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屬于那種對女人有賊心沒賊膽的男人,即便在今天,偶遇美麗女子,他易動的心依然會狂跳不止。
記憶中,15年前一個朦胧如夢的吻,至今依然完好如初地貼在他寂寞的心壁上。
他去廣西河池走親戚,初次出門使他對這次獨自遠行有種莫名的懼怕。
深夜11點多鐘下車,月台上人影稀落,他慌張地走出車廂,甚至不知如何走出站。
出得站來,又不知如何轉車、簽票。
昏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臉,隻感覺她蓬松的頭發和小巧的身材,甚至一挺一挺走路的樣子,都很像他姐。
他是決計要請教她的,是以一近身就主動向她打聽。
她看他一眼,說:“走吧,我也去簽票。”
他一邊跟着她走,一邊和她攀談起來。
她問他去哪裡,他說是河池。
她說:“那我們不是一路的。”
“那我該去哪兒簽票?”
他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
她發愣地看他一會兒,說:“簽票都是在一起的。”
他不得不承認,這是第一次出門。
她問他多大,他說19歲。
也許是為安慰他,她說:“我像你這麼大時也沒出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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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聲音脆脆的,吐着一口标準國語,跟他姐不一樣。
出小弄便看得到簽票的視窗。
簽完票,她徑自走了,沒跟他打招呼。
他猶豫一下,又尾随着她走去。
走一會兒,她回頭說:“你明天中午走,跟着我幹嗎?”
他問:“那我該去哪兒?”
她說:“你應該找家旅館住一夜。”
他又問:“你為什麼不找旅館?”
她說:“我馬上就走,幹嗎要找旅館?”
他嗫嚅起來:“那,我……怎麼辦?”
他慌張無助的模樣讓她憐惜,她猶豫一下,說:“走吧,我幫你找家旅館。”
找到旅館,他把東西一撂,準備送她回車站。
她說:“不急,還有兩個小時呢。”
他們坐下來,東一句西一句地閑聊。
這時,他們的話明顯多了,彼此似乎也有了幾分親切。
不知怎麼的,她說起她女兒比他還大一歲,使他大為驚訝。
他說:“我以為你比我大不了幾歲呢。”
她突然咯咯笑起來,說他真會讨好人。
7月的衡陽,暑熱難當,房間裡沒電扇,也沒開水。
他們聊着聊着,她忽然起身說:“你口渴吧?我去買點喝的。”
他說他去,她擋住他的去路不讓他去。
一着急他又犯了傻,說“我有錢”,并着急地摸索起口袋來。
她伸出手拍了下他的額頭說:“我知道你有錢。”
笑着走掉了。
當時已12點多鐘,商店大多打烊了。
他等了很久,她都沒回來。
後來,他不知怎麼就倒在床鋪上睡着了。
再後來,他朦朦胧胧睜開眼,看到她正立在他床前,出神地望着他。
他也望着她。
忽然,她俯下身來,對他說:“我要走了,小夥子,再見。”
說着,她雙手像夢一樣伸過來,捧住他的臉,用力地親吻了一下他無知的嘴唇,說:“你很可愛,小夥子。”
接着又在他額頭上親一下,随後,像風一樣刮走了。
如果他當即追出去,一定可以追上她。
但是,他沒有,隻是失魂落魄地癱在床上,像被這突然發生的一切吓壞了,或是被從未有過的兩個吻弄暈了。
當他終于追出去時,她已全然不知去向。
他悻悻地回到房間,看到床頭櫃上擺着一塊塊的西瓜。
他将它們進行拼連,很容易就拼成一個完整的瓜。
他撫摸着瓜,不一會兒就感到手上濕乎乎的,卻不知是瓜流出的汁,還是他感動滴落的淚。
一晃15年過去了,他依然不知她是何許人,姓甚名誰。
過去那麼多年,和他接過吻的人那麼多,但令他最神往、最難忘的還是這一吻。
作者:麥家,來源:《讀者》雜志2018年第20期,原标題《陌生女人那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