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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梦与杜鹃啼

作者:八二年的老仙女

杜鹃

写下杜鹃这个题目,却有了一刹那的恍惚,不知该写花还是该写鸟了。说来确教人称奇,古来花鸟同名的大概只有杜鹃了罢。说来对“杜鹃”这个名词虽熟悉却一直处于蒙昧状态。总见古诗词的吟咏:“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从今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蜀国曾闻子规鸟,宣城还见杜鹃花。”以为是阳春白雪类的雅物,不想考证过后才知,那杜鹃、子规、杜宇、望帝、谢豹、鶗鴂、鹧鸪、杜魄、催归……乃至怨鸟、蚕鸟等等竟然都指的是同一个物种——布谷鸟!

而杜鹃花就更让我吃惊了。原来这印象中遥不可及的花就是春日里漫山遍野的山丹丹花!同时它又有别名映山红、山石榴、山茶花……越发觉得“杜鹃”这个字眼的神奇了。

看来,我对“杜鹃”其实还是十分熟悉的。从小在外婆家的青山秀水间长大,那林泉涧壑深处,常有布谷鸟的啼鸣伴着清泠的水声,为青林平添无限韵致。濯水嬉游时,抬眼总能看到漫山遍野的山丹丹花散布蒙茸碧草中,明媚地映着天光,应和着“布——谷——布——谷——”幽寂的鸣声,便身处世外了。上学后,高中校园也栖居着很多布谷鸟,每到春天,布谷鸟悠远的啼鸣成为上课时的伴奏、自习时的背景音,伴着一季藤萝的开落和蔷薇的绽放。然而布谷鸟在我听来虽有清远幽寂之意,却没有太多悲伤的意蕴在其中。相反,那“布谷、布谷”的声音更让我感觉到催耕催种的春天的喜悦和明媚。此刻再翻阅诗集,不免有些不能入情,古诗词中凡出现“杜鹃”、“子规”时,意境都是十分悲凉的。“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写爱情的凄迷;“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写伤春的悲苦,北宋徐靖《子规》诗云“一叫一春残,声声万古冤。疏烟明月树,微雨落花村”写旷古悲戚的冤情怨艾,“等是有家归未得,杜鹃休向耳边啼。”写离家思乡的惆怅心绪。此外,凡是出现杜鹃的地方都连同着悲戚的意象。“又闻子规啼月夜,愁空山”、“杜鹃啼血猿哀鸣”、“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多少有些不大理解,为什么古人偏能从布谷鸟的叫声中听出这许多愁绪。纵是我体物不细,也不能粗糙到这等地步。

那么,杜鹃中所蕴含的悲凉意象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

原来,杜鹃是有好多品种的,我们常见的鸣声“布谷”的,是“大杜鹃”。这种鸟声音响亮、清澈。春末夏初,正是农民播谷之时,便有报春之说,催农民快快播种。而这种布谷鸟自然带给人春来的明媚和喜悦。

辛弃疾《添字浣溪沙•三山戏作》:“绕屋人扶行不得,闲窗学得鹧鸪啼,却有杜鹃能劝道:不如归!”杜鹃又称子规,这说的应该是另外一种杜鹃,其名为“棕腹杜鹃”。这种杜鹃鸣声凄婉:“子——规”“子——规”,反复数十次停歇一次,而子规与“子归”同音,仿佛在说:“您回去吧!您回去吧!”客居他乡的游子,听得这鸣声如何不起故园情?于是“今春还听杜鹃啼。年年看塞雁,一十四番回。”于是“别后同明月,君应听子规。”斜阳暮时,杜鹃声里,无限幽思,断肠人在天涯。

常道“杜鹃啼血”,这个凄凉的意象是如何来的?原来这种啼血的杜鹃是“八声杜鹃”,它的声音中有一种别样的悲哀的韵味,让人听后产生悲哀的感觉。它的嘴是褐色,而下嘴的基部是橙色,乍一看以为是它的嘴在流血。我们“望帝春心托杜鹃”的典故该是来自这里了。相传望帝为古代蜀王,其位被鳖灵所篡夺,于是望帝仓促之间逃往山中避难,也或许是被俘之后遭放逐到山中软禁,望帝日夜思图光复帝位不果,终于在山中郁郁而终,化作杜鹃,啼血哀鸣。血溅花枝,便染红了杜鹃花。据此说杜鹃又名“杜宇、”“杜魄”、“杜魂”、“望帝”,带着悲哀怨切之意。“杜宇竟何冤,年年叫蜀门”,一度成为怨鸟。

杜宇化鹃之后,所啼皆亡国之音,所抒皆亡国之恨。无论流落异乡还是思念故国,无论壮志难酬还是感史伤世,无论牵挂百姓还是心系江山,听此音思此故怎能不情思弥烈!薄暮时看夕阳斜晖,晚风阵阵,间闻山深鹧鸪声,这哀厉与执着之音渐趋渐紧,将心头难消的遗恨烘托至高潮,若再观鹧鸪形状,和着晚烟夕照,满心愁绪模糊了视线,那口唇喙角确然似在滴血。低头触目,又是鲜红花冠,刀割的心绪愈加惨烈,直不忍听闻了!怪道王静安先生《人间词话》读到秦观词,挥笔而叹:“少游词境最为凄婉,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为凄厉矣。”好一个“凄厉”!这鹧鸪成就了古来多少文人骚客的有我之境,惜得它们并不自知呢。实质上,“啼血”是杜鹃的生理特征,它是根本没有什么悲哀的,相反,它鸣叫的时候恰恰是它快乐生活的时候。

说到鹃啼血,妈妈告诉我杜鹃花的花粉是可用来做胭脂的,她小时候常常约同伙伴采集杜鹃花,将花蕊剥出,保存在胭脂盒中,色泽鲜丽,清芬淡雅,为少女平添多少姿色。而今手持着杜鹃花时,我多生无限感慨。呵,原来这是望帝之血,好美的故事。民间传说和文学作品总是这样浪漫凄美,一旦揭开科学内涵反倒败坏了意境,今日权充此恶人,却也加深了以后读诗的理解,对诗文中的意象可寄予更多同情了。

杜鹃常在暮春时啼,正值落花成阵时节,此际乱红飞过秋千,泪眼问花花不语,却闻数声鶗鴂报晚晴。于是这伤逝,这凄迷又渐渐散漫开来。古人常将杜鹃与蝴蝶放在一联中作对:“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庄梦断时灯欲烬,蜀魂啼处酒初醒。”可见二者意象是可以承接的。蝴蝶梦与杜鹃啼,都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迷离和伤婉。

这又让人想到什么呢?是了,爱情不也带给人同样的凄迷?另一方面,借杜宇化魂,思念家园,日夜啼唤不愿离去的抒情内涵,来抒发相思的炽烈和爱的缠绵。魂为杜鹃,尤托春心,其情可感,其意可见。“月解重圆星解聚,如何不见人归?今春还听杜鹃啼。”无论是杜鹃营造出的意境还是杜鹃所包蕴的内涵,入爱情诗都格外意味悠长。

再见杜鹃花,再听杜鹃啼,该不是百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