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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三岛由纪夫所说“充满生机的‘有机’”的作品?

作者:鸟笼复制
什么是三岛由纪夫所说“充满生机的‘有机’”的作品?

与《太阳与铁》一样,在《小说家的假期里》我们依然可以读到三岛种种极为个人化的思辨,且不失丰富性的思想。如果说在前者中,三岛是在用一把锋利的刀由外向内地剖析、甚至是分离自己的肉与骨,那么在这本书中,他将刀柄倒转,由内向外,以他的哲学为柄,刀尖指向的是文学、艺术,社会和时代病。

在《太阳与铁》中,三岛论述肌肉时,不经意地提到:“在我的观念中,没有比内在力量的形态更符合我对艺术作品的定义了。也就是说,它必须是充满生机的‘有机’的作品。”这句话令人印象深刻(说出了一个普通读者的想法),该怎么来具体地理解它呢?或许是像尼采说的血书?是一种用生命写就的作品?在《小说家的假期》中,这个观念或许可以得到一些解释。

《小说家的假期》实则是三岛某段时间的日记,然而并不是随性地记录日常事务与所思所想。日记的体例是,开头几笔记录天气与当日行程,接着大篇幅记录(或者说写作)自己当日的对于文艺、哲学等方面的思考。即使在日记里,思想付诸笔下也是整饬而谨严的,许多篇幅直可以看作是专论。这或许就是后面他所说的“tagewerk(每日的工作)”所塑造的吧。

除了这段日记,这本书还编选了两篇论述作家的文章,两篇小说、戏剧论文,一篇画家评述,一篇对于现代性的构图,以及三岛生前未完成的《日本文学小史》等。说是“小史”,也只是在厚度上稍薄而已,然而在挑战主流文学史方面,一点也算不上“小”。从日记和这些文章中,显示出三岛在文学阅读上的广博,游走于东西方之间的自如,以及深刻的哲学思维和对艺术史的了如指掌。

什么是三岛由纪夫所说“充满生机的‘有机’”的作品?

阅读上难以望其项背,其他方面也先天不足,阅读三岛自然是一桩难事。在通读之后,我想试着归纳三岛所谓“充满生机的‘有机’”作品的具体含义。三岛所说作品的“内在力量的形态”或许包含三个要素:其一是作品具有官能性,以感性为主的;并且作品同时被二律背反所主导;然后,作品必须具有强烈的文化意志。

在第二篇日记中,三岛写到“从非人性的要求出发的艺术,却成为尚且存在的唯一具有人性的东西。”这句话凝练(费解)地概括了前两个要素。在三岛看来,官能意味着对于真实人生的强烈渴望,要抵御看起来像是的世界,回到实际存在的世界,即只有自身存在就足够的世界。这要求作家同时抵御外力入侵所有的情感、感性与感官,应让它们按照它们的法则顺势而行,直到死亡。

虽然强大的理性可以建构世界,可以对世界做出种种解释,但丰富的感性却时刻都在用它所感受到的混乱来侵入理性的世界,并且指导、牵引着生活。而在此的生活,则必须是熟知热情的法则,必须认清真正的法则,即只相信发自内心的行动原动力。如同《叶隐》中言“武士道,乃视死如归之道”,在三岛这里,官能导向死亡,无论是他笔下酷烈悲壮而死的美少年,还是他自己理想中的死去,或者他所热爱的作品——如在《日本文学小史》中他所大书的早死的皇子,莫不如是。

什么是三岛由纪夫所说“充满生机的‘有机’”的作品?

对于《叶隐》,三岛所下的判断是“由充满智慧与决心的行动所激发出来的悖论”。三岛所热衷的二律背反正是由官能所引发的。在《太阳与铁》中,三岛自陈曾刻意地忽视肉体以制造语言与现实的二律背反。《小说家的假期》开始,三岛便写到在夏日的艳阳下散步,回忆起“二战结束后那一段既残暴又抒情时期的景象。”

“残暴又抒情”正是三岛所热爱的那种美的二重性,读者所言的暴力美学。夏天对于三岛来说,是截然相反的景象,即是生命,又是死亡——“金碧辉煌的腐败,血伤满布的活力”。类似如此对立着的两者都是真实、合理地存在,然而却经常统一在某个个体、某件作品之上。而在三岛身上,他决定活下去的时刻,心中却升起了绝望与幻灭。

于是,三岛在让·热内身上同时看到了“猥琐与崇高、卑劣与高贵”,一个野性或邪恶本身在书写的家伙,却最终达到了综合行动-创作、受审-审判、死囚-行刑者的复权,并且取得了神圣性的人神合一。文学、艺术唯一的救赎就是,创作同时也形同自杀。在现代性的象征性构图《魔》中,三岛刻画了两幅互为对比的死亡构图,或者说死亡的权力意志,随机杀人魔企图自我证明自己是绝对他者,而渴望死亡者却祈求着绝对他者的出现。这两者往往相见却不相识,最终,在作家和诗人身上达到了统一。

关于作家的写作,三岛认为仅凭灵感与人生历练然而却不能得心应手地操控文字,是写不出来值得读的作品的。作家要天生拥有语感,并且维持“语言的神威带来幸福的国度”。语言是可掌握的——从官能的角度来说——词汇的比重、音韵的悦耳、文字的视觉、节奏的缓急等。

在谈到“站在人类内心黑暗深渊的边缘上逗弄戏耍”的音乐时,三岛将艺术的享受分为受虐型与虐待型,他自认是虐待型的。可掌控的语言、虐待型的艺术,这两者悄然通向三岛所谓的文化意志。这样的意志就像种子,在三岛的写作和对现代性的象征性构图中,他都提到类似的从瞬间或一个场景延展出全貌的生成。

什么是三岛由纪夫所说“充满生机的‘有机’”的作品?

三岛的《日本文学小史》旨在挑战套用理论地将“无关紧要的小事渲染成举足轻重的大事”的传统文学史写法,他所要选定的作品,无论是谁所写、以什么形式写成,都必须有一种文化意志贯穿其中。“文学作品的本质是文化意志”,文学史是文化意志更迭嬗变的过程。具有文化意志的作品是开创先河的作品,而不是衍生品、仿造品。

三岛不光明确地用这样的观点重写日本的文学史,他同时也在用这样的观点看待、评述他所热爱的作家和作品。“每一部小说的诞生,都像世界上新落成一栋大楼”。

他一再读过的《阿道尔夫》中的人物,是“呈现出绝望地守望着自身内在的智力与虚弱的复合体”,而这部作品所采用的形式,一种算是日记或备忘录的著作,一部赤裸裸的小说,被三岛认为是空前绝后的。然而,贡斯当就算努力一辈子,比起司汤达的于连,却连属于真正的艺术家的天真都无法拥有。而比起司汤达的主动式热情,让·热内在自己的作品中重新唤醒了带有被动式性格的崇高情操的情感诉求,热内将悖德底层的沉痛称作崇高。

这样我也许便大概地了解(非理解)了一些三岛的拥有“内在力量的形态”的作品、“充满生机的‘有机’”作品的意思了。正是因为一部作品中有着强烈的官能性以及统一却互相冲撞着的二律背反,以及强烈的文化意志的力量,这三者互相催化,方能诞生一部拥有强力的作品。或许我的理解是偏离三岛的意思的,但也不改于它们对这个普通读者的思想冲撞与补充。

2021.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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