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熊向晖 特工,外交官;中共情報工作史上最具傳奇色彩的人物,以其超人的機智、果敢、堅韌,赢得胡宗南賞識,巧妙地送出國民黨“閃擊延安”、“西安軍事會議”等諸多重要情報,為挫敗國民黨反共陰謀、鞏固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保衛中共延安黨中央等屢建奇功;1972年8月,任中國駐墨西哥首任大使。
1976年1月8日,周恩來總理逝世。4月15日上午,鄧穎超同志在人民大會堂江蘇廳會見楊振甯博士和他的母親羅孟華、妹妹楊振玉。陪見的有著名科學家張文裕教授。我也有幸參加。現據當時筆記,介紹這次談話的主要内容,借以紀念敬愛的周恩來總理逝世20周年(本文寫于1996年)。

1976年4月15日,鄧穎超(右五)與楊振甯(右四)等合影,左四為熊向晖。(《我的情報與外交生涯》圖)
鄧穎超同志首先向楊振甯博士表示感謝。她說:“我收到美國的華文報紙,看到在周恩來同志故去以後,紐約各界僑胞舉行了規模盛大的追悼會,楊振甯博士緻悼詞,在悼詞中還引用了毛主席關于生死問題的論述,使我非常感動。”
楊振甯說:“在美國,我所認識的華僑、華人和美國人,盡管沒有見過周總理,但都敬佩周總理。我這次來北京,他們要我作代表,向周總理的靈位獻花圈,表示大家對周總理的無限懷念。他們還要我代表大家看望鄧先生,表示對鄧先生的誠摯慰問。我到北京後,才知道并沒有周總理的靈位,這個任務我無法完成了。今天見到鄧先生,回到美國以後就可以對他們說,已經當面轉達了他們對鄧先生的情誼。鄧先生今天接見家母和舍妹,我和她們同樣感到榮幸。”
接着,鄧穎超同志向楊振甯博士談了三個問題:
關于周恩來總理的遺體處理
楊振甯說:“我對周總理不僅非常敬佩,還有一種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感情。當我從廣播中聽到周總理逝世的消息時,我十分悲痛,我還能控制自己。但當我聽到周總理的遺言,要把骨灰撒到祖國的江河裡和土地上時,立即在我心裡引起十分強烈的感情與理智的沖突,我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了(說到這裡,楊振甯失聲痛哭。在座的除鄧穎超同志外,也都失聲痛哭)。”
鄧穎超對楊振甯說:
我很了解你的感情,請你不要難過。你是世界上著名的科學家,比我更懂得物質不滅的道理。既然你這樣關注恩來同志的遺體處理,我可以向你講講對這件事的決定過程。
在五十年代初,我們黨中央決定提倡死後遺體火化,但不要強加于人。幾千年來,中國人民死後都是土葬。從土葬到火化,這是喪葬習俗上的一場革命,不是輕易能夠實作的。我們黨的中央委員自願帶頭,簽名表示自己死後将遺體火化的決心。
當時恩來同志和我個别交談,他說:"我們死後不要增加活人的麻煩和負擔,遺體火化以後,不保留骨灰。把骨灰撒在江河裡,可以做魚的飼料,撒在耕地上,可以做莊稼的肥料。雖然隻有那麼一點點,也許還可以最後起一點點為人民服務的作用。"
我說,完全同意。我們兩人就這樣約好,還互相作了保證,後死者保證實作先死者的這一願望。
恩來同志又說:"我可以履行對你的保證,你未必能履行對我的保證。"
那時我想,他的看法有道理。他是中央的一位負責同志,我是普通的共産黨員,如果他先我而去,後事處理要由中央決定,我難以保證實作對他的諾言。當時我沒有把這一想法講出來,以後很長時間我們也沒有再談這件事。
前年,恩來同志住進醫院,我常去看望他。又一次,他對我說,從前我們兩個人互相約好、互相保證過的,死後把骨灰撒掉。那時他的病情已經嚴重,我沒有回答他。恩來同志的心髒停止跳動時,政治局的幾位同志在場,我向他們提出恩來同志生前的要求,把骨灰撒在祖國的江河裡和土地上。恩來同志的這一願望終于實作了,我對他做過的保證也終于履行了。在這一點上,我對得起他。”
楊振甯問:“周總理的骨灰一點也沒有保留嗎?”
鄧穎超回答說:“沒有。也曾有同志建議,保留一點骨灰,象征性地放在八寶山革命公墓,我不同意,那樣不徹底。保留一點同全部保留實際上沒有差別,結果還是按照恩來同志生前的願望,把他的骨灰全部撒掉了。”
看到楊振甯用手帕擦拭眼淚,鄧穎超又說:
對遺體的處理,我可以再舉幾個例子。
在五十年代末期,就是在"大躍進"時期,恩來同志同我商量,我們不宣傳,不張揚,在征得近親同意以後,把我們先人的墳墓改為深埋,把原來的墓地交給人民公社使用,我們認為這樣處理是适當的。
恩格斯和他的戰友們把馬克思的遺體葬在倫敦,蘇聯的黨和政府永久保留列甯的遺體,越南的黨和政府永久儲存胡志明的遺體,這都是完全必要的。毛主席稱贊孫中山先生是偉大的革命先行者,我們的黨和政府一直注意保護南京的中山陵,這也是完全必要的。我們提倡死後遺體火化,黨内、黨外許多已故同志的骨灰盒安放在公墓的靈堂裡,這是符合中央規定的。但是如果本人要求不保留骨灰,也應該滿足本人的要求。
晚年的恩格斯
據我所知,恩格斯逝世後,他的戰友們遵照他的遺言,在他生前經常散步的海濱,把他的骨灰撒進大海。魯迅夫人許廣平同志的遺言也是把骨灰撒掉。是以,在中國,第一個把骨灰撒掉的并不是恩來同志,并不是他開了這個先例。
關于周恩來總理的結婚照片
楊振甯說:“在紐約為周總理舉行的追悼會上,陳列了周總理的一些照片,有一張是周總理同鄧先生兩人的合照。有人說,這是你們二位從法國回到廣州時結婚的照片。”
鄧穎超說:
不是。有許多誤傳,有人說我是天津人,在南開學校和周恩來是同學;還有人說,某某人是周恩來同志和我的介紹人。其實,我的祖籍是河南光山,我從沒有到過那裡。我的祖父住在廣西南甯。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南甯,到了天津,靠母親教書生活,她還會中醫。後來我在天津女師上學,由于我自幼在天津讀書,說話的口音受到天津人的影響。
1919年,我在天津和周恩來同志一起參加了“五四”運動。介紹我和恩來同志認識的不是某某人,而是“五四”運動。
1920年,我在天津女師畢業後,到北京讀書,以後又轉到天津教書。我入黨以前,大約當了五年的國小教師。由于我要維持我母親和我自己的生活,我沒有去法國。
1924年9月初,恩來同志從法國回到廣東。我從天津到廣東的時間是1925年8月上旬,恩來同志和我都堅決反對舊習俗,我們不要結婚儀式,不請人喝喜酒、吃喜糖,也不照結婚相。
1925年10月,恩來同志第二次東征打陳炯明,出發前我們兩人合照了一張相,你講的可能就是這一張。
關于周恩來總理的工作精神
在得悉楊振甯的母親心髒有病時,鄧穎超說:“恩來同志也有心髒病。”楊振甯驚訝地問:“周總理也有心髒病?”鄧穎超說:“他患心髒病已經十年了。不過,使他緻命的不是心髒病,而是癌。”她告訴楊振甯:“1973年,恩來同志見你時,他自己已經知道得了癌症。”楊振甯感慨地說:“那時我一點也看不出周總理身體有異樣,感到他還是那樣精力充沛。既然已經知道得了病,為什麼不讓他休息,還讓他繼續工作?”
誰也沒有強迫他,是他自己樂意的。從我認識他起,幾十年來,他一直是這樣。一位美國記者報道說,周恩來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不要睡眠而能生活的人,這是誇張的說法,沒有人能夠不要睡眠而生活。不過比起一般人來,他的睡眠時間确實少得多。也有人說,周恩來工作起來不知疲倦。這種說法也不确切,工作時間長了,他也感到疲倦。他不吸煙,夜間工作感到疲勞了,他喝咖啡提提神。之後喝咖啡不靈了,困乏的時候就在額上抹萬金油。後來,抹萬金油也不靈了,他在要打瞌睡的時候就用熱毛巾擦擦臉,擦了以後還可以繼續工作。
周恩來陪同毛澤東會見楊振甯
有好些同志對我說,這樣會損害他的健康,你為什麼不勸阻他?這些同志是好意,但是他們對恩來同志不了解。馬克思指出,共産主義社會的标志之一是,勞動不僅是謀生的手段,而且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現在離共産主義社會還遠得很,但是我深切體會到,對于毛主席和恩來同志這樣的人來說,工作(包括學習)早已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生活的其他需要,如吃飯、睡眠、娛樂等,都得服從于、服務于生活的第一需要。生活的第一需要得到滿足,哪怕再苦再累,他們的内心也是舒暢的、愉快的。如果生活的第一需要得不到滿足,他們就會感到苦惱,這對健康的損害更大、更嚴重。
1975年9月,周恩來在醫院會見羅馬尼亞黨政代表團團長伊利耶·維爾德茨。這是他生前最後一次會見外賓。
恩來同志得了癌症以後,他知道餘下的日子不多了,隻要還能堅持,他就格外加大了工作量,這樣有時還能減輕他的病痛感。恩來同志逝世以後,中央發出的訃告中,說他“鞠躬盡瘁,無私地貢獻了自己畢生的精力”。我認為,這句評語,恩來同志确是受之無愧的。
握别時,鄧穎超對楊振甯說:“恩來同志沒有靈位,你代表那些朋友向他靈位獻出花圈的盛情,我心領了。你回到美國以後,請你向他們作些解釋,還請你向悼念恩來同志和關心我的朋友們轉達我衷心的謝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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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來源 | 《我的情報與外交生涯》
作者 | 熊向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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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 | 外交官說事兒 青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