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庞杂的中外乐器中,西洋我最喜欢的是小提琴,而民乐,则非中国的古琴莫属了。这两种乐器,在我一个不大懂音乐的人武断地看来,堪称为东西方乐器之首,发出的声音都是具有磁性的,都是可以让你的心音和着乐音一起振颤的。

古琴从某种涵义上讲,是古典的真正代表。如果你没有听过古琴亦刚亦柔的音色,那么你对古典的理解就不完整,或者可以肯定,你不了解古典——听琴,是最直接的体会古人思想的有效方法。这里有必要说一说琴和筝的区别。经常有些人听到了筝,便误以为是听到了琴,我就曾在一部电视剧中看到过以筝代琴的事情。(琴和筝在缘起、技法等方面的不同不必细说,因为并不会影响你欣赏琴声以及这篇美文。)
琴一般为七弦,而筝则多为二十一弦。当然,由于时代的流转或具体的需要,琴与筝在弦数上偶尔也会有一些出入。从音色上看,琴在清朗激越上不输于筝,而在古朴厚重上胜筝远矣。筝如涓涓细流,而琴如幽幽深涧;筝如待日之晨,而琴如满月之夜;筝如俗世之智者,琴如得道之高僧,相比之下,琴更适合表现那种深沉幽远的意境。古语云“弹琴不清,不如弹筝”,可见琴在古代人心中的地位是在筝之上的,是真正的大雅之乐,是古人倾诉心声的最佳伙伴之一,与棋、书、画并称为艺林四君子而居其首。
琴音中正,平和,温柔,敦厚,余韵散淡,含蓄,深长,渺远,颇能会心。因其有隐者气,又不乏智,可以看作是道家和儒家精神有机结合的完美体现。因此无论是志欲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饱学之士,还是误入尘网复又勘破红尘的隐逸文人,对琴都怀有特殊的眷恋。一般现代人所能知道的如孔丘,伯牙,邹忌,蔡氏父女(蔡邕、蔡琰),竹林七贤中的嵇康、阮籍、阮咸……有名的没名的,不胜枚举,不一而足,琴与人,与人的思想感情乃至道德观念都达成了一种精神上的默契。甚至刀马生涯的武将、纵横江湖的侠客,也都对琴情有独钟。南宋名将岳飞在他仅存三首词之一的《小重山》中就曾发出过“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感慨,而无数的“三尺剑一张琴”的那种剑胆琴心、侠骨柔肠的故事更是感动过我,也感动过你。
琴之雅,不只在音韵上,还在演奏者的姿态上。我们不能想象让孔夫子去拉二胡是个什么样子,也无从推测让司马相如去弹琵琶还会不会令文君一见倾心,不知道让诸葛亮吹笛子能不能吓退司马懿,更无法断定让蔡文姬玩打击乐还唱不唱得出她的胡笳十八拍,但他们却都是弹琴的高手。即使不去听声音,单看琴家弹奏时那优雅的身姿,指尖的律动,便是一种极富魅力的舞蹈。不久以前,在电视上,看到过一个很有些品味的导演搞的一首古琴曲的MTV,演奏者着素净的古装,在竹林,在溪边,在画舫,在山岳,在古城头,琴声泠泠,衣袂飘飘,回肠荡气,疑为仙人,那情景,那神韵,每每在心头漾起,便会心驰神往,俗意尽消,欣欣然,坦坦然,如趋太和。
琴的美,在其意境。意由声传,境由心声,要在弹者倾心,听者会心。方能臻于妙境。昔伯牙子期山水知音的千古佳话,想必没有人会不知道。而琴所能表达的,又何止于高山与流水。假如你能悉心听上一首曲子,纵使不能感受到那种超然物外、物我两忘的境地,至少也可以平心静气,让心灵得到一次很好的洗涤。琴音简约,正好符合大味趋淡、大音稀声的原理,直把你带入一个无尘而纯净的世界。琴境高远,和琴在音韵上得天独厚的条件固然不可分割,而与文化的紧密关联则是其独领风骚的根本原因。
琴在最早曾在一些重大的祭祀场合用来伴唱《诗经》中的“颂”,称为“颂琴”,继而得文人所喜爱,用来伴唱“大雅”、“小雅”等曲目,故又有“雅琴”之说。历代文人擅弹琴者不乏其人,甚至有些文人直接参与琴的制作。由于文人的介入,使琴乐在琴家、琴曲、琴论及所蕴含的精神上都是其它乐器所无法比拟的。琴为心音,发于指弦相触之声,而其意境却早已经超乎于声音之外,成为一种力量,使人与自然达到了某种神奇的契合。
古人对琴的崇敬在现代人看来是不大能接受的。光是抚琴前的准备工作就很繁琐,有些接近宗教。大约需要洗手、净面(当然有条件的话沐浴一下就更好了)、焚香、整衣冠、定心神,搞不好还得祷告一番,然后才可以操琴。据说琴最早便是巫师手中一种能发声的法器,这个不大好考证,但琴艺在古时候被称为“琴道”、“琴禅”,却是事实,可见琴很早就已经形成了一套独立的哲学与美学体系,从古至今的琴论专著也很多,可以说相当的完备。
这里我们不妨提及一个人——他叫徐上瀛,属十大琴派中的虞山派,明末清初人,是虞山派的代表人物。这个人很有意思,明亡时曾欲参与抗清,有点象金庸小说中的反清义士;后来抗清不成,就跑到苏州穹窿山一带隐居了起来,专心研究琴艺——这一点又有点象朱耷,国破家亡后潜心书画,俱都表现了带有些民族色彩的无奈情绪。徐上瀛是个灵性而又痴迷的人,据我看此人对琴的痴迷绝不亚于时下的网虫对互联网的依恋。
他不仅琴艺高超,被时人誉为“今世之伯牙”,更重要的是他写了一部《溪山琴况》,以和、静、清、远、古、淡、恬、逸等二十四况对琴的美学原理作了详尽而又精辟的阐述,是琴学史上最重要的文献之一。比如他说琴之静:“声厉则知指躁,声粗则知指浊,声希则知指静,此审音之道也。盖静由中出,声自心生,苟心有杂扰,手指物挠,以之抚琴,安能得静?惟涵养之士,淡泊宁静,心无尘翳,指有余闲,与论希声之理,悠然可得矣。”
又如论琴之清:“……故清者,大雅之原本,而为声音之主宰。地不僻则不清,琴不实则不清,弦不洁则不清,心不静则不清,气不肃则不清:皆清之至要者也,而指上之清尤为最。”二十四篇小文,可谓篇篇精彩,实为站在前人肩上之集大成者,琴学至此,算是做了一个小结。
散乱谈到这里,你可不要以为作者是个会弹琴的人。善弹与善谈,弹琴与谈琴,虽同音而相去甚远。茫茫浊世,琐事缠身,古人临渊羡鱼,现代人身处复杂的社会环境之中,亦时常会生出许多避世的念头,可见在这一点上,古人和今人有着共同的烦恼。而避世毕竟不大现实,我也不主张避世,不如在心浮气躁之时,静下心来,听一曲古琴,任思绪在琴声中轻扬漫舞,让紧张的神经得片刻的歇息,心旷而神怡,何乐而不为呢。