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時候到了一個節點,我基本上要到晚上十點、十一點以後,才有時間看我熱愛的曆史書,是以我知道要做個決斷了,到底繼續做眼下的工作,還是要走條新的路? 但是那條新的路在哪裡?我也不知道,我又不想放棄我對曆史的愛好。 從2017年開始,到以後可能很長一段歲月,我終于可以做自己真正喜歡又擅長的事情。”
劉勳是一位履曆非常神奇的學者。他的履曆上赫然寫着:牛津大學生物化學博士,從事《左傳》研究、普及工作。他在2019年出版了《稱霸:春秋國際新秩序的建立》,這是一套關于《左傳》的大衆曆史讀物。
為什麼一位已經取得了生化領域頂級學曆的人會放棄學習了十幾年的領域,選擇一個截然不同的領域深耕下去?自己的興趣和熱情,與看上去更有前途的科學研究之間,究竟該怎麼選?如果選擇一個新的領域,是否意味着之前的人生都白費了?
劉勳用自己的人生軌迹證明了,熱愛确實是最能支撐自己事業的核心支柱。這個選擇并不容易,他經曆了近十年的籌備和醞釀。但在重新選擇的事業裡,他更有激情、不知疲倦。他的故事,或許是“愛好才适宜作為終身事業”這一觀點的絕好證明。

牛津大學生物化學博士
上海科技大學通識教育中心教學助理教授
當年我學理科,不是因為我的喜好。
我高中時文理都很好,我就問我爸,選文還是選理?我爸說,文科是花拳繡腿,理科是真本事。我就聽了我爸的意見。我也不知道理科哪門最有意思,我問了保送的大學招生辦,你們哪個科目是最貴的?他們告訴我,當時兩個東西是最貴的,一是計算機科學,二是生物化學。那時候都認為,21世紀是生物科學時代,是以我就選了這個專業。
但在大學業餘的時候,我還是很愛看曆史書籍。我當時認為,如果你喜歡什麼,不應該把它當職業,而應該把它當副業。這樣就不會因為要靠這些東西賺錢而對你熱愛的東西心生厭惡。
後來我大學畢業出國到了加拿大,念生物化學的碩士。生命科學實驗有個特點,需要等待很長的時間。在這個過程中,我選擇看曆史書,把《聖經》、《羅馬帝國衰亡史》、《二十四史列傳》都看完了。那時候我仍然認為這樣的“耕讀生活“很好。博士我就去了牛津大學,依然是選的生物化學領域。
那時我交往了一個女朋友,她對我影響很大。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做實驗,而她是劍橋大學社會人類學的博士,每天研究社會人類學:為什麼馬王堆地圖上的點跟現代地圖那麼相近?為什麼古代人畫地圖畫那麼準?
我當時跟着她一起做研究、開會,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實驗室外面的世界很有意思,比我們做實驗有意思多了,人文專業很好玩。而人一旦知道了外面世界多精彩以後,再要回到以前去做實驗就總有點不甘心。我畢業的時候,找的工作是麥肯錫這種咨詢公司,我想探索一下幹點别的,但都沒有成功。
當時我跟第二個女朋友已經崩了,然後我認識了第三個女朋友,就是我妻子。跟她回上海後,我在想我今後該幹嘛?兩條路,一條是生命科學,另外一條是轉行政管理,我就選擇了行政管理。工作很閑的情況下,我琢磨得幹點什麼,我又開始讀史書,讀《左傳》。
為什麼讀《左傳》呢?不是因為我特别喜歡,是因為這本書是我在高中的時候唯一一本讀不下去的古代的書。讀《史記》、《漢書》,我都可以讀下去,但是《左傳》特别難,它的文字特别的枯燥,都是空話套話的感覺。
是以我想,現在反正有時間,我就開始鑽研它。有點像劉慈欣在娘子關電站的時候,他那時候的生活也是很悶的,就開始琢磨點自己的事。是以我就一邊上班,一邊把《左傳》當一個項目琢磨。
我讀《左傳》時,發現市面上所有《左傳》的讀本我都不喜歡,沒有一本是達到我心目中的要求的。這要感謝我在牛津大學受的博士的訓練,你知道好東西是什麼樣的。牛津是一個文化氣息非常好的地方,那裡書店的品質也非常好,我沒法接受現存的這種品質,我決定自己做一本《左傳》的讀本。從這個時候,我就開始往深處走了,兩年後,就有個大概的模型了。
于是我就開始想,這個讀本到底做得好不好?我把它挂在了豆瓣,征求大家的意見。有人聯系我說,我們是個讀書會,現在在一起讀《左傳》,都覺得很難懂,既然你都寫了一本書了,你也來加入我們吧。我就參加了這個讀書會,就是今天上海比較大的一個國學組織,叫“國學新知”。開始的時候是每個人輪流讀一段,然後大家來講解,慢慢就變成了我一個人講,大家聽。
我就這樣開始講《左傳》,講了三輪,六年。
就這樣講了六年以後,慢慢地就越講越溜,而且我會開始加段子,就像在天橋練攤講相聲一樣。又有另外一個人聯系我,說想給我出版。2014年第一次出版以後,我發現賣得還不錯,兩個月就賣完了。
但與此同時,我的行政工作越來越忙,2017年的時候到了一個節點,我基本上要到晚上十點十一點以後,才有時間看我想看的曆史書,是以我知道要做決斷了,到底繼續做行政,還是要走條新的路?
但是那條新的路在哪裡?我也不知道,我又不想放棄我這個愛好,已經做了很多年,已經出了書。越來越多人認可我講的内容。
就在那個時候,我們學校成立了通史教育中心,給理工科的學生開文史哲方面的課,我就去應聘了。從此我就專職來做文化方面的事情,中華文明史、先秦儒家經典。我帶着同學一起讀兩本書,我把它叫做“内聖外王之道”,“内聖“就是讀《論語》 修身養性,“外王”就是讀《左傳》這種講國際形勢的史書。
人生選擇的最開始,我選擇了生物化學,本碩博十年奉獻給了它,回國以後七年奉獻給了行政工作。而從2017年開始到以後很長一段歲月,我可以做我自己真正喜歡又擅長的事情。
做行政工作時,我的認知是,這是我的工作,我要把它做好,要做到與我自己這個品牌相襯的品質。而現在我是教學助理教授,不必固定朝九晚五打卡工作,但那種感覺是——你是在為你自己做事情,我寫書、準備講課,這東西我本來就會做,現在還能得到報酬,比較有意思,是以我做起來就特别帶勁,沒有什麼所謂996的概念,天天都是九點鐘開始,一直工作到淩晨兩點鐘,晚上的時候我寫作才思泉湧,但是不覺得累。
伏案工作的劉勳
為自己工作的心态轉變就是這樣的,從為機關工作,為了自己的名譽工作,到為自己的愛好工作,為自己工作。
《稱霸:春秋國際新秩序的建立》 劉勳著,中華書局2019年8月出版
我有門課叫《中華文明通論》,從先秦講到晚明的中國曆史,但是重在講文明。我跟同學說,你們都是理工科的,學曆史有什麼用?我不是站在私人的角度,我站在一個教曆史的老師的角度說服我的學生,我認為有四個方面的作用:
第一個作用是,有助于學生的學習。
學生學得好學不好的差别在哪裡?關鍵是腦子清楚。腦子想得清楚,才能說得清楚、寫得清楚。你要學得好,關鍵是要培養高水準的思維,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就是,看曆史上最牛的這幫人,是怎麼思考問題的?
比如,如何建設一支世界一流水準的軍隊?這個問題就是商鞅在考慮的問題,是以在課裡面我就會跟學生講,商鞅當時怎麼考慮這個問題。這是第一個層面。
第二個就是有助于事業。
人要成功,第一個很重要的是專業水準,但一旦你開始帶團隊以後,就是這個問題,上司力。你無論學多少理工科的專業課,都不會告訴你上司力這個東西怎麼培養。
當然你要通過帶團隊來實踐。但是你也知道,你到英語角去練英語,當然是會培養你開口的勇氣,但實際上進步是很慢的,因為英語角的人水準也不咋地。一定要去看水準高的人,是以培養上司力一個很好的方式就是,看曆史上的大上司,怎麼去團結人、怎麼去組織事情、怎麼去規範行為、怎麼去承擔責任。
第三是,讀曆史有助于人過好這一生。
這個我感觸特别深。比如像我們理工科學的實體化學,學廣義相對論、狹義相對論,雖然它很精妙,但在某種程度上講,它有局限性。
比如,你真的碰到困難的時候,你怎麼樣能不動搖?你真的碰到誘惑的時候,怎麼樣能夠不迷惑?你真的碰到死亡,不管是老死還是突如其來的死亡,你怎麼樣能做到不恐懼?
這些内容,你的專業課,甚至一般的文科課,都不會講。哪裡會聊這個?《儒家》、《道家》、《法家》、《佛學》、《理學》、《心學》,這些哲人都在探讨這些問題。比如《莊子》裡面講生死,就講得特别透徹,了解這些内容有助我們過好這一生。
第四就是有助于提升人的格局。
人在這個世界上一輩子到底圖什麼?一方面是事業上的成功、家庭的幸福,另一方面,你成為人,在人的修為這個境界上往上走。我們都是現代人,去學古代的曆史,這就是通古今。你的人生、你的認識,就多一個次元了。就像錢穆先生說的,開始會對曆史有一種溫情和敬意,不會認為自己處在曆史的頂端,中國古代一切的罪惡都是歸結于萬惡的封建社會。你不會那麼簡單地思考這個問題。
是以從這三個角度,通文理、通古今、通中西,這三個層次,都有助于打通這些關節,讓人能更加明白,更加通達。
在中國古代,孔子有一個稱呼叫“達人”,就是通達的人。孔子是第一個達人,我希望每個現代人能努力去做一個達人。
本周六起,我們将陸續推送劉勳的《左傳》系列視訊課程(共三集)。他将跳出“禮崩樂壞亂糟糟”的傳統視角,利用自己的邏輯與學術訓練專長,把春秋前期曆史發展的主線梳理清楚,讓大家看到一個更加接近于曆史真實的春秋時代,進而希望能讓大家感受到,兩千多年前的古代中國和我們當今世界之間有多麼豐富的關聯。敬請期待。
采訪 & 編輯 | 李瑩;校對 | Lily
視訊 | Eddie;排版 | 田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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