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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克塔維奧·帕斯詩歌23首:不是我們在生活,而是時間生活了我們

作者:讀睡詩社
奧克塔維奧·帕斯詩歌23首:不是我們在生活,而是時間生活了我們

奧克塔維奧·帕斯(Octavio Paz, 1914-1998),二十世紀墨西哥著名詩人、散文作家、拉丁美洲三大詩人之一,生于墨西哥城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早年就讀于墨西哥大學,三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1938年在巴黎參加了超現實主義文學運動,四十年代進入外交界,後來作為外交官出使法國、日本和印度等國,1968年為抗議墨西哥政府鎮壓學生憤而辭去墨西哥駐印度大使,然後到英美一些大學講授文學,1971年回到墨西哥繼續從事文學活動,先後創辦文學刊物《複數》和《回歸》,直到1998年去世。他一生著述頗豐,詩集有《在你明澈的影子下》、《災難與奇迹》、《一首聖歌的種籽》、《鷹還是太陽?》、《狂暴的季節》、《法定日》、《火蛇》、《東坡》、《朝向開端》、《布蘭科》、《回歸》、《影子草圖》、《内部的樹》等;散文集和文論集主要有《孤獨的迷宮》、《變之潮流》、《淤泥的孩子》、《汽笛與貝殼》等,他于1990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帕斯的創作融合了拉美本土文化及西班牙語系的文學傳統,繼承歐洲現代主義的形而上追索以及用語言創造自由境界的信念,在他的詩歌世界裡,強烈的瞬間經驗和複雜的曆史意識,個人的生命直覺和人類的文化傳統達到了強烈合一。他的後期詩作更自覺地将東西方文化熔于一爐,其詩作由繁複回到具體明澈,可以說是受到東方古典詩歌的啟示。他翻譯過王維、李白、杜甫等中國古代詩歌大師的作品。

奧克塔維奧·帕斯

穿過枯燥無味磚石壘壘的城市

夜間,田野走進了我的房間。

展開他那綠色的手臂,鳥兒在腕間啼啭,

葉兒也随之翩翩。

他的手中握着一條河流,

田野的上空也随之進入房間

攜着一籃剛剛摘下的珠寶——星辰。

大海坐在我的身邊

地闆上還鋪展着他那潔白的尾浪。

寂靜之中,長起了音樂之樹

樹上挂滿各種美妙的語言

閃閃發光,成熟、蒂落。

我的前額本是洞穴,其中居住着一束閃電……

思緒任性翺翔。

告訴我,田野遠道來訪可是事實?

抑或是田野你在作夢,夢見來到我的身邊?

陳光孚 譯

大街

這是一條長長的寂靜的街道。

我在黑暗中行走,跌跤,

爬起來,踏着幹枯的落葉和沉默的石子,

深一腳,淺一腳。

我身後也有誰将它們踐踏:

我停,他也停,

我跑,他也跑。

當我轉過臉,無人靜悄悄。

一片漆黑,沒有出路,

我在街口轉來轉去

總是又回到原處,

那裡沒人等我,也沒人将我跟随,

我卻在将一個人緊追,

他跌倒了又爬起來,

一見我便說:沒有誰。

趙振江 譯

又長又靜的街

我在黑暗中走着,跌倒

又爬起來,向前摸索,腳

踩着沉默的石頭與枯葉

我身後有人緊跟

我慢,他也慢

我跑,他也跑。我轉身:沒人……

所有的黑暗無門

重重拐角出沒

總是把我引向這條街

沒人等我,沒人跟我

我追趕一個人,他跌倒

又爬起來,看見我說:沒人

北島 譯

白日的手打開

三朵雲 以及這些個字

lynn 譯

黎明

冰冷而靈活的手

取下陰影的繃帶一層層

我睜開眼睛

我還

活在

一個仍然

新鮮的傷口正中

董繼平 譯

在這裡

我那沿行這條街的腳步聲

回響

在另一條街上

在那條街上

我聽見我的腳步聲

沿着這條街走過

在這條街上

隻有霧是真實的

文盲

我仰望天空

無邊的岩石布滿磨損的文字

那麼多星星什麼也沒向我表明

碎石(選五首)

鼓舞在書架上,

有一位唐朝音樂家

和一個瓦哈卡陶罐之間,

糖制的小小骷髅

熱烈而活躍地

用銀紙閃光的眼睛

看着我們來去往返。

同樣

在光的撫摩下

石英已經成了瀑布。

孩子,神在它的水面上漂浮。

在黏土的花瓣中

人類的花

微笑着,誕生。

日和月畫成的十字

在這十字的手臂中間

兩隻鳥兒築起了巢房:

亞當,太陽,和夏娃,月亮。

你的名字

困乏的光線的黎明,

從我和我的影子裡誕生,

在我的皮膚上迎接天明。

你的名字野鴿,

膽怯地停在我的肩頭。

朱景東 譯

人 之 根

在音樂和舞蹈這邊,

在這裡,在靜止中,

在這音樂最強烈的地方,

在我的血液的大樹下,

你安息。

我赤身裸體,

力量,靜止的子女,

在我的脈管裡敲擊。

這是最靜止的天空,

這是最純潔的裸體。

你死了,在我血液的大樹下安息。

燃燒吧,一切音樂,

燃燒吧,口唇;

在最高的花朵上,

住着停滞的黑夜。

已經無人知道你的名字;

星的金色成熟,

停滞的黑夜:

靜止的海洋,

在你的隐蔽力量中流動。

親愛的,在你的名字

燃燒的聲音下,一切沉默無聲。

親愛的,一切沉默無聲。

在缺乏語言的夜晚,你,沒有名稱。

這是你的血液,

深切而陌生,

它進入你的肉體,

沐浴失明的堤岸,

那堤岸對你本人也不知。

清白,遙遠,

在它強烈的堅持和奔流中,

我的血液停止流動。

一個小小的創傷,

它認識光線,

認識不知道它的空氣和我的目光。

這是你的血液,這是

暴露它的潮濕的聲響。

時間聚集,

回到白晝的開始,

就像你那帶電的頭發,

如果它那深處隐蔽的根戰栗。

因為生命就運轉在這一瞬息。

時間是時間中的一種死亡,

名字和形式都被忘記。

這是你的血液,我說,

面對你血液的完全消失,

靈魂隻能懸空無依。

1935-1936

▌複活之夜

你在陰影中跳動,

白色而赤裸:河流。

你的心房歌唱,鼓起你的胸脯,

在河水裡拖着鐘點、記憶、白晝,

你自己的殘餘物。

你在感觸不到的兩岸間逃離,

把寂靜的沙灘浸透。

白色赤裸的水

在我的黑色軀體,岩石,

咬着吻着由泡沫和幹渴組成的

深水的峭壁下奔流。

你沉睡時融入寂靜,

隻有你的長發,

像流水拖帶的草一樣,

在帶電的、被陰暗的東西

浸濕的陰影中擺動。

你留在感觸不到的兩岸間,

白色、赤裸的石頭。

我們被埋在你赤裸的水中,

黑夜、洶湧的波浪、蒸汽或緩慢的舌頭,

巨大的純種野獸的貪婪的喘息。

大地無邊,像臀側一樣彎曲,

像胸膛一樣挺起,像懷胎的肚子,

但大地還是像大地,凝聚、密集。

我像河流,像沉睡的石頭,

躺在這生機蓬勃、被歲月犁過的大地。

我做夢,我堆積的塵土把我夢想。

寂靜的谷穗和我的夢一起生長,

它作為果實的孤寂是星星的孤寂,

它的奇迹在我胸中燃燒、聳立。

你痛苦,殘忍的甜蜜,黑夜失明的

離開我的血液的軀體;你痛苦,難過的

樹枝,你在形式之中、在世界的内髒落地。

你痛苦,剛剛分娩、潮濕花朵上如此強烈的光線;

什麼種子,什麼夢,什麼天真在你身上跳動,

在你心中夢見我,靈魂的生動夜晚?

死亡之夢借我的肉體夢見你,

我的肉體卻在你的肉體上夢見它返歸。

夢是一個内髒,為誕生的靈魂準備。

我在灰燼和地球的皮膚上沉睡;

你在我身邊搏動,這搏動把我淹沒:

從遙遠的洗禮湧出的水

浸濕我的夢,叫着名字,在我的脈管裡流動。

翅膀的柔和侵擾是黑夜,

在一根細枝上停留的風:

大地沉默,水在夢中講話,

白晝從人的一側誕生。

單 詞

單詞,準确

但又含混;

昏暗而又明亮;

傷口和泉水:鏡子

鏡子和光輝;

光輝和匕首,

生動可愛的匕首,

不是匕首,是柔軟的手;果實。

刺激我的火焰;

殘酷而平靜的眼瞳

在暈眩的頂峰;

看不見的寒光,

在我的深淵裡挖洞,

為我裝滿空虛、詞語,

轉瞬即逝的玻璃

急忙把我的命運決定。

已經無我,卻是我的詞語,

就像我身體上最後那根

細長的無名骨;

美味的鹽,我的模糊淚水

凝聚的鑽石。

單詞,一個被遺棄的

快活、純潔、自由的單詞,

像雲,像水,

像光線,像空氣,

像在大地上遊蕩的眼睛,

像我,如果我忘記自己。

單詞,一個單詞,

最後一個,第一個,

我們總是保持沉默的單詞,

我們總是講的單詞,

聖灰和聖禮。

白 日

呵,時間波浪上那顆

異乎尋常、靜止不動的獨粒鑽石,

是從什麼天空落下來的?

你是持續,

在巨大而透明的一瞬間

成熟的時間:

空中的箭,

使人陶醉的白色

和已無箭的記憶的空間。

時間和虛空組成的白日:

把我驅逐,塗去我的名字和我自己,

使我充滿你:光線、空寂。

我漂浮着,純粹的存在,已無我自己。

花 園

——緻胡安·希爾—阿爾貝特

飄遊的白雲,患夢遊症的

大陸,沒有物質

也沒有重量的國度,由太陽描繪、

被風兒亂塗的地理書。

四堵磚牆壁。葉子花,

我的眼睛在它的平靜火焰中

沐浴,風兒在枝葉

和齊膝的青草的飒飒聲吹過。

香水草籠罩着香氣,

以緩慢的步調穿過,一位預言家:

白蠟樹——和一個沉思者:松樹。

花園渺小,天空遼闊。

在我的瓦礫中幸存的綠色:

你在我的眼睛裡将自己注視、觸摸,

你在我身上認識自己,想念自己,

你在我身上延續,在我身上消失。

中 午

一片靜止的光芒把我淹沒,使我目眩,

一個令人眼花缭亂的空洞的圓圈,

因為它的光線排斥同樣的光線。

我閉上眼睛,把這抓住的光輝,

這一分鐘,托付給我的影子,

把我同它那貪婪的永恒連在一起。

我心中跳動着花和果實,

被監禁的光線,燒毀的廢墟,

未燃盡的煤炭:燒紅的東西已變暗。

顫動的内髒,它的鑽石,

燒焦的白晝在我身上銷熔,

體内的火炭,垂死的珊瑚蟲。

世界的光芒在我的眼簾上

刺人地跳動,它的刺

使我失明,似天堂關閉。

世界的陰影,熾熱的廢墟,

在我皮下做夢,它的跳動

靜靜地淹沒我荒涼的礦井。

緩慢、頑強、下沉的白晝

是顫抖的炎熱的陰影,

一片無聲無息前進的黑海。

盲目轉動的眼睛,預感到

再也看不見的形式,隻有

憑融入我的血液中的觸摸

才知道的形式。

肉體内的血液把我們淹沒

已經沒有肉體,隻有解凍,

波動,解體的振動。

肉體的半夜,整個天空,

搏動的濃密的樹林,

地底下黑夜似的中午。

在黑暗的内髒上投射的

就是中午的光線嗎?

正是它豎立了雕塑似的東西。

——軀體是無限和旋律。

——緻西爾維亞·奧坎波

誰在紙畔歌唱?我看見我

把胸俯在形象的河上,

緩慢而孤獨地離開自己:

純潔的文字,符号的坐标,

時間肉體上的刀口,

呵,文字,

水上的線條!

我在交織的綠色中行走,

在明淨的空間裡行走,在島嶼間

順着河流,幸福的河流行走。

河在滑行,而不流動,

像平滑的思緒。我離開自己,

在岸邊,似停非停,

在交織着形象的拱間,

順着沉思的河流

繼續下行。

繼續下行,在那裡等待,

把我自己迎,幸福的河流

連接配接又切斷兩棵楊樹間陽光的一分鐘,

在光滑的石頭上停留,

為迎接自己

它離開自身,繼續下行。

一切都為眼睛看

絲毫不為耳朵聽

——波德萊爾

在荒山之間,

被監禁的水

甯靜,閃爍,

像掉下來的天。

在海霧之間,

隻有光和山;

水和天安睡,

胸對着胸,空間無限。

像手指撫弄,

乳房、肚腹,

一陣寒風

輕輕拂動水面。

寂靜在震顫,

似預感音樂的熱氣,

耳朵聽不見,

隻能眼睛看。

隻能眼睛看,

這水和光線,

這沉睡的珍珠

幾乎連光也不閃。

一切都為眼睛看。

眼睛裡有一種律動,

一種轉瞬即逝的色彩,

某種形狀的陰影,

一陣突如其來的風

和一場無限的海難。

半 夜

神秘的中午,

僅僅是一片内髒顫動的黑暗,

生命的完全寂靜。

從靈魂、廢墟、陰影、

灰燼的暈眩和空虛中,

冒出一股苗條的火焰,

一種纖細的音樂,

一根寂靜無聲的圓柱,

一條驚恐的河流。

河水從河床上躍起,

穿過空間流向天際。

靈魂在歌唱,在它的陰影

——也在它的虛無中。

生靈在歌唱,抛開自己的名字,

在中止存在

和對自己喜愛的歌唱的着迷中。

在使人目眩的寂靜中

傳來歌聲。支撐歌唱的

不是痛苦的嘴巴,

不是沉于幻景的心靈,

也不是心房,黑暗的瀑布。

自己對自己陶醉,

在自己身上休息,

自己給自己灌水,外溢

在自己身上上升

升向我們聽不見的另一種歌聲,

音樂的音樂,

高潮和寂靜,

岩石和潮水,

沉睡的無邊無際,

形式和聲音在那裡做夢,

這是神秘的中午。

靈魂在歌唱,面對天空,

夢想另一種歌聲,

隻有顫動的光線,

眼前的春天

透明寶石的潔淨光線,

沒有記憶的雕塑的光潔額端:

冬日的天空,反射在另一個

更深更空的空間裡的空間。

大海幾乎不閃光,不呼吸。

樹林中的光線已停止,

沉睡的軍隊。風兒,

把他們驚醒,搖着樹枝的旗幟。

無形的波浪,從海上掀起,

襲擊小山,

沖擊黃色的桉樹,

化做回聲流向平原。

白晝睜開眼睛,

鑽進提前到來的春天。

我的雙手碰到的一切,飛起。

世界到處都是鳥兒的天地。

詩人的命運

語言?是的,屬于空氣,

并在空氣中消失。

讓我消失在語言中吧,

讓我變成口唇中的空氣,

一股飄蕩、無形、

被空氣沖散的氣流。

光線也在自身中消失。

寂 靜

正如一個音符

從音樂深處産生:

它顫動着生長,變細,

直到在另一種音樂中沉默無聲。

從寂靜的深處也産生了

另一種寂靜:尖塔,利劍,

成長,上升,使我們暫停。

它上升時,回憶、希望和

大大小小的謊言一一落下,

我們想叫喊,喊聲卻窒息在喉嚨中;

我們闖進了寂靜,

那裡的寂靜沉默無聲。

新的面孔

黑夜将你臉上的陰影塗去,

在你那幹燥的眼簾上滴上油脂,

在你的額上燃燒思想

和思想後面的記憶。

在淹沒了你的影子中,

另一張面孔迎來晨曦。

我覺得不是你睡在我身邊,

而是當年的那個姑娘你。

那時我隻希望你安睡,

好等你醒來和我相識。

情 侶

躺在草地上,

一個姑娘和一個小夥兒。

吃着甜橙,交換着吻

像波浪交換着泡沫。

躺在沙灘上,

吃着檸檬,交換着吻

像雲朵交換着泡沫。

躺在土地下,

不說什麼,也不親吻,

隻以沉默交換着沉默。

如一個人聽雨

傾聽我如一個人聽雨,

不專注,不分心,

輕盈的腳步,細薄的微雨

那成為空氣的水,那成為時間的空氣,

白日還正在離開,

然而夜晚必須到來,

霧霭定形

在角落轉折處,

時間定形

在這次停頓中的彎曲處,

無需傾聽,就聽見我所言的事情

眼睛朝内部睜開,五官

全都警醒而熟睡,

天在下雨,輕盈的腳步,音節的喃喃低語,

空氣和水,沒有分量的話語:

我們曾是及現在是的事物,

日子和年歲,這一時刻,

沒有分量的時間和沉甸甸的悲傷,

濕淋淋的瀝青在閃耀,

蒸霧升起又走開,

夜晚展開又看我,

你就是你及你那蒸霧之軀,

你及你那夜之臉,

你及你的頭發,從容不迫的閃電,

你穿過街道而進入我的額頭,

水的腳步掠過我的眼睛。

瀝青在閃耀,你穿過街道,

這是霧霭在夜裡流浪,

這是夜晚熟睡在你的床上,

這是你的氣息中波浪的洶湧,

你那水的手指弄濕我的額頭,

你那火的手指焚燒我的眼睛,

你那空氣的手指開啟時間的眼睑,

一眼景象和複蘇的泉水,

年歲逝過,時刻回歸,

你聽見你那在隔壁屋裡的腳步麼?

不在這裡,也不在那裡:你在另一種

成為現在的時間中聽見它們,

傾聽時間的腳步,

那沒有分量、不在何處的處所之創造者,

傾聽雨水在露台上奔流,

現在夜晚在樹叢中更是夜晚,

閃電已依偎在樹葉中間,

一個不安的花園漂流——進入,

你的影子覆寫這一紙頁。

董繼平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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