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园
文:姚芸竹
重游绍兴,再览沈园,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处处透着淡泊优雅,处处流连陆游唐琬。而能够把这园这爱这美这悲表达得最为凄婉动人淋漓尽致的,首推茅威涛与小百花越剧团的新派越剧《陆游与唐琬》,这剧犹如清溪中的枝叶影,隽永飘逸。一出文人的越剧,一出水墨的越剧,一出凄美的越剧,一出沈园的越剧。透着许多水灵,遣出许多精妙,唱出许多凄情。虽是几年前观看,然而意犹未尽,时时回味。
开剧的一刹那,把人镇住,纱一般的似开非开的幕布,透出远处的月洞门,透出斜刺里的梅花影,透出士人如云的喧闹沈园。纱幕中的一切若隐若现,似远还近,什么可隔,什么不可隔,就全留给观众自己去琢磨。只见那纱幕中,沈园内三只石头圆桌,桌边成群的士子们意兴遄飞,纵情谈笑,帽上的纱翅在不断地翻飞。这是一个景儒人雅的沈园,这是一个繁盛兴旺的沈园。
正当沈园喧哗之际,陆游与唐琬携手相游,爱情的欢愉恰与这背景相得益彰。...... 可是,这纱幕却总让人提着心吊着胆,它隔不开沈园士子,那它隔开的又是什么?
投靠奸党的表兄仲高来访,陆母贪图眼前的繁华,让陆游屈其风骨,结交权贵。仲高的入场唱出了第一个不合谐音,陆游与表兄之争,可以当面意气轩昂地论辩,可以道不同不相与谋地拂袖,可是陆游与陆母之争,却是无可奈何,有苦难言。两处矛盾,以陆游之攻与陆游之守相区别,其攻其守虽皆得到唐琬的支持,然而,攻之支持,令仲高生愤,陆唐同心,守之支持,却将令陆母疑心,陆唐相隔。
这第一场,我且称之为纱中沈园。清闲隽永,诗爱交织。矛盾初起,纱幕轻隔!
第二场,是室内的一场戏,高大的古典隔扇外竹影幢幢,直而不弯,在风的轻微吹拂下,竹的风骨铮铮依稀可见。竹在此处,既打破了整个堂屋布局的横平竖直,显得富有审美情趣,又将堂屋高大严峻冷酷的形象稍加缓和,还有一种象征陆游之精神的隐含意义,虽然直立寒秋,宁折不弯,在高大的厅堂前,显得如此玲珑娇小单薄。这布景便为整个悲剧的升华做了个很好的铺垫与诠释。舞台的最前面,放置着太师椅六张;开始是陆唐二人得知可去福州娘家,不禁击节而庆,在竹影中舞剑,弹琴,品酒,吟诗,欢乐仿佛是上一场的爱情延续,突然,欢乐被打断,陆母的一番独白后,二人被陆母叫至前堂。
陆母对陆游不阿谀权贵的不满,逐渐转移到唐琬身上,认为是唐的教唆,听说二人去福州,疑心更是加倍。她使出婆婆的权威,逼陆游休了唐琬。这时仲高拜访,那一身光鲜的官服更增添其心中之恨,逼之更甚,陆父虽也不满,却不敢表示反对。陆母,仲高,陆游,唐琬,陆父等人轮流上场,人物或站或坐,语言丰满生动,手势传神而富有个性,因此整个场景虽简单却一点也不显得空旷单调。如果说第一场的纱幕让人感受到写意国画般的朦胧美的话,到这第二场,观众则开始逐步感受到纱幕的沉重,那明明可以说得清道得明的关系故事,为什么偏要凭空生出如此多的忌讳,如此多的隐忍,如此多的蛮横,又如此多的纱幕。这一场中,同是纱幕,观众盼它不要落下,盼它落下时不要那么厚,不要那么无情地隔开陆游与唐琬这一对鸳鸯。
这第二场,我且称之为堂上交锋。竹影婆娑,忧愤交织;矛盾深化,纱幕重重。
第三场,是红楼内唐琬苦等成空的一段。陆游尊母命休了唐琬,却又不忍将实情告其娘家,遂与陆父一起将唐置于红楼之内。陆趁其母不备之时偶来探望,以延其情。舞台上的红楼其实只是写意的一小段,也就是一段回廊,廊角斜伸出一支粉色的淡雅梅花,舞台右侧有一张小几,上放古瓷瓶,瓶内插一枝梅花。一位卖花的老婆子为唐琬送花,送的却也是这梅花。这三处梅花的布置触人心扉。梅是二人爱情的象征,因为他们二人曾经在沈园恩爱,赏梅咏梅;梅又是陆游精神人品的象征,因为陆游在他的《卜算子.咏梅》中写道,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因此,唐琬在红楼里望梅赏梅自有特殊的含义。而在这小红楼内,恰好是三处梅花,瓶内一枝,廊外一枝,卖花人篮中又一枝,这三处梅花,恰合那古曲《梅花三弄》之韵意。
三弄之曲,是陆唐所最爱;三弄之意,红楼之内,更添凄婉!造化弄人,天道弄人,何人何时方能解这曲中之情?在这一场中,纱幕在梅廊的前面,是唐琬永远痴痴地看,却永远看不透的幕,因为她的"游哥"越来越少地来这里,越来越少地从纱幕中走过来。她不断地问卖花人,"游哥呢?"却得不到满意的回答;被休之人,不尴不尬处在陆家纱幕之外,困在红楼迷情之中,看不到曾经的爱情,也看不到自己的未来。
闲时,她只能抚琴长叹。可抚出来的,竟还是那"梅花三弄"的调子。这般"梅花三弄"的布景设计,既是唐琬日夜思念陆游的心迹写照,又将唐琬的不幸命运暗藏其中。"零落成泥碾作尘"的下场,哪是什么好女子的结局?纵有"香如故",可是,人已去,万事空,香无源,人无缘,竟有何用?陆游虽也来探望,身着一袭绿袍,仿佛梅花之叶。梅叶只有在梅花凋零之后才长得出来,这袭绿袍,纵能满足唐琬的一时之思,却是害她落入凋零之罪魁祸首。
这一场,我且称之为红楼迷梦。梅花三弄,情思交织;矛盾恶化,纱幕隔情。
第四场,也是最后一场。导演别出匠心地再次搬上沈园,仍然是有纱幕,纱幕后面却是一个破败的沈园,士人云集的景象就与陆唐的爱情一起衰落了,疏远了。背景也不是那欣欣向荣的梅花,而是一池破败的残荷之影,隐约可见弯曲潦倒,一贫如洗。且这残荷之影特别高大,占满沈园,占满观众。陆游重游此地,物是人非的心酸,加之对唐琬的误解,使得他步履微醺,神情痛楚。正此时,又突遇已为赵士程之妻的唐琬,当面不能相叙,旧情未化灰烟,两人的痛苦与时俱增。在卖花人和小丫环的叙述下,陆游得知其母篡改书信的真情,心中更添悔恨。
唐琬思念断肠,此时已是油灯将枯。最后这背景的纱幕上用潇洒流畅的行书打出全幅占满整个舞台的《钗头凤》一词,"红酥手,黄藤酒""东风恶,欢情薄""错错错,......莫莫莫",纱上之词,如泣如诉,如怨如慕,词粘两颗心,纱隔一段情,算一个千古悲情了局。其意虽美,其情却隔,其词虽美,其怨不绝,纱上之词,令人心痛。又谁愿意再重蹈这不朽沈园的爱情悲剧?又谁愿意在这人世间再创造出天南地北的沈园?又谁愿意为了这凄美而甘心步唐陆之后呢?台上,茅威涛深情嗓音,陈辉玲柔情演绎,一段越声对唱将陆唐二人的《钗头凤》交叉唱出,这份刻骨铭心的爱,随着纱幕,随着唱词,随着声调,飞入千万观众心田,这一切,将这整场戏推入高潮。
这一场,我且称之为秋残沈园。爱成往事,惭恨交织;矛盾化悲,纱幕了情。
全剧之所以经典,有几点原因,首先,越剧舞台以中国画的效果,适当运用舞台留白,一点一滴一枝一叶都派上用场,给人以充分的联想空间,摒弃了不适宜越剧的华丽凌乱的所谓大场面,表现了一个"婚姻已残爱不残,沈园虽残戏不残"的亘远主题。越剧舞台重在清淡意韵,以一个替十人,以一瓦替一屋,空间留白效果得当,将江南园林的移步换景全数化了进去。其二,越剧唱词富有功底,有内容不空泛,除了著名的红酥手黄藤酒,还引用了上百处诗词与典故,然而引得不俗,用得不涩,不露痕迹,打动人心,将陆游的诗意种种全数化了进去。其三是越剧主唱功底上佳,无可挑剔,茅威涛的尹派唱腔属小生中最为深沉婉转,尤其适合陆游多情而不决,多愁而难断的文人个性,越声本身清丽委婉,南方腔调配南方故事,是全剧成功的无可厚非的原因。
纱中沈园,堂上交锋,红楼迷梦,秋残沈园,美是至美,苦也是至苦。游园思剧,入园吟唱,真希望这四幕越剧的朦胧象征之美与朦胧象征之苦,有一天就在这绍兴沈园的本园舞台上演出,就在这南方湿润的小桥流水间吟唱,随风潜入华灯初上的沈园,润物无声于痴心越迷的心间。但愿人间更少这般隔纱秋残的爱情悲剧,但愿人间更多这样禅意美奂的越剧园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