成果,兵鋒曾抵達長安東面的灞上,并收複洛陽,一時間威震天下,東晉朝廷的權力亦基本上為其所控制。公元363年,桓溫被正式任命為大司馬,都督中外軍事,次年又加揚州牧,到了公元369年,再兼任徐、兖二州刺史,從此,荊、揚兩州,由桓溫一身兼任。

至此,桓溫篡晉自立的資本已基本具備了。“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為了使自己的夙願盡快實作,桓溫計劃發動更大規模的北伐前燕之役,企圖借軍事上的更大勝利,來為自己的篡晉活動創造必要的充分條件。

“甯贈友邦,不與家奴”,這是封建統治者共同奉行的圭臬,東晉朝廷完全明白桓溫北伐如果最終取勝對自己意味着什麼,是以,處處掣肘和破壞他的行動,讓他進退維谷、左支右绌。這一點早為前燕政權的謀臣申胤所預料到:“以(桓)溫今日聲勢,似能有為。然在吾觀之,必無成功。何則?晉室衰弱,(桓)溫專制其國,晉之朝臣未必皆與之同心,故(桓)溫之得志,衆所不願也。必将乖阻以敗其事。”

事态的發展果真是如此,桓溫的三次北伐都是先勝後敗,無功而返,尤其是最後那次攻伐前秦之戰,更是慘遭枋頭之敗,軍隊主力損失慘重。軍事上的嚴重失利,也使得桓溫的實力與威望急劇下降(這也證明了中國傳統統治中的一條鐵律:打敗一個國家、一個政權、一個英雄或奸雄的,從來不是敵人的強大,而是來自自己内部的消耗與搗亂)!

桓溫不甘心自己的“雄心壯志”付諸東流,變本加厲加快了篡奪的步驟,于公元371年廢皇帝司馬奕,擁立司馬顯為帝(晉簡文帝),次年又更立司馬耀為帝(晉孝武帝),并要求朝廷錫加九錫,為禅晉自立準備最後條件。

但由于遭到王、謝為代表的門閥士族的強烈抵制,桓溫未及圓自己的皇帝之夢,便患病身死(看來即使當野心家,冒天下之大不韪幹不法的勾當,也需要有身體這個本錢,否則便隻好眼睜睜地看着大好機會從自己身邊溜之乎也)。東晉朝廷也終于再一次轉危為安。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桓溫雖死,但桓氏勢力猶在,其子桓玄才幹能力遠遠不及乃父(正好印證了“一蟹不如一蟹”的道理),然而,野心之大、貪欲之盛則不亞于乃父分毫。他在東晉末年出任荊州都督,手中握有東晉王朝近半的兵力。适逢孫恩、盧循大規模起事,攻城掠地,劫殺官吏,東晉王朝倉促應對,傾其全力鎮壓,導緻京師空虛,防守薄弱。桓玄乘機吞并東晉上遊戰略要地荊州,占有了東晉三分之二的地盤。

實力坐大之後,桓玄的篡逆野心遂暴露無遺,準備用武力颠覆晉室。東晉王朝不能容忍桓玄的所作所為,決定先發制人,“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以司馬元顯為征讨大都督,北府兵大将劉牢之為前部都督,發兵征讨桓玄。

桓玄就坡下驢,順水推舟,迅速舉兵起事,順流而下。他收買了劉牢之,使北府兵不戰而降,取得了決定性的勝利,随之長驅直入,一舉攻入京師建康,殺死朝廷權臣司馬道子、司馬元顯,控制了全部朝政。

到公元404年,桓玄“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廢黜了晉安帝,自立為皇帝,國号楚。

遺憾的是,桓玄無德無能,既文不能附衆,又武不能威敵,是以,皇帝的寶座還沒有坐熱,就遇上了天大的麻煩。北府兵中級軍官劉裕利用桓玄恩信未著、士衆未附、人心思亂的機會,果決地在京口起兵,對桓玄發起猛烈的攻擊。桓玄垂死掙紮,派兵鎮壓起事者,但即為劉裕、劉毅的部隊所擊敗。劉裕麾下的北府兵餘勇可賈,乘勝攻入建康,桓玄倉皇逃竄,敗退江陵,衆叛親離,大勢盡去。晉兵尾随追擊,直搗腹心,攻入江陵,誅殺桓玄,盡滅桓氏一族。桓玄的短暫皇帝夢,也就這樣迅速地破滅了。

桓玄盡管徹底失敗了,然而他的所作所為和乃父桓溫的拙劣表現一樣,也證明了“兵強馬壯者為天子”,是曆史上許多功臣宿将所信奉的人生哲學與政治信念。“貴為天子,富有天下”的誘人前景,使得那些立有戰功、擁有兵權的野心家往往孤注一擲、铤而走險。總而言之,在富貴權利的面前,什麼君臣之禮、朋友之誼、血親之情、倫理之常,統統都被抛到了爪哇國中,均無任何意義可言,餘下的隻有篡奪與反篡奪,殘殺與被殘殺,或為刀俎,或為魚肉,别無其他的選擇。唯一的差別是,曹丕、司馬懿、劉裕、蕭道成、蕭衍、陳霸先、趙匡胤等人笑到了最後,成功了,“飛龍在天”;而鐘會、王敦、桓溫、桓玄、侯景、楊玄感等人功敗垂成,陷入了覆滅的深淵,千百載都翻不過身來。

為了防止這種功臣逼宮、勳臣反噬局面的出現,掃除籠罩在自己頭上的反叛陰霾,任何一位君主都會把誅戮功臣,鞏固一姓江山,當作自己的首要任務。這可以說是曆史上“兔死狗烹”式悲劇代代上演的主要契機,它使得多少人整日生活在猜忌、疑懼、恐怖的陰影之中,對中國傳統政治文化中這樣的陰暗面,不加揭露、針砭甚至粉飾美化,那才是曆史的叛徒,文明的敗類!是真正的無可救藥!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