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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头肉:餐桌美味中的草莽

吴歌原创

猪头肉:餐桌美味中的草莽

上周末,远在日本的友人张翼先生写了一篇关于猪头肉的散文,两千多字,引经据典,绘声绘色,把猪头肉的美味渲染得神乎其神,令群友们看了垂涎欲滴。他说,写此文的诱因是看了我转发在微信群里的一个“吴歌说事”,引起了他对猪头肉的回忆。

“吴歌说事”是我的自媒体头条号,时不时发些吃喝玩乐的文字。那天说了南通一个乡镇有位烧了30多年猪头肉的厨师,开着一家门店,每天能卖出200个猪头。他的手艺从祖父传下来,算来已近百年,成了当地的“非遗”。最近他开了家熟食厂,投资一二百万,打算把“猪头肉事业”做大做强。这故事也使我想起苏州山塘街的一家阿坤熟肉店。阿坤的父亲在改革开放之初,重拾旧艺,开了这家熟肉店,生意兴隆,后来交棒给了阿坤,生意依旧兴隆,尤以猪头肉出名,苏州人趋之如骛,每天须起大早去排队,上午10点钟猪头肉就全部售罄。据说,阿坤从来不多烧,每天固定20只猪头。二三十年下来,阿坤也老了,无人接班,猪头肉店关张了。去年走过山塘街,还听见苏州人在牵记阿坤烧的猪头肉。虽然山塘街的另一头开着“杜三珍”“朱鸿兴”两家老字号熟肉店,都有猪头肉可买,但苏州人就是怀念阿坤,说阿坤猪头肉美味别家难及。

这两家的猪头肉我都没有吃过。阿坤猪头肉已经关张,完全没机会品尝了,南通的那家猪头肉产量大,甚至无需百里迢迢去南通,估计很快可以快递了。平心而论,我对猪头肉的爱好并不太热切,始终有一种淡淡的相望,听别人说哪里的猪头肉好,就会生出想尝一尝的念头,但并不很强烈。我曾驱车近20公里去城东乡镇,找到一家号称锡邑最好的猪头肉店,但只买了一小块,亦浅尝即止。

最初对猪头肉美味的记忆,源自婶婶的故事。婶婶的父亲是江边码头的搬运工,婶婶说她父亲力气大,一肩总比别人多扛一个包,饭量、酒量也都大,下了工,会买一包猪头肉、油汆花生米或蚕豆瓣,一小瓶烧酒,凑着小桌子,自得其乐喝一通。婶婶之所以也能喝点酒,就是受父亲的熏陶。搬运工,猪头肉,小烧酒,在我少儿时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再长大一些,逢到父亲和叔叔回家探亲,祖母就会叫我去买猪头肉。熟肉店在西门桥外,沿运河要走十几分钟,那时猪头肉便宜,三角钱可以买到大半搪瓷茶缸,回来路上我从搪瓷杯里拈出一块肉,塞进嘴里,却并未感觉如婶婶讲的那么美味。但回到家中,看着父亲、叔叔喝着小酒,吃着猪头肉,却分明能感觉到他们的津津有味。

喝点小酒,搭点小菜,是那个时代的“小乐惠”,而最受百姓欢迎的搭酒菜中少不了猪头肉。民间的“四大下酒菜”,位列前三、雷打不动的是花生米、猪头肉和腌黄瓜,第四种是酱牛肉、松花蛋、海蜇头还是盐水毛豆,则有些争议。猪头肉始终在四大下酒菜中稳坐荤菜第一,餐桌上的地位挺靠前,很稳固,很普及。对于喜欢喝点小酒的中老年人,猪头肉的滋味往往难以忘怀,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喝酒下饭,少了一盘猪头肉,就像鱼缺了水、汤少了盐,总达不到味觉和氛围的高潮。猪头肉,就是餐桌上的一种老口味。

天南地北,各地几乎都有著名的猪头肉名播遐迩,老字号不用多说,甚至非物质文化遗产中亦有猪头肉的位置,这是猪头肉的民间地位在餐饮中留下的精彩历史文化标识。老北京的名吃中,猪头肉当仁不让,算得上老北京人的深爱,切一盘猪头肉,配一瓶二锅头,就两个字:美味。老舍先生写道:“钓完鱼,野茶馆里的猪头肉,卤煮豆腐,白乾酒与盐水豆儿,也能使人醉饱。”老北京人说,烧饼里夹点剁碎的猪头肉,一口咬下去,也是两个字:喷香,什么保定驴肉火烧、陕西腊肉夹馍,一切都不在话下了。山西省长治有个长子县,号称“中国猪头肉第一”,满大街都开着猪头肉小馆,据说每天要用1000多个猪头,一年就是30多万个。远地不必去说,就江苏而言,常州卜弋桥、无锡茅塘桥、苏州山塘街、以及徐州、淮安、宿迁、盐城、南通都有挺出名的猪头肉,宿迁有个黄狗猪头肉,是宿迁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起初以为是黄狗肉烧猪头肉,去了才知道创始人叫黄德,俗名小狗,后来摆摊买猪头肉,乾隆皇帝偶尔品尝,大喜,为他取了个店招:黄狗猪头肉,据传已传承了八代。

南京六合猪头肉、扬州扒烧整猪头,更是大名鼎鼎。六合猪头肉驰名于清乾隆十二年,距今已260余载。据传,乾隆南巡,每次经过六合,必定要吃猪头肉。百姓传闻皇上如此欣赏,都跟着尝鲜,老板把为乾隆烹制猪头肉时的卤汁保留,每次炖煮兑入新汤,日复一日,遂有“乾隆老汤”猪头肉的美称。到了咸丰年间,六合猪头肉已经誉满大江南北。六合猪头肉如今是民间普及的美味,路边熟肉店里都有卖。2012年,六合猪头肉申请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据粗略数据,如今南京城乡卖猪头肉的熟肉店不下四五百家。

扬州人把猪头肉引入宴席,创制了一道“扒烧整猪头”,成为“淮扬菜”中的一道名肴。在老扬州传说中,这道“扒烧猪头”居然是一位大和尚创制的:乾隆年间扬州法海寺有一位莲法师,擅长烹调猪头,烧出来的猪头肥嫩香甜,莲法师常用亲手烧制的扒烧猪头款待施主,食之美不可言,誉为味压江南,最后传出庙宇,被扬州大厨们纷纷学习,进入淮扬菜谱。清代的《扬州风土词萃》中收有白沙惺庵居士的《望江南》词,其中有一首记载了这个故事:“扬州好,法海寺闲游。湖上虚堂开对岸,水边团塔映中流,留客烂猪头。”禅宗和尚本不吃荤性,大法师却擅烧猪头肉,可谓今古奇闻,为扬州猪头肉增添了别样味道。

现在熟肉店里卖的猪头肉大致有两派,一派硬脆,一派糯烂。硬脆那种猪肉本身并不入味,待顾客买好后切成薄片,再拌入香料和调料,加香菜、辣椒油,尝过,不太喜欢那口感。俗话说,火到猪头烂。我以为,猪头肉应该是糯烂入味才好吃。苏州杜三珍的爆腌白炖猪头肉,无锡茅塘桥的红烧猪头肉,都是糯烂型的。东坡肉的创始人苏轼认为,料理猪头肉火功很重要,他的一首《煮猪头颂》,描述其自得其乐地烧猪头肉、吃猪头肉的情境:“净洗锅,浅着水,深压柴头莫教起。黄豕贱如土,富者不肯吃,贫者不解煮;有时自家打一碗,自饱自知君莫管。”什么叫“解煮”?就是懂得煮的要诀,这就是火功,要用硬柴小火。《金瓶梅》里有个宋惠莲,很会烧猪头肉,诀窍就是要用硬柴火,把握好大火中火小火的配合,炖出的猪头肉糯烂鲜香。相传乾隆皇帝吃了黄狗猪头肉后也留有一首打油诗:“黄狗猪头肉,酥鲜嫩烂香,宫中亦未有,海内应无双。”可见,他们喜欢的都是糯烂一派,而“酥鲜嫩烂香”当是一锅好猪头肉的标准。

儿时,我有过一次烧猪头肉的经历。那时猪肉凭票供应,每人每月半斤,不够吃,想多吃点肉有几个办法:饭店、食堂、熟肉店,这里的猪肉不要票。另一个办法,就是去国营肉摊排队,买猪下水和猪头肉,偶尔会有供应,不需凭票。有一年冬天,我跟着院里的大妈、大姐早晨5点去肉摊排队,连排了三天,前两天都没买到,第三天买到一个整猪头。回家后,在祖母的指挥下,先在井台上将猪头洗净,拔净大毛小毛,找了口小缸,用粗盐和烧酒把猪头腌了。十来天后,天降大雪,又捧了干净的雪,堆到小缸里,让猪头泡在雪水里几天。雪后天晴,再把猪头挂到院里树上,晾晒了两天。眼看着雪白的猪头泛出红来,爆腌猪头就大功告成了。祖母切了半只猪头,加水白炖,在煤球炉上炖了四五个小时。那是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在房间里做作业,厨房不时传来炖猪头肉的诱人香味。吃晚饭时,我连连对那碗白里泛红的爆腌猪头肉发起进攻,吃个不亦乐乎,由此也在心里刻下认知:糯烂的猪头肉才好吃!

可能在许多人的看来,猪头肉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食物。其实,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猪头却一向是登大雅之堂的,它的一个重要功能是用于祭祀。祭祀是人类最古老的文化传统,是一种沟通天地神鬼的途径,而向天地神鬼供奉食物是祭祀的重要元素。周朝礼制规定:天子祭祀用牛,诸侯用羊,贵族用猪,平民用鸡或狗。这五种家畜被称为五畜或五牲,加上马就称为六畜或六牲,被宰杀用于祭祀的畜牲称为“牺牲”。起初的“牺牲”是整牛、整羊、整猪,后改为供奉牛头、羊头和猪头。一般家族、家庭祭祀时,常常用猪头,极少用牛头或羊头,这不仅因为养猪更普遍,还因为猪头讨彩,猪头别称元宝头、笑眯眯,和气生财,想来用作祭祀肯定很受天地神鬼欢迎。祭祀之后,这些“牺牲”就会被拿去烧煮料理,然后端上各家的餐桌,现今流行的“牛气冲天牛头宴”、“二月二,吃猪头”等,大致都是这种祭祀文化的流俗。

在大酒店偶尔吃过猪头肉冷盆,觉得与场景不搭,猪头肉似乎更适合于那种简朴古旧的场景。前些年我去乡间访古,行至一处丘陵山村,五六家民居建在一个山岕上,坡底的小块平田里,稻禾开始扬花,山坡上种着茶园,山村屋前长着几棵大树,散开了树荫,二位老农就坐在荫里,就着一张小圆桌,兴致盎然的喝着小酒,除了拍黄瓜、花生米、炒韭菜,一大盆猪头肉最是醒目。远处走着归来的农人,屋角的竹林里,鸡群安闲地准备歇息。看见我不请而至,老农热情地邀请一起喝点,尝尝猪头肉。稍坐片刻,忽然觉得,这可能是吃猪头肉的最佳场景了。

吃猪头肉,配酒亦重要。记得曾有老友相约聚餐,特别提示有上好的猪头肉。地方在城东北港下镇红豆老厂西墙外的一处老房子,进门是个两开间,摆了几张旧方桌和长凳,我去时菜已摆在方桌上,无外乎一些当地农村流行的蒸菜。见人到齐,老板从锅里捞出半个猪头,用刀切成大块装了个大盆,摆在方桌正中。老板说,这是今天最后一盘猪头肉,后面的客人就没得吃了。老友一边介绍这家猪头肉如何有名,一边为大家倒上五粮液,我说吃猪头肉得配二锅头或糟烧酒,掏出特地带去的无锡糟烧酒,让大家先试一盅五粮液,再换糟烧酒。两杯酒喝过,朋友们纷纷赞叹:果然糟烧滋味酒更好。三杯糟烧酒下去,大盘猪头肉已经见底。道理不难理解,糟烧酒本不如五粮液,但与猪头肉更搭。词分婉约和豪放,人分精英和草莽,食物亦是如此。猪头肉是搭酒菜中的草莽美味,粗狂,低调,无需修饰,所以用同样有点草莽意味的糟烧酒来搭配,反让猪头肉更显出其独有的美味特质了。

现在喜欢吃猪头肉的人群是越来越萎缩了,应该是物质丰富、经济富裕的原因吧。有些人是真心喜欢,有些人是出于怀旧。有一次在梅里古都吃饭,十来个菜,主人特意安排了一盘茅塘桥猪头肉,饭毕,盘里竟然剩下好多。

作者简介:吴歌,文化学者,品牌战略学者,资深媒体人,努力成为一名有文化有情怀的“吃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