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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林:被盗的黄丕烈墓

作者:古籍
风林:被盗的黄丕烈墓

穿过野草蓬蒿,几无人迹,村民汤先生在前引路,面前一片杂树林,枝杈横斜,勉强拨开前行,林中一抔黄土,“这就是黄家坟,这边有一个,那边还有一个”,眼前的土堆上有一个垂直的盗洞,深约一米多,“这是今年四月份盗墓的挖的,太坏了”,汤先生如是说。

黄丕烈墓,在苏州五峰山博士坞。

前人编撰县志,都会有《墓冢》一章,记述本地乡贤墓冢,但是也都是个大致位置。想来,第一那时候没有发达的勘测技术,无法标识经纬;第二墓冢就在那里,想去拜谒,去就是,断不会想到后世有地覆天翻的掘墓运动,万千墓冢荡然无存。

于是后世寻访就有了困难,只知道地理名称,不知道详细位置。黄丕烈一代藏书、校勘大家,墓在博士坞,具体在哪里,已无从寻觅。

好在还有李根源先生,以及他的名著《吴郡西山访古记》,从中爬梳剔抉,能找出一些可用线索,再证之实地寻访,有可能确定黄丕烈墓址。

记得辛德勇先生有言,做学问,尽可能接触第一手资料、最早的资料。以道听途说作为实据,终究不可靠。

韦力先生也寻觅过黄丕烈墓,《书魂寻踪》中有记录,只不过韦力先生功课做得有些欠扎实,貌似找错了地方。

江澄波老先生曾经不惮劳烦,从《吴县志》中摘取出金圣叹墓、黄丕烈墓的相关文字,告知韦力先生,“举人黄丕烈墓在五峰山博士坞,近道林精舍”,“文学金人瑞墓在五峰山下博士坞,近道林精舍”。

于是就有了韦力先生“又有吴县文献资料称,黄丕烈墓的具体位置已经无迹可寻,只知与金圣叹墓相近”的观点,并进一步大胆论断,既然金圣叹墓是被日军修军火库毁坏,那么,黄丕烈墓同样,“应该是被平于日本人修建仓库时期”。

这个“近道林精舍”的逻辑值得商榷,西单离天安门近,东单也离天安门近,那么,西单离东单近。

风林:被盗的黄丕烈墓
风林:被盗的黄丕烈墓

金圣叹墓文保碑

风林:被盗的黄丕烈墓
风林:被盗的黄丕烈墓

日军仓库,村民曾一度每年夏日夜晚在此避暑

博士坞内,风景甚佳,金圣叹墓前不远有一口深潭,前人曾有记载,太平军克苏州,黄氏一家避难五峰山墓庐,后“贼麕至,合家投丕烈墓前池死之”。

韦力先生如此描述:“如今池塘仍在,风平浪静,青山绿水之间,无数往事杳然无迹,让我极为感慨”。丁酉孟春、仲秋,风林与弘嗣兄数次前往博士坞踏访,从多位乡人口中得知,这一深潭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时候,村人为了卖土,挖掘而成。韦力先生站在不足三十年历史的池塘前,追忆咸丰十年在此投水的黄氏一门,也让人极为感慨。

风林:被盗的黄丕烈墓
风林:被盗的黄丕烈墓

金墓前池塘,远望为五峰山道院

那么,黄丕烈墓的位置究竟在哪里呢?我们不妨追寻着李根源先生的足迹,慢一点,认真寻觅。

读《吴郡西山访古记》,常惊异于李根源先生对于地名描述之准确,荒山野岭,是垂问于土人?抑或依李根源的身份,有军用地图可用?未见有记述,只能姑妄猜度了。

李根源访黄丕烈墓,时间在民国十五年三月初七。这一天开篇是这样写的:“上午六时,入白阳山金井坞”。查各种资料,阳山之南,为金井坞,未见有白阳山之南为金井坞之说。

风林:被盗的黄丕烈墓

北为阳山 南为白阳山(五峰山)

阳山位置在苏州西北,白阳山在阳山之南,两山直线距离约六七公里。猜测“白阳山金井坞”的说法,一种可能是同名,就如同苏州西边有两个鸡笼山一样,再一种可能是用志书标识地图时,将阳山地名误标为白阳山。

为这个问题纠结了很久,遍索资料,后来弘嗣兄传给我一张苏州老地图,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在白阳山区域,标识有“金牛坞”字样。广陵书社《苏州山水志》“阳山”条目记载,阳山南有金井坞,又名金牛坞,莫非确实是地图误标,以讹传讹?

风林:被盗的黄丕烈墓

苏州老地图(弘嗣兄所藏)

之所以纠结这个地名,是为了弄明白李根源的行经路线,《吴郡西山访古记》记载,前一天结束寻访之后,“抵善人桥舟次,已七时矣”,有可能是宿舟中,也有可能另觅他处。善人桥位于白阳山之南,次日一早,登白阳山,最近的两个坞,一在山南,一在西南,皆有可能登山。

读前人游记,所述如果是自己去过的地方,在心中一一相互印证,别有意趣。李根源登山观景之后,下山经过御道至紫泉古庙。丁酉孟春,往访黄丕烈墓,从穹灵路转入○七六村道,行不远,道边赫然“紫泉古寺”四个大字,颇为惊异,近百年了此寺尚在,后查资料,古寺也是迁址,不过距离原址不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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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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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泉古寺

复前行,路左古井一口,李根源记载:“有居心庵废址,存大井一口。乡人云,即陈白阳五湖田舍遗迹”,不知是否此井。弘嗣兄探头看了半天,说瞧着不像老井,内壁是红砖,还有给水管。我向来和弘嗣兄抬杠惯了,一开口就是“也许是古井翻修,井圈样子是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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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大井一口

再看李根源之后的路线:“出博士坞村,得恭谨老成坊,有华表、翁仲、石狮、石马、石羝等,皆倾仆,坟圮。乡人云,乃徐氏墓,四五十年无人来矣”。康熙南巡书赐徐乾学的堂弟徐秉义“恭谨老成”,坊上刻此四字,李根源先生据此断定为徐秉义墓。

弘嗣兄取相机拍“博士坞村”的村名标识牌,又和弘嗣兄就村名由来抬杠,此前多有资料注明,博士坞是因有金圣叹墓,因人而得名,窃以为这是个想当然的说法,没有可信依据。金圣叹不过一介诸生,博士弟子员而已,和博士八竿子打不着,就算有名气,会因此改了地名?再说苏州也有言子后代居住,名正言顺朝廷封赐的五经博士,如果是葬在坞中,此地因此得名更有可能。

弘嗣兄不理我的诡辩,我只好去翻故纸堆来和他抬杠。后来,在明代王鏊《姑苏志》找到这么一段:“小白阳山,一名伏龙山,在金井坞南,横耸众山之外,山址旧有寄心菴,今废。其东南为博士坞、弥陀岭、竺峰岭。又东南则狮子岩,在㠛村之上。又南则野芝坞,皆连属灵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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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王鏊《姑苏志》

阳山、白阳山、小白阳山……这是要弄疯我的节奏么?耐下性子仔细梳理。这个小白阳山位置在阳山东南,白阳山东北,既然明代就有“博士坞”名称,可证其得名不是因为金圣叹。

那么小白阳山的博士坞怎么会变成了白阳山博士坞?我猜度是清末《苏州府志》、民国《吴县志》拆的烂污,因为此前记载金圣叹墓都是“五峰山下西山坞”“白阳山西山坞”(白阳山即五峰山),有可能编志书的人,把“小白阳山”误认为白阳山,白阳山西边就一个坞,于是西山坞名正言顺成了“博士坞”。

在查找金圣叹墓文献时,看到有这么一段文字:李根源《吴郡西山访古记》卷二 :“上午八时入白阳山金井坞……入博士坞,访金圣叹墓……走遍博士坞,终不得圣叹墓。适遇一老妇,询之,云 :‘金墓在西山坞,非博士坞,前年吴探花重修之。’转入西山坞,经吴江史氏墓坊,山坞尽处为圣叹冢,建‘ 清文学金人瑞墓 ’,吴荫培书碑 ”。

可见,当年李根源也有可能是看相关记载,被书本带到了沟里。不过翻检《吴郡西山访古记》,却不见此段文字,查此书版本,有民国十五年泰东书局铅印本,另有民国十八年曲石精庐李氏家木刻本,现今流行的是后一种,为修订本。手边没有铅印本,无法断定原委,如是,李根源为何删去此段文字?抑或也是发觉西山坞、博士坞称谓上的错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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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郡西山访古记》

过徐秉义墓之后,有“张氏坊墓,坊刻张氏大夫阡五字,万历乙酉三月,京闱乡贡进士从侄凤翼题”,张凤翼就是写传奇戏剧《红拂记》那一位,这个张氏坊墓是一个家族墓,从现有资料推测,南京博物院的镇馆之宝“玉叶金蝉”就出土于此。

一九五四年,江苏省文管会接到华东军区政治部通知,要在坞内建坦克训练场,须将坞内墓葬尽数清理。据当年参与发掘的朱江老先生回忆,博士坞内,明清墓葬密集,石牌坊与墓碑林立,当地民工们称,文物工作组入驻之前几天,坞内每夜有喧腾之声,说是鬼搬家了,结果真的来了掘墓人。

张氏家族墓在坞口处,“玉叶金蝉”现今的资料上说明,出土于“张安晚家族墓14号墓”,据朱江老先生讲,这个墓的发掘简报早已写好,但是受当时“宋以下无古可考”观念影响,一直没有发表,所以我们今天看不到更多详情,这也是颇为遗憾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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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叶金蝉(资料图)

“玉叶金蝉”全称“银托玉叶金蝉发簪”,玉叶上面歇着金蝉,银花托着玉叶,花托连着银发簪。墓为明代中期墓,墓主人及一妻三妾,砖椁木棺。妻在墓主左侧,右侧为三妾,出土玉叶金蝉的墓,乃是妾墓。金蝉以极细金丝镂制而成,玉叶系羊脂玉琢成,此发簪插在女主人的发结正前面,头骨已朽,尚有头发残存,发型依稀,发簪位置井然。

这次发掘中是否包括黄丕烈墓?我和弘嗣兄辗转联系到朱老先生,老先生现居扬州,年逾九秩,提及当年发掘情景,印象中并无黄丕烈墓。发掘出的文物及标本,后来都用军用卡车运往了苏州忠王府,如今也未见有黄丕烈墓志石的记载,由此推测,黄墓可能不在发掘范围之内,也就是说,不在博士坞里面。

如果韦力先生读过《吴郡西山访古记》,不难发现,按照李根源先生的记载,出博士坞村,经徐秉义墓、张氏家族墓、黄丕烈墓等等,之后才是入西山坞,山坞尽头金圣叹墓,已经明确说明了黄墓在坞外,不在坞内,更不可能在金圣叹墓旁边,随金墓一起被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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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坞村 狗狗趴在墙头看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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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中石构件触目皆是

丁酉仲秋,与弘嗣兄再访博士坞村,村里多老者幼童,边走边问,村中石构件触目皆是,村人看着我们对着石构件咔嚓咔嚓拍照,聚拢了看。因为不谙吴语,我撺掇弘嗣兄去和村人搭讪。

路边村舍前有一位老先生,因为刚才询问别的村人时候,多谈到黄氏一门丛葬地,弘嗣兄一开口就问“黄氏十二人墓”,老先生有些懵圈,答:不知。听老先生能讲普通话,于是我忙在弘嗣兄之后跟进,询问老先生贵姓,答曰姓汤,寒暄之后,忙不迭的换着花样问:“您知道附近有没有黄丕烈的墓?黄绍武?黄荛圃?姓黄的坟?”

老先生稍稍思索,“黄家坟倒有一个……”闻言大喜过望,请老先生能不能带我们去看看,也许是弘嗣兄文质彬彬,我长得也不像坏人,老先生一口应承,同去同去。

行不数武,树林之中,缘草径前行,老先生指着林中深处,“这里以前有坟屋,看坟的住,现在没有了”。又指着一片低洼处,“这里过去是一个池塘,现在没有水了”。再往前,“这里还有一个大池塘”,老先生用手比划着范围,“后来解放军修路,也被填掉了”。我和弘嗣兄默契相视,不约而同想到了读了几百遍的那一段文字,这不就是就是李根源笔下的“达黄乐志堂,墓祠废,大池二”么?“葬候选部主事耐庵黄公,墓左侧为荛圃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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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的废池塘

入树林,才下过雨,泥泞难行。杂木之中现一小丘,中间一竖坑,脚下是新挖出来的泥,“这是今年四月才挖的,他们盗墓的晚上来,有人放着风,就把墓给盗了”。望着盗洞,与弘嗣兄唏嘘良久,这就是一代书魔、藏书大家、百宋一廛主人黄丕烈的埋骨之地么?其侧尚有一墓,为其父黄维墓欤?注目良久,慨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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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上一个盗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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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一米有余

返回路上,又经过废潭,老先生停下脚步,“这地方我们小孩子时候都不敢来,过去日本鬼子打来时候,这边看坟的一家人,把金银财宝都放在一口薄皮小棺材里,埋在地下,后来有放牛的,牛腿给陷进去了,东西就被人取走了,他们一家人逃难回来一看,没法活了,就都跳这个潭死了”。

弘嗣兄问老先生,您这个故事是哪里听来的?老先生答,是听爷爷讲的。咸丰十年,苏城陷,黄氏一门在乡间避难,“四月十四日,贼麕至,举家十三人赴池死,贼敬其义烈,救之,得活一人。次日尸浮水面,乡中人裹以藁,丛葬道林庵前”。老先生讲的这个故事有如翻版,只不过太平军被替换成了日本鬼子,一百多年了,口耳相传,部分失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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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郡西山访古记》黄丕烈墓相关文字

天色渐晚,复又返回村内,在老先生屋舍之前,与村人聚在一起乘凉闲谈,感叹世事沧桑,李根源先生当年寻访过的古迹,如今千不存一。老先生说,前些年,有上海人要来投资,打算把博士坞内建设成旅游景区,以金圣叹墓作为噱头宣传,好在最后这事没有谈拢,所以坞内现在还是宁静样子。

闻此言不禁感叹,意识形态与金钱的威力之大,无所不摧,我们羡慕李根源先生那时候古迹遍地,如今只剩下些许孑遗,安知以后访古的人,会不会也羡慕我们今天还能看到一些劫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