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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國藩成功學

作者:知識傳遞手

第一部分

今天我們跟大夥兒聊一個著名的人物,曾國藩。這位老人家算是被他的後人們給玩壞了,我們這一代人小時候對曾國藩這個人可沒啥好印象,因為曆史教科書告訴我們,他外号叫曾剃頭,是一個劊子手,是鎮壓農民起義太平天國的一個惡棍。

但是後來随着年歲漸長,讀的書越來越多,我們知道中國近代很多大牛人物,比如說毛澤東、蔣介石,提到曾國藩,那都是有一份愛戴,甚至是崇拜之情。是以可見,曾國藩是一個當時标準當中的一個成功人物。

是以後來曾國藩的形象就變了,在中國的很多地攤文學上,他是成功學著作的一個重要作者。前幾年不是有一句話嗎?說經商要讀胡雪岩,而當官您就得看看曾國藩。

那曾國藩到底是個啥人呢?他成功不成功呢?他當然很成功。按照當時的标準,你看,28歲中了進士,少年得志吧?然後就是十年的京官生涯,從一個普通的翰林,連續提拔七次,如果按級别上說,提了十級,到了吏部的侍郎,就是今天的中組部副部長,副部級的高官,這可是順風順水,青雲直上。

他當了侍郎之後,家裡出事,母親去世,他就按照當時的規矩,回家丁憂守制。這就在老家湖南了,正好這個時候趕上了太平天國興起,于是他投筆從戎,響應皇帝老子的号召,組織了家鄉的團練,這就是著名的湘軍。

湘軍可不得了,不僅在當時戰功赫赫,而且也是中國近代軍閥的老祖宗。曾國藩這後半輩子就是帶領湘軍跟太平天國死磕到底,愉悅皇上。最後磕赢了,滅掉了太平天國,哎呀,這功勞實在是太大,給清政府出了一個大難題,因為沒法封賞了,功勞這麼大,幾乎對清朝有再造之恩。

如果按照原來的皇上,就是鹹豐的想法,鹹豐在生前曾經懸賞過一個賞格,說任何人隻要滅掉了太平天國,我賞他一個王爵,就是當王爺。你今天聽起來沒什麼,皇帝封一個王爺,不就是一個随口嗎?在清代當時的制度環境裡,哪那麼簡單?

自打吳三桂死了之後,就是三藩之亂之後,漢人怎麼可能能當王爺呢?清朝封王爺,要不就是愛新覺羅家族自己,要不就是什麼北韓、蒙古這些外藩可以封王。那自己人,旗人,那是奴才,封不了王,漢人就更别說了,那叫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要王爺,那隻能是我愛新覺羅的子孫。是以給外姓封王,這是一個大大的賞格。

是以後來鹹豐一死,他留下那倆寡婦,慈安、慈禧一看,太平天國也滅了,這王爺舍不得,舍不得,後來生就沒給封,封了曾國藩一個一等毅勇侯,就是侯爵當中的一等爵。

曾國藩這個人當然更牛的是後來功成身退,而且有一個善終,這在帝制時期,那麼大的一個功臣,如果有善終,這也是不得了的官場的生存能力。是以這是一個非常成功的人。

如果熟悉我們羅輯思維套路的人知道,下面胖子該黑他了。對,曾國藩這個人如果說他一生有什麼缺陷,那是啥呢?就是他比較笨。當時也有人黑他,說不是北大、清華畢業的,什麼意思呢?就是你是一個叫賜同進士出身,就是三甲的進士出身,說看不起他。

因為當時如果考進士,一共分三檔,第一檔一甲就三名,大家知道,狀元、榜眼、探花,這叫進士及第。

那二甲呢?二甲人數就多一些了,這個叫進士出身。你那個三甲的進士,叫賜同進士出身,就是皇上可憐你,賞賜你,你的身份就如同進士。你看這差到哪兒去了?

很多人這麼黑曾國藩,這沒什麼道理,因為按照當時的人口基數來算,三年才考一次京考,然後得出那點進士,那真的是很少很少,比今天的北大、清華的學曆,那要金貴得多,是以曾國藩還是一時之人傑。

但是我剛才說他笨,是他小時候,他小時候是真笨。剛才我們講他28歲考取進士,但是他考取秀才,23歲才考取,前後考了七次才考取。但是這也有基因問題了,因為他老爹就笨,他老爹叫曾麟書,一輩子到43歲的時候才考取秀才,考了十七次,還不如他兒子呢。

曾國藩小時候讀書就不是屬于那種才氣縱橫的人,你去看晚清的一些著名人物,中秀才就很早,因為這是智力的一個表征。你比如說比曾國藩小一歲的左宗棠,左宗棠14歲就中了秀才,而且是全縣第一名。曾國藩是考了七次才中,而且那一次是全縣倒數第二。

你比如說梁啟超,11歲中秀才,16歲就中了舉人了;李鴻章17歲就中了秀才。是以曾國藩這個讀書,開竅是比較遲的。後來有人黑他,野史裡面有一則史料,我覺得不像真的。

就是有一個賊,跑到他們家偷東西,在房梁上藏着,等他們全家睡覺,然後下來偷東西。結果曾國藩就在那兒背書,一篇很短的文章,怎麼都背不會。最後這個賊恨不得自己都會背了,氣壞了,從房梁上就下來了,然後從大門口揚長而去。然後回頭還指着他說,這麼笨,讀什麼書啊?

不過确實,曾國藩自己在後來,包括他成功之後,他就一直講,說我這個人才氣不行。包括同時的左宗棠,後生當中的梁啟超,也都說他,說曾國藩這個人一生不以才氣見長。

是以曾國藩後來總結自己一生,他說自己一生吃過四次大虧,叫四大塹,就是吃一塹長一智的那個塹,頭兩次幾乎都是跟智力相關的。

第一次,就是他第六次考秀才,考得也不行,然後學台大人就張榜公布,說這曾國藩給他四個字的評語,叫文理太淺,但是也是個可造之材。說這麼着吧,秀才你是當不上了,給你搞一個身份,叫佾生。

什麼叫佾生呢?你讀過《論語》知道,其中有一章叫《八佾》,八佾就是儒生們在祭祀的時候跳的一種舞,說我們在學習的時候,你這個佾生可以來伴舞。你想,這是一個多大的屈辱,就是人家在上春晚,你也可以上,但是是伴舞的。是以曾國藩把這當做人生中第一次奇恥大辱。

第二次就是他在跟鹹豐皇帝打交道的時候,鹹豐是1850年上台,1851年的時候,他就給他出主意,說我們現在要給皇帝講課,做日講。鹹豐皇帝說你這個想法不錯,就相當于當年我在電視台工作的時候,提一個關于新節目的想法,上司就會說不錯,做個樣片來吧,你寫個方案吧。

曾國藩就給寫個方案,然後還把日講的講堂寫了一個布置圖,畫圖,畫了,然後給别人看。所有的同僚就說,這圖畫得太醜了,給誰看,誰都嘲笑他這個圖。你就想象出一個農家出身的一個腼腆的少年,懷着壯烈的一種心志想幹一件事,結果幹出來讓所有的人嘲笑,是以他認為這是人生的第二次奇恥大辱。

是以曆史上,尤其是少年、青年時期的曾國藩,給我們的感覺是一個笨笨的形象。這就說到這個字,叫笨,笨是啥意思?你看中國人說人笨,通常是三個字。

第一個字是愚,第二個字是蠢,第三個才是這個笨,這三個字字形不一樣,那含義也略有差別。

所謂愚,上從禺,下從心,這個上面這個禺啥意思呢?就是指山腳或者牆角。是以合起來這個愚字指的是一個人鑽牛角尖,不開通,死心眼,一根筋,鑽到角落裡難以自拔,這叫愚。

那蠢的意思呢?你看它上面是個春字,下面是兩個蟲,這就是春天到了,蟲出來了,它一通亂動。是以亂動為之蠢。

那笨是最難解釋的,你看它上面是個竹字頭,這個竹子跟笨有真正關系呢?你看,把一個竹子破開之後,你會發現裡面有薄薄的一層的東西,那個東西潔白得像紙一樣。那它跟笨蛋有啥關系呢?

你看,中間它過渡了一下,很多女孩子當時古人形容她們,哎呀,這個女子很笨,指的是她像白紙一樣的純潔簡單,後來這個簡單的意思,才演化為笨蛋的笨。

我們在這兒說曾國藩笨,指的就是他的簡單。因為他從小受的這一套儒家教育,那世界是确實很簡單的,隻要在上者仁義,感化下面的人;下面的人每一個人各守自己的本分,比如說文官你就要死谏,武将你就要死戰,那這個世界就會變成朗朗乾坤。這是一個極其簡單的社會發展模式,對吧?它太簡單,簡單到根本就沒法運作。是以《紅樓夢》裡面的賈寶玉不就講過嗎,什麼文官不愛錢,武将不怕死,騙人的。

曾國藩就是相信這一套,而且身體力行,把這樣一個簡單的世界圖景和道德準則,不僅用于要求自己,而且用于要求其他人。不僅要求其他普通人,甚至用于要求皇帝。

你看舉個例子,鹹豐皇帝上台之後,鹹豐跟他爹道光性格完全相反,道光是又摳門又死心眼。這個鹹豐是一個公子哥性格,又好色,又愛聽個戲,心眼兒也比較活絡,是這麼個人。

他上任之後,就按照一般的慣例,求直言,大家都說說,我有什麼缺點、錯誤,給我提提意見。你這個時候你作為臣子,就是輕描淡寫,提一點兒就可以了,對吧?什麼上司不愛惜身體之類的。曾國藩不行,老老實實寫了一封奏折,裡面說了皇帝三個毛病。

第一條,說他是小事精明,大事糊塗。你說任何有一個智商的自尊心的人,他受不了這麼評價吧,對吧?緊接着第二條,說他徒尚文飾,就是你隻喜歡搞那個表面上那一套。第三條,說他剛愎自用,出爾反爾。

你别說臣子給皇上提,你就是現在上司跟自己的90後下屬,你直不楞登給人提這麼三條意見,人家也得跟你急吧?

鹹豐皇帝果然就急了,據說當時拿到這個奏折,“咣叽”就給扔地下了,馬上就派人要辦他。結果周邊人就給攔住了,說你看求直言也是你老人家自己說的,你這個時候再殺人,就不好了嘛,拼死給攔住。是以這曾國藩算是撿了一條命。

曾國藩可不隻是跟皇帝這麼來勁,他跟自己的同僚也是一樣,都是把自己要求自己的道德标準,拿出來一模一樣地要求别人。

舉個例子說,他剛剛拉起湘軍的時候,就帶隊伍跑到了湖南的省城長沙,要求跟當時的正規軍,就是綠營合操,一起訓練。

這個綠營,滿清入關之後這麼幾百年下來,一直爛到地了,已經是提不起來了。他們的很多将官是靠吃空額過着的,他們的很多士兵,除了當兵這份職業,還搞個第二職業,什麼剃個頭、賣個豆腐之類的。這樣的軍隊,看見你曾國藩帶來的這幫土老帽,那能看得起嗎,對吧?雖然戰鬥力不如人家,但是對不起,我是國家正規軍,你是民兵,我是警察,你是城管,你要想跟我合操,你有那個資格嗎?

是以當時長沙的副将叫清德,聽這名好像是一個滿人,旗人,當然就不服不忿了,合操你們操去吧,我才不操呢,然後每次合操都不來。然後那些士兵當然也就不聽招呼了,更何況後面有他們當官的,在後面在挑撥是非。

是以曾國藩基本上這個隊伍就沒法帶,他抱着一個拳拳忠君之心,我們要為抵抗太平天國,我們應該加強戰鬥力,經常還登台演講,以忠君愛國之心來激勵士氣。

但是那些人連字都不認識,什麼忠君愛國,皇上來了要糧食我可以給,忠君愛國的思想他哪裡有呢?是以就很難說到一塊去。

當然這個清德後來鬧得也非常不像話,曾國藩一看,呀嗬,有這麼一個人在我背後搗鬼,這麼着吧,反正老夫也有專折奏事之權,是以一封奏折就寫給鹹豐皇帝,說這個清德如此這般,原來逃跑,現在搗亂。鹹豐說,那就這麼着吧,把這清德給他辦了吧,革職查辦。

但是你想,這麼一個初來乍到的人,居然有朝廷的體制,把我們身邊的兄弟給辦了,你說剩下的人會對他怎麼樣?這就說到另外一個人,就是當時的湖南提督,叫鮑起豹,也是一個軍人,武将,那當然要跟你曾國藩為難了。

但是因為有前車之鑒,皇帝老子撐他,對吧,那怎麼辦呢?那就搗亂呗,是以經常就挑撥綠營兵和曾國藩的團練湘軍之間,什麼街頭鬥毆,就幹點兒這事。

有一次又是,綠營兵把曾國藩的小弟兄們給揍了。揍了之後曾國藩就怒了,又開始行文到提督衙門,這是誰揍的?鬧事者要嚴懲。

鮑起豹說嚴懲,行啊,怎麼着,誰揍的?來,兄弟們,先受點辛苦,先綁起來,給曾國藩送去,我看他敢怎麼嚴懲。然後與此同時,挑撥其他的綠營兵,說跟上,跟他起哄,我看他怎麼敢嚴懲我們的兄弟,反正我不出頭,我出頭他就參我。

那結果大家可想而知了,綠營兵綁着自己的幾個兄弟,給送到曾國藩的衙門去。曾國藩當時就在湖南巡撫的衙門的花園裡叫射圃,就是射箭,練射箭的那個園子,在那兒設了一個臨時辦公室,當時的湖南巡撫叫駱秉章。

然後就在門口鬧,你殺我們的人,有本事你處置等等,就開始鬧、起哄。駱秉章就在隔壁,就不吱聲,就看着曾國藩。曾國藩剛開始心裡也是定的,說怎麼着?我又沒犯錯,對吧,而且我在巡撫大人的隔壁,你們還能把我怎麼樣?是以也不吱聲。

結果外面的這幫綠營兵就越鬧越兇,越鬧越兇,最後一直情緒失控,把大門給破開,就沖進來,就要打人,甚至要殺人。大家知道,那幫當兵的,又沒有文化,然後基于各種各樣的義氣,後面又有自己長官撐腰,那能幹出什麼,可就真沒準兒了。

吓得這曾國藩掉頭就往巡撫衙門裡跑,好歹也就一道院牆,就蹿過去了。這個時候駱秉章出來了,哎呀,不要鬧了嘛,兄弟們,巡撫大人一旦到場之後,綠營兵當然馬上就安靜了,因為巡撫當時那是挂中央的銜的,是最高的軍官。甭管你武将多高的品銜,到了二品大員巡撫這兒,你哪怕一品的武官,見到巡撫你都要下跪。在清朝的體制中,文官很值錢,是以駱秉章一來,大家安靜了。

駱秉章上去給五花大綁的弟兄們,哎呀,弟兄們受委屈了,給松綁,好了,沒事兒了,大家撤吧。綠營兵就撤了,這一仗算是我們打赢了。

其實所有這些人的表演,都是做給曾國藩看的。就是你看,你這樣堅持自己所謂的那一整套道德原則,最後所有人都不待見你,所有人都在自己的分内給你難看。

駱秉章當時就跟曾國藩講了一句話,說你不要再這樣鬧了,打仗還是要靠他們。然後二話不說,掉頭回自己屋了,給曾國藩非常大的一個難看。

當然曾國藩在長沙就混不好了,後來他又帶隊去了江西。江西的巡撫當時叫陳啟邁,這個人他就是,說白了就是權力欲特别強,說你曾國藩是個客軍,就是你到我這兒做客的,你就得歸我管,因為你的所有的糧饷是打我這兒撥給你的。是以這個陳啟邁就動不動跑到曾國藩的軍營裡說三道四。

曾國藩一看,這老頭不懂軍事,經常就不聽他的。陳啟邁動不動就說,聽不聽?聽不聽?不聽,不聽斷你的糧饷。曾國藩老毛病又犯了,斷我糧饷,不配合是吧?老夫有專折奏事之權,又是一封奏折,告了陳啟邁一狀,到鹹豐皇帝那兒。

鹹豐皇帝說那好吧,把陳啟邁也給辦掉。結果後任的江西巡撫叫文俊,你聽這名,又是一個旗人。旗人你辦不掉了吧,文俊上台之後說,你這個人是不懂規矩的人,陳啟邁怎麼對付你,我還是怎麼對付你。糧饷就在我手裡,你不聽我的,我就是不給你。

是以曾國藩自己也想招,找一些富戶去勸捐,文俊和陳啟邁的做法是一樣,誰敢支援曾國藩,我就給誰眼色看。是以曾國藩後來在江西也是待不下去。

正好在這個時候,他父親又去世,那按照當時的規矩,他又必須丁憂守制回家。但這個時候曾國藩走啊,回家,是抱着一股怒氣的。他跟鹹豐皇帝就明擺着說,因為鹹豐當時勸他說,回來吧,回來吧,這個仗打成這個樣子,你還回家守什麼制呢?奪情吧。奪情就是說你别回家守制了,為了國家的安危,叫(19:34)從軍,你必須回到戰鬥崗位上。

曾國藩說回來也不是不行,但是這份氣老子吃夠了,我絕對不在沒有督撫大權的情況下,再去領兵作戰了,太受氣了。說白了,就是找這個鹹豐皇帝要督撫大權。

這個時候我們得交代一下背景,正好這個時候,那個太平天國天京内讧。讀過太平天國曆史的人都知道,石達開、楊秀清,殺得一塌糊塗,韋昌輝這些人都被宰了,石達開領兵出走,是以太平天國眼瞅着就不行了。

鹹豐說,不行了,那曾國藩在這兒還跟我較勁,你較個什麼勁呢?因為說實話,曾國藩也不是當時清廷倚仗的唯一一支力量了。要知道,當時他讓各種在籍的官員,就是在家丁憂守制,或者是老家的官員,讓他們去辦團練,這種情況可不隻是曾國藩一個人。當時一共有54個人在辦團練,就不指着你這一支部隊。是以鹹豐皇帝說,那這麼着吧,那你就回家吧。曾國藩當時特别失落,就隻好回家了。

但是這一階段,就是湘軍崛起的第一個階段,一直到曾國藩回家丁憂守制的這一階段,是他年輕的時候混得特别窩囊的一個階段。當時他給鹹豐皇帝上的奏折裡面有四個字,我讀起來就特别有感覺,叫積淚漲江。就是我累積的這個淚水,讓江水都上漲了,你說他慘到什麼樣子?

曾國藩年輕的時候,書信裡有一句名言,叫聞春風之怒号,寸心欲碎;見賊船之上駛,繞屋彷徨。是以你看,一個堅持自己道德标準的人,被現實,在現實面前,把自己的理想磕得粉碎,然後又得不到皇帝的原諒和支援。是以你說,他的年輕時代不是因笨而郁悶嗎?

第二部分

剛才我們說到1856年的時候,也就是鹹豐六年,曾國藩的父親去世,他按照規定,你又得回家丁憂守制吧。但是朝廷肯定不幹,一千個不肯,一萬個不願,寶貝兒啊,你不能走啊,國家需要你啊。

但是後來鹹豐皇帝一看,這個太平天國經過天京内讧之後,好像也是秋後的螞蚱,蹦跶不了多少天了。這麼着吧,你就去吧,去吧,安心去吧。

事實上就等于剝奪了曾國藩的兵權,那作為當事人,心态就特别不好,雖然回家丁憂守制,按照禮法來說,這是一個正常的安排。但對于他來講,畢竟不為上司所需要了嘛,心态上還是很失落的。

是以他一回到自己的湖南湘鄉縣的老家,馬上就病了。按照他自己的說法,他得了個啥病呢?叫怔悸之病,也就是失眠,而且失眠的時候經常心慌,明顯就是氣得嘛。

而且那幾年,他跟自己老家的幾個兄弟處得非常不好,經常就罵,而且脾氣經常就發作。那個時候也沒辦法,對吧,封建大家族,父親、母親都不在了,他是大哥,長兄如父嘛,說什麼是什麼,在家裡耍威風,别人也拿他沒招。

後來他幾個弟兄,什麼曾國荃、曾國華、曾國葆,就找個借口都跑了,就剩一堆弟媳婦在家,繼續欺負弟媳婦。你能夠想象嗎,一個大哥在家欺負弟媳婦玩,那個心态确實已經很不好。那個時候你看曾國藩和他的很多朋友的來往的書信,裡面充滿了各種非常惡劣的心緒。

當然我們得說,曾國藩是一個受過系統的、正統的儒家教育的理學家,他的理學的造詣也非常強,他也有一套他自己修身的方法。是以兩年時間,他在家确實也對自己做了一種脫胎換骨的變化,包括讀了很多老莊的書,漸漸地這個心态就平複下來了。

是以他後來自己講,他說在我出山的第一段的時間裡,我覺得自己什麼都能,看别人覺得你這兒也不對、那兒也不對。但是丁已、戊午之後,丁已、戊午就是這兩年,他在老家之後,他覺得我心性大變,這個時候我才覺得自己那是百無一能,但是我看别人,我就能從别人身上看到很多很多的長處。

你看,很多人他的人生在精神上,上境界,脫胎換骨,往往都經過這樣的變化。熟悉佛教故事的人都知道,釋迦牟尼他成佛之前,就有過這樣一段的心态。

原來呢,他是出家,因為他原來是王子,出家之後,他學的是苦行,就是不吃飯,維持最少的食物的攝入,通過苦行來磨砺自己。他身邊還帶了好多從人,就跟着他自己苦行。

但是他苦行來苦行去,覺得這個事不妥,就怎麼也不能得道,完成自己精神境界的飛躍。是以他有一天起來,說算了,這不能苦行,他就跑到河裡洗了個澡,按苦行來講,澡都不能洗的,洗了個澡。

然後林中牧女,就是有一個放牧的一個女子,還給了他一點兒奶喝。這在苦行者看來,你還敢喝奶,這叫背棄我們的理想,是以他很多身邊的從人一看,完了,這王子完了,堕落了,我們不跟他玩了,是以他身邊的從人就跑走了,跑到别的地方繼續苦行。

這個釋迦牟尼就找了一棵大樹,就是後來的那個菩提樹,鋪了一些草,然後在上面打坐。七七四十九天之後,釋迦牟尼在一天早上,看見明心見到,成佛。

當然這是一個故事了,但這個故事其實是在告訴我們,就是一個人的精神境界想上層次,你僅僅往外求,就是找到各種生活當中的,通過各種各樣的生活方式的改變,來逼自己改變,這不是一個根本性的方法。

根本性的方法,是對外人變得更加的通達,但是内心的容量變得充分地放大,這是每一個在人生當中感受到境界提升的人,我覺得他都有類似的經曆。曾國藩也一樣。

好了,曾國藩的運氣又來了。是以你看,他母親去世、父親去世,這往往一個人他的曆史上的成就的塑造,跟他人生中的很多偶然的機遇是有關的。

就在他回家兩年之後,把自己的心性磨得差不多的時候,鹹豐八年,1858年,鹹豐皇帝又要他出山,這個時候其實他守制還沒有完成,其實是奪情。

為啥呢?因為太平天國死灰複燃,又開始擊破了清軍的什麼江北大營、江南大營,又開始了。鹹豐皇帝說,得了吧,你還來吧,你還來吧。

這個時候的曾國藩跟皇帝可再不犟了,原來是你不給我督撫大權,我就不來了。甚至他臨走的時候還說,專折奏事之權我不要了,以後我有什麼話跟你說,我就通過當地湖南巡撫給你上奏折吧,那意思咱倆别往來,皇帝拜拜。

現在他不,皇帝的诏書在六月初三剛下,他剛接到诏書,六月初七就啟程了,一點兒不廢話,見诏即起行,前後就四天。您說還需要四天嗎?搭個高鐵就去了。那個時候不行嘛,各種整理裝束,安排家事,四天已經是非常快的速度,當時就起來了。

然後你再看,曾國藩這一輩子他跟皇帝打交道的方式,跟前半截那可就完全不同了。在他第一次起兵的時候,皇帝曾經讓他打這兒、打那兒,你去救一下武漢,你去打一下那兒。不去,我這兵沒練好呢,不去。皇帝就跟求他似的,說你去那兒吧,不去,而且說那話都特橫,說出話都是方的,都是有棱有角的。

他其中奏折當中有一句著名的話,說我與其将來冒欺君之罪,還不如現在去承擔畏葸不前之罪。就是與其将來我打不下來,還不如現在你辦我一個畏罪潛逃之罪吧。跟皇帝就這麼交往。

但是他再次出山之後,跟皇帝打交道的方式,就變得柔順了很多。比如說鹹豐曾經有一次讓他去出兵四川,說四川那兒有事,你帶隊上那兒。其實也是瞎指揮了,曾國藩是明知道不妥,而且他知道,我一湖南人,帶一幫湖南人跑到四川去,叫客兵,寄居人家的省份,又讓别人給我撥糧饷,我這個罪是沒法遭的。

但是他已經學會了不直接拒絕,就跟皇上各種打轉,一會兒說我正在打景德鎮,一會兒就打下來了,再等等我。一會兒又說,我就把這個當地的太平天國給它滅掉就行了。總而言之就跟皇帝拖,拖到後來皇帝一看,四川也沒事了,那行了,你别去了。

你看,君臣之間的這個交流,就變得更加地柔軟,而不像原來那樣的剛性。

這曾國藩第二次複出之後,他的所有事情的處理方法都變了。比如說跟其他官僚,那原來還了得,動不動指責這個不忠君,那個王八蛋逃跑。現在不,出來之前,剛才我們不說他在家還耽誤了四天嗎?這四天他還幹了一件什麼事?

給所有他将來要打交道的,從督撫大員,一直到各地的那些武将,武将沒地位的,寫信,叫惠乞指針,什麼意思?就是你指導指導我,我這次該怎麼辦。你看,這身闆一下子就放下來了。

他第一站到的是湖南的省城長沙,然後就拜會大小所有的官員。在史書裡還提到一句,說他居然拜會了長沙縣令。

這牽扯到一個背景,就是當時在官場上有一句話,叫前生作惡,今生縣令,惡貫滿盈,縣令附郭。什麼意思呢?就是說上輩子不積德,你這輩子才當縣令呢。你别以為縣大老爺多威風,那是跟老百姓,在官場裡面,你那是最小的,老挨欺負。

那什麼叫縣令附郭呢?就是如果你這個縣治是在省城,那你就是上輩子惡貫滿盈,這輩子才罰你當這個苦差呢。你想,省城的縣令,過往的任何大員,包括督撫的什麼親戚、姑舅,誰來辦接待?就是你長沙縣令辦接待,你走來走去的各種各樣的人,你都得伺候到了。你手裡也隻能刮那麼一丁點兒民脂民膏,但是現在你都得給花出去。

是以在清代的官場上,但凡是首縣,比如說整個湖廣巡撫,那它的首縣就是武昌縣令,那對不起,這都是那些八面玲珑,巧心思,非常柔順的人。

是以當時為什麼史料記載說曾國藩連長沙縣令都拜會了,就是連這麼一個官場上可憐蟲,見誰都磕頭的這麼一位,曾國藩也禮賢下士,跑到衙門去,惠乞指針,你教育教育我。是以可見他的腰身已經柔軟到什麼程度。

但是曾國藩這個時候變得圓滑,最典型的一個例子,是他跟戶部的一些書辦打交道。大家要知道,中國古代的官場裡面,通過科舉去當京官的那些人,他叫官兒,官兒是沒有行政能力的,他讀四書五經,寫八股文出身,他沒有行政能力。

真正幹事的人是那些吏,吏的職業往往是世襲的。你比如說京都的六部,六部真正辦事的往往都是這些吏,而且是爺爺傳爸爸,爸爸傳兒子,這麼一代一代傳下來。

各個部的書辦往往是掌握實權的,你比如說這個戶部的書辦,他們就是負責各種各樣的軍事報帳。如果一場大捷,一場大仗打下來之後,往往軍費都是幾千萬兩銀子,那得報帳啊,你将領不能在外面胡花啊,對吧?

那報帳,對不起,很多東西他要駁回,很多東西他要挑剔。在各個機關大家都知道,會計的那個嘴臉,對吧,有的時候就很難看嘛,戶部的書辦就幹這個。

那要想快速通過怎麼辦?來點兒這個。是以一看太平天國打下來之後,這些戶部的書辦高興得不得了,終于有一筆大财要發了。

當時,按照史書記載,當時曾國藩要報帳的軍費是三千萬銀子。那按照當時的不成文的潛規則,應該給戶部的書辦多少錢呢?四十萬兩。但是因為太多了嘛,是以雙方都談判,曾國藩也派人去跟他們談判。談來談去談下來,最後定闆,八萬兩成交。

但這個時候出了一件事,就是恭親王上司的那一屆政府說,這麼大一場仗,民生塗炭,說不要讓他們報帳了。這樣,你們把所有的報帳檔案在戶部備個案,就不報帳了。

這個事對于地方督撫大員,帶兵打仗的将領來說,當然是好事了。但是對于戶部的書辦,這就叫晴天霹靂啊,全家老小都等着這一頓飯吃呢,沒了。

但是你就看出曾國藩的做人,曾國藩說,沒了歸沒了,談好的這八萬兩還是給。是以當時曾國藩就從自己的小金庫裡,真的就拿了八萬兩,送給了戶部的書辦。什麼意思?就是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我們跟人談好了,就不能沒有信用,以防人家将來找咱們的麻煩。是以你看,這個時候的曾國藩,還是幾年前的那個儒家以自己是聖賢自期的那個儒家的士大夫嗎?他幾乎就變了一個人。

包括跟自己的下屬打交道,原來曾國藩是個什麼人呢?因為他天天以忠君愛國來激勵自己的下屬,包括在打仗之後,如果打赢了之後,各種各樣的保舉。曾國藩的保舉是非常嚴的,比如說他打武昌,就是第一次出山的時候,打武昌打下來之後,他一共就保舉了三百人,在他的部隊裡面大概是10%這麼一個比例。不,3%這麼一個不利。

可是同時代,大家知道那個時候還有一個名臣,叫胡林翼。後來蔡锷将軍,就是小鳳仙她幹老公,蔡锷将軍不是編了一本兵書嗎,叫《曾胡治兵語錄》,這個胡指的就是這個胡林翼,曾指的就是曾國藩,是以當時兩個人是齊名的。這胡林翼也曾經打下過武昌,打下之後保舉了多少人?保舉了三千人,30%的比例。是以曾國藩對自己底下人不是很好。

但是第二次出山之後,曾國藩那個保舉,可以說幾乎到了濫保的程度。那幾年,反正朝廷給的各種各樣的保舉的文書,那不要錢的,随便印嘛,填。是以到晚清的時候,真的到處都是,你要到武将看,到處都是紅頂子,一品大員有的是,反正武将的官也不值錢,到處填,發了幾萬張這樣的保舉證書出去。

當然後來朝廷也不可能都批,在太平天國滅掉之後,經曾國藩保舉出來的地方督撫一級的大員有24個,三品以上的官員,任實職的有50多個。是以他後來也不把保舉當個事了。

再比如說軍紀,所有儒家的老臣,他們在自己帶兵的時候,通常都是非常嚴守軍紀的,因為儒家講究的是仁義那一套,對吧,那對老百姓怎麼能不仁義呢?

剛開始曾國藩也是這樣,但是後來你會發現,曾國藩就是變了一個人。說軍隊搶,搶搶吧,隻要不太破底線,他在軍紀執行上就沒有剛開始那麼嚴。

有一個事件就能典型地反映出,原來清政府知道太平天國已經把國家打得一片糜爛,将來的國家的重建怎麼辦呢?其實恭親王政府一直是指着一筆錢的,因為大家都聽說,說這個洪秀全在南京城裡,就是天京,積攢了金銀如山,隻要把天京打下來,這筆錢就有了,用于辦各種善後的重建。

但是大家知道,曾國藩帶着他弟弟曾國荃,把天京城拿下之後,告訴朝廷,說沒有錢,一分錢都沒有。恭親王那天就急了,就真的是完蛋了,因為整個朝廷書府的所有指望都是這筆錢。

但是當時民間就有人說,說哪裡是沒錢啊,都讓曾國荃給弄走了,就是曾國藩的弟弟。包括那些湘軍,把那些洪秀全建的宮殿,那些木頭都拆下來,從城牆上順下來,然後雇船運回湖南老家。

是以這麼一個大案,是以當時清政府是非常不高興。後來給曾國藩的封賞降了一格,也有這個原因,當時就讓他查,說錢哪兒去了。曾國藩當時就主張,說不要查,說我們的士兵整點錢不容易,由他去吧,與政體人心有妨礙,這種事,何必非得追繳這筆錢呢?他就過去了。

我不知道聽到這兒你什麼感覺?說這不就是一個人堕落的故事嗎?原來一個以聖賢自期的人,後來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簡直就變成了一個貪官污吏,是一個同流合污的人。

你說在官場上搞點那個,我們還能了解,對吧?因為他原來是一匹野馬,混到一群斑馬群裡,一看我跟他們不一樣,那怎麼辦?把自己身上弄油漆刷成條條,僞裝成一個斑馬,跟人家同流合污也就罷了。

可是你越聽到後來,你可能會發現,曾國藩的故事,他不就是一個堕落的故事嗎?一個有理想的人,變得沒理想的人,一個聖賢變成一個市儈的故事嗎?那請問,你羅胖子為什麼要跟我們講這樣的故事呢?要知道,曾國藩的故事當然不是這麼簡單了。

第三部分

聽完了前面那兩段,你可能心裡已經替曾國藩的人生畫出一道曲線了,那不就是一道堕落的曲線嗎?一個人剛開始用聖賢的标準要求自己,但是到後來,和光同塵,變得和天下的烏鴉一般黑。那請問,這是不是真實的曾國藩呢?還真就不是,你要是這麼想,真是冤枉他了。曾國藩一生對自己的要求都很嚴格,在道德上,一生都是一個廉潔自持的官員。

給大家介紹一本書,《曾國藩的正面和側面》,它的作者是張宏傑先生。這本書裡整理了大量曾國藩一生的财政史料,他怎麼花錢的。

曾國藩的後半輩子十二年,當了十二年的總督,十年的兩江總督,兩年的直隸總督。按張宏傑的計算,當這兩任總督,他基本可以結餘一百八十萬兩白銀,這當然包括正俸,正俸很可憐了,一年隻有一百五十兩,包括朝廷給的養廉銀,一年一萬八千兩。但是還有十八萬兩的陋規,但是這個陋規我們以前節目講過,這可不是非法收入,這是朝廷和官員之間達成默契的一筆合法收入。

是以總共算下來,他辭任的時候,就是卸任的時候,應該有一百八十萬兩的蓄積。但是曾國藩臨死的時候,他的積蓄是多少呢?一萬八千兩,隻有1%。而且這1%,他本來是準備自己告老還鄉之後養老用的,他還沒用上,因為他在兩江總督的任上死了。當然最後這一萬八千兩也沒剩下,辦喪事全部給花得精光,因為他臨死的時候交代自己的兒子,辦喪事不準收禮。

是以原則上講,曾國藩是一個沒有留下遺産的人,除了在湘鄉的一棟房子和裡面的藏書。

曾國藩一輩子對自己的私生活要求非常嚴,吃飯就是用一個瓦盆,見很多客人穿着破衣邋遢,因為他覺得自己也不是京官,穿那麼好幹什麼呢?然後一生穿的鞋襪衣服,都是自己的夫人和女兒做女紅的産物,自産自銷。

他的夫人姓歐陽,歐陽夫人在老家一聽,老公當總督了,趕緊去投奔總督老公,去過點兒好日子。沒想到,到安慶一看,這個總督衙門破爛得一塌糊塗,老媽子隻有兩個。這麼一大家子,那家務怎麼操持得過來呢?是以歐陽夫人就自作主張,到街上去買了一個丫鬟。

但是曾國藩看見就很生氣,說咱家沒必要花這個錢,有事自己做,非逼着歐陽夫人把這個丫鬟給送人了。這個不是什麼廉潔,他就是覺得沒必要。而且曾國藩一生有一個觀念,不要給子孫留财。他自己生活很清苦,比如說他有一個規定,說夜飯不葷,就是吃完飯不吃葷菜,這樣的例子在這種書裡多得是了,我就不在這兒講了。

總而言之,曾國藩對自己的道德要求非常高。但是呢,他對别人恰恰不是這樣。比如說前面我們講的那個例子,對戶部的書辦,那些小吏,給錢,八萬兩談好,一定要給。

再比如說,他到北京的時候,他有一次,就是同治的七年,因為他調任直隸總督,進京面聖,見到京官,随身帶了兩萬兩銀子的銀票,在北京把它散光,對京官一定要好。

你看這個人和傳統的很多小人,他的行為作風就不一樣。小人的作風是責己寬、責人嚴,而曾國藩正好掉過來,是責己嚴,責人寬。

說到這兒,你就會說了,那曾國藩的所作所為無非證明他是一個好人呗,對吧,自己是個君子,而且也學會了孔老夫子講的恕道,對其他人比較寬容。僅此而已嗎?還真不是,你琢磨他背後那個邏輯。

曾國藩是一個清官,這沒錯。但是他這個清官是一個非典型清官,因為他收禮。舉個例子講,他剛當上兩江總督,去安慶的時候,地方官當然得巴結了,給他辦公館,送家具、被褥、細軟。曾國藩一看,說不錯,你們當差很謹慎,很用心,但這麼多東西我不能收。我也不能全不收,我收七領草席。

你看,這就是給雙方台階下,讓地方官也有面子,不至于在總督大人那兒碰了一鼻子灰回來。

他手下有一個大将,叫鮑超,字春霆,帶領着霆字營,那是湘軍當中戰鬥力非常強的一支。鮑超是個粗人,會打仗,也會搶劫,很快就發财。說總督大人,大帥不收禮,我才不管那個呢。

有一次曾國藩過生日,鮑超就帶着十六個大包的禮物就來了。曾國藩一看,來了,帶的東西不少嘛,你打開看看,我看看都什麼好東西。哎呦,金銀細軟、古玩字畫,一大堆。

曾國藩說這樣,我也不是全不收,我收一樣,但是你讓我自己挑好不好?然後挑來挑去,挑了一頂繡花的小帽,說這個我收,剩下的完璧歸趙。請注意,這當中可沒有那些零碎,說這錢你怎麼來的?你自己也要廉潔,沒這個,禮送出營而已。

再比如說曾國藩有一個幕府叫容闳,這個人可不得了,美國耶魯大學的畢業生,當然他是中國人了。容闳在曾國藩的幕府裡,跟曾國藩商量說,一定要搞洋務運動,引進外國的機器和技術。

曾國藩說好啊,我給你六萬八千兩銀子,你到美國去采購機器,我們自己造槍造炮好不好啊?容闳揣着錢就走了。

按照當時官場的說法,隻要碰公款,這可就是美差,是肥缺。後來容闳回國的時候,曾國藩已經不在兩江總督的任上了,到北方去(44:45)了。但是他知道,容闳一定會給他來送禮,是以他就給自己的兒子曾紀澤寫的一封信,說容闳上門,一定會送禮。這樣,你也别不收,你也别多收,二十兩銀子之類的禮物你就收了。

是以你看,這就是曾國藩的原則,就是不給他人難堪。

還有一件小事,是最典型的反映他這個原則的。前面我們講,他到北方的時候,不是帶了兩萬兩銀子的銀票,在京官當中散嗎?但是他在兩江總督的任上,小金庫結餘的是三萬兩,按說他都能帶走,但是他沒帶,隻帶了兩萬兩。

那剩下一萬兩怎麼辦呢?他寫信給他兒子,說這樣,這一萬兩你替我散掉,但是,請注意,偷偷摸摸地散,不要大張旗鼓地,像标哥那樣,大張旗鼓地做好事,給窮人發錢。别,偷偷地幹。為啥?因為我不願意當一個清官。

你聽聽,我不願意當一個清官。這個背後的邏輯是什麼?曾國藩自己寫道,說人好美名,人皆如此,我喜歡美名,别人也喜歡。如果我一味地圖自己的美名,那不美之名就歸于他人。我不吃肉,我清廉,别人吃完肉吧叽嘴的時候,心裡也不落忍嘛,或者是很難堪。是以曾國藩說,如果讓他人承擔了這樣的名聲,蓋難為情。不要讓他人難為情。

說到這兒我們就可以為曾國藩梳理一下,他到底達到了一種什麼樣的人生境界呢?不是說當官要讀曾國藩嗎?我們在他身上到底要學點什麼呢?

要知道,在中國古代的文化氛圍裡,尤其在儒家思想的統治下,整個世界的人格就分成兩種,一種叫君子,一種叫小人,一種叫聖賢,一種叫奸賊。這個奸賊和小人這就不必說了吧,禍國殃民,隻為私利,這當然是不好的。

可是聖賢和君子們呢?因為他們覺得自己大義在手,是以他就用這種道德标尺,不僅要求自己,而且要求自己周邊的所有刃。

舉兩個例子,明朝的方孝孺和海瑞。這個方孝孺跟明成祖之間有一段著名的對話,明成祖說,你給我寫那個篡位诏書,我要當皇上。方孝孺說,我就不寫。你不寫,你不怕我誅你的九族嗎?你誅我十族又如何?所謂十族就是包括自己的學生,當然朱棣也就幹得到,好,我就誅你的十族,把他的所有的親戚,包括他的學生,全部處死。

海瑞就更是這樣了,我清廉,我一介不取,我窮,沒關系,我在衙門後院,我自己種菜吃。海瑞當時要買一斤肉,那是全城轟動的社會新聞。但是與此同時,他也用這種标準要求自己所有的家人,甚至自己的同僚,搞得大家都很難看,就是曾國藩講的話,叫蓋難為情。

是以你看,聖賢和君子當然非常值得尊敬,但是他們一事無成。因為他的道德标準已經高到了那個樣子,是光芒萬丈,所有周邊的普通人、俗人,在這樣光芒的照耀下,都自慚形穢,他們會離你遠遠的。是以海瑞最後他複出的時候,他就是作為一個道德标杆擱那兒,其實誰都不願意跟他共事,更别提幫助他成什麼事。

讓我們回到曾國藩,曾國藩所實踐的,恰恰是儒家一個更高的人生境界,那就是内聖外王。就是我用儒家的道德、君子的标準來要求我自己,讓我自己在内心裡成為一個聖賢。但這還不夠,這人生還沒有登頂,真正登頂是要向外去能做一番事業。

做事,我在以前的節目裡講過,關鍵不取決于你自己多牛多能幹,關鍵取決于你能調動多少資源來幫助你。這個時候技巧就出現了,如果你不僅要追逐内聖,而且要追逐外王,你就不僅要自己當一個君子,還要有能力調動一切能夠幫助你的力量,來幫助你成這一番事。

隻有搞清楚了這個邏輯,你才能明白曾國藩一生當中那個最令人費解的轉變是怎麼發生的。要知道,他年輕的時候,在北京當京官的時候,跟一幫什麼人搞在一起?就是後來典型的那些頑固派,比如說倭仁。倭仁這樣的人覺得我是理學家、道學家,我一輩子不要跟洋鬼子搞在一起,因為我們承襲的是孔孟的道統。曾國藩年輕的時候跟這幫人是搞在一起的。

可是後來,在中年之後的曾國藩,反而成為洋務派的運動,對一些外洋庶務的所謂的奇技淫巧,表現出了旺盛的好奇心,和當時士大夫當中非常罕見的那種開放和包容的姿态。那為啥?請問這是轉變嗎?

當我們深看一層的時候,你會發現,根本就不是什麼轉變,因為人家曾國藩追求的就是内聖外王的儒家更高的一種人生境界。既然要向外追求事功,那有一句話,叫泰山不辭細土,放能成其大。一切可能的資源,我都不會拒絕它,隻要我在内在還是一個聖賢就行了。

回到這本書,在寫這一版之前,張宏傑先生還寫了上一版,書名一樣,《曾國藩的正面和側面》。在第一版的序言當中,有一句話我印象非常深,就是曾國藩這個人,他給我們呈現出了兩樣東西。

第一樣東西,是中華文化的那種正面力量,隻要加入了實事求是四個字,中華文化完全可以表達出一種超凡的彈性、包容性和開放性。

在曾國藩這個人身上,我們還可以看到第二個東西,那就是一個資質平平的人,依靠自己超絕的意志力,可以達到一種什麼樣的人生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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